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注意多休息,别熬夜。
多休息,别熬夜——这句话我不知道听她说了多少遍,可是只有今天,身处异国他乡,我才忽然体会到了《游子吟》
那首诗的真正含义。
为了这句“别熬夜”,我失眠了。
我忽然想起了从机场接我们到学校的路上,那个电子系的师兄说他来了美国5年都没回过家。而前面还有师兄师姐,都
是7,8年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踏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多年不归。
现在我就在曾经以为是远方的地方,想着回不去的家乡。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就被outlook忽然跳出的邮件提示惊醒
。我连忙打开,一看,是老板的回信。
Hi Feng,
I am glad to hear from you. Can you come to my office 11am tomorrow morning?
Thanks,
Tony
这封信很短,但是除了看到明天11点去老板办公室见面等重要信息外,我还注意到了一堆无聊的事情。比如,他用了
Hi,而不是Dear。他glad to hear from me,说明及时向老板汇报是对的,他结尾用了Thanks.而不是我会用的万能信
件结尾:Best regards。还有他最后的落款,是Tony。这应该是他的英文名吧?原来他平常是用英文名的。而且,他写
信用的是名字,而不是title+姓,是平易近人的意思吗?我知道在美国,大家都是称呼名字的,包括父母与子女之间
甚至都是如此。既然是这样,我应该称呼他professor还是Tony?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他回信的时候
是凌晨2点半,原来熬夜的不止我一个人。
在想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还是叫他professor,毕竟中国人都讲究:礼多人不怪。于是,我开始回信。
Dear Professor Li,
Sure. I will go to your office at 11am tomorrow.
Thanks,
Feng
我也学着他用了thanks做结尾,发完信后我上了早上8点的闹钟,钻进了被窝。
2
第二天清早,我在闹钟的催促下迅速爬了起来,简单的收拾,不过十分钟。(以前在宿舍的时候,我就是唯一个能在
闹钟响后的三分钟内使自己清醒的人,满屋子的人都一直很佩服我的这种特异功能。而我只觉得这是一种强迫症的表
现。)
收拾好东西,我拿上地图开始从住的宿舍往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走去。这所学校建在整整一大片红木森林中,各个学
院的教学楼都是星罗棋布地隐在森林里面的。(据说这是全美有名的风景秀丽的校园之一,刚开始,我的确被这里的
自然风光所震撼。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烟稀少的烦闷渐渐代替了初来时的新鲜感。直到后来,离开那地方许久,
再重新返回的时候,我才重又感受到了那里的美丽与恬静。也许人的观察总是随心情而改变的。)
阡陌交通,是用来形容这里连接各个学院的林间小路的最好词汇。我拿着地图,花了半个小时的功夫,才从研究生公
寓走到了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
到了系楼,我先去了一趟整个学院的办公室。去那里,只是因为我昨天和王新路过的时候,曾经顺带看到过一张所有
faculty的照片贴图,上面贴着所有教授的照片。我来之前,是看过老板的主页的,可是与很多教授的做法不同,他只
贴了自己的简历,研究兴趣和联系方式,却没有贴自己的照片。所以,我抱着一种认认脸,或者说“知己知彼”的心
态去了学院办公室,站在那张贴了百十号人头的大画报旁边,开始寻找Li的英文字母组合。
刚看到L开头的教授那一排,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美国女生的纯正西部口音:“Hi, Tony. This is your package“
,她blablabla后面说的一堆,我都没听太清楚,只是Tony一词让我心里惊了一下——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惧怕将军
的小兵,我承认却厌恶自己性格里的这点懦弱。只是一个同名的发音,我不免转头朝左边不远处看去。
刚刚说话的是院里分管包裹收发和杂物的小秘,而正对着他的男人是个中国人或者说华裔。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能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日的模样,侧脸的轮廓,说话时比讲中文的我们略微夸张的口型,以及他身上浅灰色的
polo T-shirt,和那条卡其色的棉质裤子。我想他是我的老板,这基本不用猜测了。
他们说了几句,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朝我这边看来。就是这样,我看到了他的正脸。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有争强好胜的
心态,我看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更好听的词语应该是风华正茂。我记得简历上看到他大学毕业的年份比我早
了七年。我不知道,七年后,我是否能像他一样,就算不是功成名就,也起码做得个人人敬仰的大学教授,这样最起
码对父母有个交代。
他看到我后,礼貌地点头微笑了一下。我也点了下头,却没有笑出来。因为还没来得及想自己要用什么方式,什么话
语给老板留下一个第一印象,他就拿着包裹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去追,因为约定好的时间是11点,而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只有9点多。这里的人很讲究准时,不早,不晚,不
要打乱别人的安排。于是我做到了一间教室,慢慢地等着。等待的中间,我翻出了打印好的老板发表的论文,多读读
吧,希望一会儿谈话的时候不要露怯才好。
看论文的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看不懂的论文。一篇都没看透的时候,就到了10点55分。我承认,我几乎是一边看论
文,一边看表,凑到了一个几乎正好的时间,我收拾好书包,起身走到了二楼,写着Professor Han Li的办公室的门
口。
走过去的时候,他的门是半开着的,我站在外面示意性的敲敲门,就听到里面的人说了声:“come in.”
