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勾践应该是在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说动了歧籍,和他联手对付自己。
那么歧籍攻下的越国城池,都是勾践和他作出来的表像。
被俘的两万越军,其实也是以俘虏的名义,潜伏在吴军中。
他快速地思忖了一番,他带来的军队仅有万人,末支的军队也只有万人之数,只够和越军抗衡。此时取胜或惨败的关键,却是歧籍的那三万吴罩。
那三万吴军跟着歧籍反叛,到底是为什么?
除非他们有不得不反的理由,比如说……
比如说,弑王的罪名成立,于是只能跟随主帅,一直反叛下去。
但是歧籍对他的偷袭已经失败了。
他走回营帐中,忽然回头,说:“找十个人站在高处向歧籍的军队喊话,说吴王在此,歧籍已叛!谁再跟着他,就是叛军,让还忠心于吴国的人从高地上下来投入我军!”
左右即刻领命去了。
他冷冷地笑。
虽然已经被困住了,他却很有信心,歧籍带去的三万人里,对吴国忠诚的人应该还是占了大多数的!
他这样思索着,一路走回自己的帐中。帐外兵骑奔驰,喊话声响成一片,而随着他的脚步,光线愈暗。他一路思索下来,隐隐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歧籍的信心。
他既然背叛了,就应该知道后果。
歧籍是勇将,也是智将,怎么会一击不中,就这样撤退?
虽说可以用绝对多数的兵马将他围困,难道歧籍就没有考虑过自己麾下的吴兵会倒戈相向么?
除非他相信,自己的三万人不会叛。
——除非他坚信他吴王阖闾会死!
阖闾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发冷。
他的道路走到今天,是一步步踏着血泊走来的。他并不想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就把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
他一定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就像是一块固体卡在他的脑中,看不见也摸不到,但是他可以感觉到那种森寒的梗塞!
他再把所有的线索想了一遍。
他不无遗憾地想,如果伍子胥在,就简单得多了。
伍子胥必可以凭自己的智计,为他解决眼下的困局。
他又想下去。
从歧籍到勾践,从勾践到扶馨。
他猛然醒觉,自己一直忽略了扶馨这个小角色。
扶馨死得极惨。
他本来想把扶馨的尸首送给勾践作礼物的。
可是一个人,冒着这么悲惨的下场潜入他的军营,所谋之事,必定很大。
他可不认为勾践会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把戏。
扶馨来见的人,是谁?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眼角正看见那具棺木,不由得皱眉。
真的很臭。
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他一声。
“喂!”
』嵴饷绰痪暮八模蟾胖挥忻悦院某谢兑蝗恕?
他想着,不由得微微笑了笑,转过身去。
就在转身的刹那,脑袋里有火花一闪。
一切刹那间变得清晰起来。
扶馨,想见的人,是谁?
眼前一道亮光闪过。
他及时侧了侧身,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边腿上,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他抬眼,才看见承欢拖着那把巨大古朴的“干将”剑。大约是剑身过于沉重了,所以用双手握着剑柄才能举起来。那新手拿剑的姿态让阖闾忽然觉得很可笑。
承欢是用力举起了剑,而后唤了他一声,而后砍下。
因为他那及时的一侧身,剑刃并未击中他的要害,只是向下刺中了他的右腿。
他很冷静地把这一切想明白后,身体下意识地等待着从腿上传来的痛感。
可是没有。
右边的腿只觉得重,很重,非常重。
他只觉得疲惫。
甚至疲惫得没有力气去问一声,承欢为什么要这样做。
承欢依然拖着剑,审慎地看着他,在一定距离以外。
阖闾想,他真是被宠坏了。
这简单的想法甚至让他笑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倒下去。
在他的思想能够跟上以前。
他终于倒下去了。这认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怎么,没有败在号称军中第一勇将的歧籍手里,却倒在一个男宠的剑下?
他靠着那具棺木,坐倒在地,甚至还好心情地对承欢招招手:“你过来。”
承欢看向他,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
“你都是装的吧?”阖闾侧首,问,“自从那一日以后,你的迷糊和痴傻,都是装的?”
承欢沉默着,点头。
阖闾看着他,半晌后,轻轻地笑了笑。
那古怪的笑声像刀片一样割裂在承欢的听觉里。
“想不到我最信任的人,却一直想杀我。”
“最信任的人?”承欢为自己凄惶的声音而疑惑,又为了这疑惑而加倍凄惶。他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假装那迷迷糊糊的姿态了,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去,而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又是那么脆弱,以至于他全身都感到一种从神经末端卷上来的,猎猎的刺痛。
明明受伤的是阖闾啊!