我走进去,就看到了今天早上有一面之缘的老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抬起了头。
“Hello. Professor Li. I am Feng.”这个简单的开场白是我刚才在看论文的时候偷偷想好的。
他听到我的介绍很快站了起来,隔着办公桌一边伸出一只手,一边说到:“Hi, Feng. Nice to meet you.”
我赶忙伸手跟他握了一下,然后答道:“Nice to meet you too.”
“How are you?”这就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当时我以为他在问候我,所以就非常非常镇定的使用了中学课本上的那句:“Fine. Thank you. And you?”
“Good.”--听了这个词,我才知道,原来How are you的回答是good,而不是fine.更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How
are you比你吃了吗还没有任何意义,不代表对方的任何态度。
接下来他的寒暄止步,就开始迅速的切入正题:从简要说明的我今后的研究方向,到这学期应该选的课程,我们交谈
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别人用英语说这么久的话,而且还是个中国人。好在老板的英语很纯正,
否则会让我觉得十分滑稽。
谈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看看研究生办公室。我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二楼另外一侧的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
了。他掏出一张卡,在门口刷了一下,就听到了电子锁打开的声音。推门进去后,我就看到了几个类似于国内办公室
的隔断分开的隔间,每个里面都有一台电脑。他带着我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示意我说这就是给我准备的地方。
“Right now. I have three students. Besides you, there are two part-time PhD students. They might not
be here that often.”他是在提醒我这屋里今后长期都将只有我一个人吗?挺好,落得清净。
“OK.”我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了一阵手机铃声。眼看着他接了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他在讲中文,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挂了电话,就又开始了从中央1到中央9的转换,
“I have some family emergency. Got to go. Talk to you later. Bye.”
“Bye.”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谢谢他。终于不用再变扭着讲英文了,终于可以放松一下绷紧了一上午的神经了。
见过老板后的第三天,所有的课都开了。我这学期选了算法和计算机图像处理两门。算法是所有学计算机的人的专业
基础课,而计算机图像处理正是我老板的研究方向,所以也是我的必修课。
上算法的老头是个希腊人,一口带着浓浓地中海风情的英语听得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熬完了尽两个小时的第一节算
法课。我就迎来了图像课,上课的是个台湾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头顶开始微秃,经典的中式英语说得让我知道原来
当教授的中国人也不一定都要像我老板一样讲一口流利纯正的美语。只第一节课下来,我就能够感觉到:图像课不好
混。(是的,这同胞上课的第一句话就是:Who use Windows? Hands up! 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课举手的习惯,所以尽管
我用的是Windows,还是没有举起手来,而那4,5个举起手的同学,就被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原因就是干吗放着
Linux不用,用那么破烂的操作系统?)
至此,我以为我预料到了上研究生课程的艰巨性。可是直到一星期过去后,看着课堂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和project,我
才明白:这年头真的不好混。
忙碌,我开始了比以前上学时更加辛苦的忙碌。这种忙碌给我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没时间想家了。而这种忙碌给我带
来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时间做饭了。(临出来的时候,我跟着我妈恶补了一阵做饭,但是到了这里才发现,根
本用不上。)我每天都是一种补充能量的巧克力棒,早中晚各两个,饿了就再加一个。这让我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
内闻到巧克力或者可可的味道就犯恶心。但是在当时,这是我唯一的食粮。
上课过了一周,我再忙也没敢忘记和老板见面时,他曾经跟我说过,下周同一时间,再meet一回,讲一下具体的研究
细节,让我开始帮他干活。(是呀,老板招你是来干活的,不是来上课的,虽然上课是为了更好的帮他干活。)
到了预定的时间,11点,我准时站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这次门没有开,我敲了敲,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没人?我
又使劲敲敲后,确定了他并不在里面。于是,我走回了办公室,给他发了一封邮件,算是告诉他见面的时间我去过了
,但是没有人,然后问他什么时候还有时间见面。
发完信,我就去打了杯水,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回信。然后,我就彻底傻在那里了。
Hi Feng,
Sorry about that. My wife and I just had our first baby three days ago. I am pretty busy for these
couple of days and I will be back to school next week.