阖闾叹息。
“我曾经用你挡了一剑,现在你还了我一剑,多说何益。”
承欢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忽然觉得这剑真的比他想像的还要重。
他松开了手。
剑身落在地上,滚动了一下,静止了。
在幽暗的光线下,剑身发出不祥的黑色光泽。
他慢慢走近阖闾。
“扶我起来。”阖闾柔声说,“我不想离一具尸体这么近。”
那仿佛就是他离死亡的距离。
虽然他觉得自己腿上这一剑还不足以要了他的命。
承欢,大概就是歧籍和勾践的最后一招棋吧。
他们有没有想过,承欢也没能成功地暗杀他呢?
承欢漠然看着他的下半身。
阖闾的手一直捂在伤口上。
他看着承欢的目光,而后抬起了手。
黑色的。
他皱了皱眉。
耳朵里有奇怪的嗡嗡声。
他摇摇头,想把这奇怪的声音摇掉。他再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细长白皙,这双手的主人,更应该是一个多情女子,而不是一个号令天下的王者。
叔父季札曾经说过,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如果不是极慈悲,就是极残忍。
他当然不是前一种。
现在这双手已经被血液染黑。
血,是黑色的。
他这才听清楚了耳朵内的轰鸣声。
帐外,喧嚣里忽然传来勾践尖利的笑声:“阖闾!你死了没?”
第二十五章 明月何皎皎
阖闾听到勾践的喊声,猛然扬了扬眉。
所有的线终于接上了!
结成一张网。
而他,吴王阖闾,就是这网中猎物。
他真的觉得这一切,非常可笑。
越王勾践竟然把宝押在一个男宠身上?
——而他竟然还压对了?
他侧头,看着承欢,放低了声音,问:“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剑上有毒?”
承欢看着他,摇了摇头。
然后又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剑上有毒,但是即使你知道,你还是会砍我,是么?”阖闾好心情地猜着。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不是应该很震怒,很生气么?
承欢点点头。
阖闾又挑挑眉,笑得很讥讽。
“扶我站起来。”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承欢的怨与恨一笔带过,反而让承欢无所适从。
承欢想,我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吧?
为什么做了正确的事情,心底却会感到疼痛?
有人告诉过他,复仇的感觉如饮醇酒。他却觉得体内有毒药在冷冷地燃,从身体内部,向外撕扯。
他茫然走过去,看着阖闾。
阖闾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作。
他抬了抬眼,看见承欢脸上那一片茫然的神色。
阖闾轻微地笑了笑。
——为什么砍人的人茫然失措,被砍的人却冷静无比?
他实在忍不住觉得可笑。
脑袋里一阵晕眩涌上来。腿上的麻木感觉里,有一种隐约的痛在搅动着。
他只希望这痛来得不要过于迅速和强烈,因为就在这营帐之外,还有一万士兵,两万敌军,三万敌友难分的吴军在等侯着他。
还有岐籍和勾践。
他伸手理了理下摆,双手从衣襟下面掠过去,将伤口处的衣服调整好,那淡定优雅的姿态让人目眩。而后,对着承欢,伸手。
“扶我站起来,请你。”
等站定以后,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承欢,问:“你还恨我么?”
承欢茫然点头,又摇头。
阖闾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凑近了承欢,在他耳边低声说:“借你身体一用。”
那极近的距离让承欢晕眩。
阖闾猛然拔剑。
莫邪的锋刀即使在室内,依然灿亮如银,在承欢的眼底,如星子般瞬间闪过。
勾践在笑。
笑得很甜,甜里又带了几分灿烂,灿烂里还带了点狠毒。
笑得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胜券在握,不可能输了这一仗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他不得不这样撑下去……
身后的营帐里,歧籍在伤重中辗转反侧。
——吴王阖闾那一箭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却也让他不好过。
而歧籍手底下的三万吴兵,蠢蠢欲动。
若不是他下令杀了几个要奔下高地去的领头,早被他们窝里反了。
但是他不知道还能镇得了他们多久。
阖闾,你怎么还不死?
他在猜测,承欢什么时候动手?有没有动手?
目光所及的低处,阖闾的王帐之前,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
守在王帐门口的士兵忽然开始跑动,有人急急地掀了门帘跑进去,而后又跑出来。
他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
他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开始笑了!
干将剑。
雄飞雌伏,有缺乃亡。
雄是干将,雌是莫邪。
这两柄以铸剑师夫妻之名来命名的宝剑,来得绝不平凡。吴王阖闾费尽心机想得到两柄剑,最终铸剑师交给他的,却只有莫邪剑。
而干将剑则被干将莫邪夫妻的幼子赤比带着,逃到了泽地。
歧籍在泽地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因为连日逃亡和饥寒交迫,而处于死亡边缘。
阖闾兴师动众来追逐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幼童,无力为父母报仇,甚至无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歧籍那时身着黑色甲胄,低头看着垂死的孩童,脸色奇异。
他说:“你要死了。”
孩子点头,抱紧了怀里的长剑,抱得如此紧,以至于剑刃都嵌入了他的肌肤。
他却茫然不觉。
“这把剑里,有你父亲的血,母亲的魂。”歧籍淡淡说,“而另一把,在吴王阖闾那里。”
他顿了顿,又说:“你父亲已经死了。”
孩子点头。
他自然知道。
母亲以身殉剑,而父亲被高高在上的吴王杀死,他却无力报仇,因为,他,也要死了。
歧籍又看着他,脸上出现一个奇诡的笑。
在一边的勾践忽然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笑意,歧籍看起来,竟然那么像吴王阖闾。
也许因为在他们体内,都流淌着同样的黑色血液。
“我要问你借两样东西。”歧籍淡淡说,“你的剑,和你的身体,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就可以帮你报仇。”
孩子很困惑,在他濒死的神智里,他感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诞。
来杀他的人,受了他仇人的命令来杀他的人,说要帮他报仇?
可是他没有选择了。对方是骗他也好,是说的真话也好,他现在又有什么力量去反对?
他点了点头。
他想,自己可以死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死亡竟然是这么艰难,这么漫长,这么残忍刻骨的过程。
泽地近闽,泽民中有很多流传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尸蛊。
这本来是为了捕杀猛兽而产生的奇毒,在濒死的生物上种下蛊种,等生物死亡,它的尸体就被污染。猛兽一旦沾上,必死无疑。
歧籍把这收集来的蛊种播在孩童身上,孩子的死亡持续了整整三天。死时全身溃烂,不复人形。
在整整三天里,干将剑的锋刃都嵌在孩子的身体里。三天以后,原本带着雪亮光芒的剑刃,已变成奇异的黑色。
“阖闾会死在这把剑下。”歧籍低头看着剑刀,说,“他必须死在这把剑下!”
勾践也相信这一点。
歧籍偷袭阖闾而竟然失手,让他觉得很愤怒。
只要让阖闾受一点点伤,在干将剑不受一点点伤,他就会死!
可是,甚至连这,歧籍都做不到!
他只有寄希望于承欢。
眼下吴国营帐中的骚动,让他满心寄望,他的想法已变成现实。
猛然间,吴国军队里吹起了号角。
王帐前的士兵,向左右走去,肃穆地排列在两旁。
勾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他眼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缓缓地从王帐中走出。每一步,都庄穆而优美,那步伐仿佛走在朝堂上猩红华贵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向尊荣,而不是在此刻烈焰灼灼的战场上,每一滴汗都流成了血。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落下去,落到底,落到深不可知的地方。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那是岐籍掌握的三万吴军中,无数交头接耳的声音。
“吴王没有死?”
“大王没有死!”
那声音带着惊疑传播出去,而后又化作惊喜和愤怒的声浪反弹回来,一波波地,几乎要将他击倒!
他咬牙,愣愣看着阖阁向他走来,站住了,展开一个优雅的笑容。
“世子,久违了。”他像是想起什么,晃了晃头,又开口说,“哦,现在应该称你为越王了。”
那声音是他的恶梦。
他盯着他,看他深黑色的眉眼,看他高贵深邃的容颜,看他那骄傲里带着悲悯的笑容。
无懈可击!
他失败了。他,越王勾践,败了!
阖闾又左右看看,浅浅一笑。
“三万吴军,多谢越王替我照顾。却不知歧籍何在?”
“我在这里。”勾践身后,有人冷冷地说。
歧籍越众而出,来到勾践身边,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阖闾。
“见到大王风采如昔,下臣倍感欣慰。”歧籍冷笑,“不过,大王当真毫发无伤么?”
阖闾也冷笑。
他走回去,从士兵中抱起一个人,以温柔的姿势抱着,回头问:“你们很意外么?”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是承欢。
承欢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按在阖闾的肩头,浑身抽搐。
腿上长长的伤口,在汩汩地冒着血流,很快的,在脚下晕开。
阖闾笑了。
笑意温柔,而且快乐。
“你们让他用干将剑伤我?可惜,被伤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