Thanks,
Tony
他生小孩了?我当时看信的感觉就一个:神奇!原来那天打电话给他的是他老婆,或者说他家里人。怪不得这几天都
没见人影,我想到这里,也觉得没什么好想的了。
直到几天后把这个消息以八卦的形式传递给王新的时候,他才非常善意地提醒我:你应该表示祝贺。
原来我竟是如此不懂人情世故,是呀,看到那封email,我只觉得是他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来,竟不记得回信去恭
喜。
在王新的提醒下,我开始坐在电脑前反覆思索自己该写什么,想来想去,二十分钟后,我发了一封信,信上就是我这
十几年英语学习,外加20分钟深刻思索的结果。
Hi Professor Li,
Congratulations!
Best regards,
Feng
3
第二个星期,在约定好的时间,我和他meet了第二次。这次他给了我一叠厚厚的资料,嘱咐我认真看完,然后开始着
手做我们定好的研究项目:车牌识别。(就是从摄像头的录影中,利用计算机技术识别出车牌号码,以便对交通肇事
车辆进行法律追究。)他跟我谈到,12月初的时候有一个国际会议的deadline,希望我在这之前能够出些结果,这样
就可以试着去投会议文章。我听了当然很高兴,毕竟能研究出东西,出论文是每个PhD学生所希望的。
想出结果?那就要好好干活,努力编程。这下,除了那两门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的课程,我又多了搞自主研究这个更
重的负担。
9月开学到12月,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据说是美国节日最多的时候,最重要而且最欢乐的是万圣节,感恩节,
和接下来的圣诞节。中国学生会也举办了一些迎接新生的庆祝活动,而当地的华人教会也组织新生一起包饺子,做饭
。这些我全部都是听王新说的。而我的这三个月,过得就像一天:早上披着星星去学校,晚上带着月亮回家睡觉,超
市里的巧克力棒都是被我买光的,我怀疑厂商就快给我一个最佳消费者奖了。
结束了期末考试,我就全力对付起还有三天就要截止的会议投稿。这三天,我一共睡了4个小时。投稿的截止时间是12
月9日的早上八点,而我再和老板来来回回无数次电子邮件后,终于在12月9日凌晨三点,把论文的最终版本发了过去
。
一周后,我接到了老板的电子邮件。
Hi Feng,
The paper has been accepted by the conference. Good job. BTW, we are going to have a Christmas party at
our home next week. I would like to invite you to the party. The following is the information for it:
Time:Dec. 22th 6pm
Location: ×××
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would like to come.
Thanks,
Tony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挺高兴的,论文接收了高兴,老板请我去他们家玩,我也挺高兴的。这种打一巴掌给个枣的安慰方
式,我一直特习惯,习惯了很多年。
我恭恭敬敬地回了封信,说我非常感谢他的邀请,愿意去。而且我还听从了王新的意见,买了瓶红酒当作礼物。(据
说去美国参加party一般都是带酒的,而我在卖酒的地方挑了半天,买了瓶Napa Valley产的1992年的红酒。)
12月22日,晚上六点,我拿着一瓶酒来到了老板信上交代的地址。这地方其实是一片专门给学校教职员工住的房子,
与校区之间有bus往来,挺方便的。
我走近了写着313门牌号的房子,从窗户里看进去,就能看到一棵很大的圣诞树,里面的灯光是橙黄色的,给人一种温
暖的感觉,使我忽然想起了了“家”这个字眼儿,然后心中就泛起一丝酸涩。
按了门铃,静等着。门开后,老板就站在门里,看到我时脸上带着笑意:“Hi, Feng. Come in.”
进去后,我把礼物递给他,他接过来后,就放在了一边的小桌子上。我看见客厅里已经站了八九个人,这其中我认识
两个,就是老板的那个两个part-time的学生,他们两个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而且都是美国人。
另外还有几个中国人和美国人,老板帮我介绍了一下,基本上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在硅谷那几家尽人皆知的公司工
作的搞IT的研究人员和工程师。
我注意到,在场的每个人都带了自己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有我是一个人。更令人郁闷的是我和这些人,包括老板的
那两个学生都没有没什么交集,所以谈话内容十分的浅显和清淡。不是我从哪里来,哪个大学毕业,就是我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