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后,我在自己答辩的当天见到了他。两个多小时的答辩进行的很顺利,他一直在那里听,没有问任何问题。只
是在答辩的最后,他问我:“What’s your plan after graduation?”
“Go for a job at Adobe.”我想我能找到这份工作,与他推荐我实习还是有些关系的。
“Good.”他说得很轻,再没半点话了。
答辩结束后,胡旭和吴君请我去他们家里吃饭。作陪的还有沈城。因为胡旭今年申请到了计算机学院的奖学金,导师
就是李函。吃饭的时候,胡旭一直在像我打听老板。一副担心自己不能做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刚刚入学时的自己。
“师兄,听说老板这两年没那么严格了,是吗?”
“是吧,还好。”
“那老板对学生凶吗?”
“还好。”
“他看上去很年轻,多大了?”
“三十二,三吧,不太清楚。”
“那还是个很push的年龄。”胡旭说的很肯定。
是吗?估计年轻比较有力气折腾,年老的就没那点力气了。
大家说了几句关于正题的话,就又开始胡扯,扯的最邪乎的就是沈城,当然他这都是王新修改版:“你们知道吗?叶
薇,其实根本就不是个好鸟。”
沈城这不应该算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因为他接下来马上说道:“她经常去酒吧玩一夜情。而且听说那次被
罗放捉到(估计是叶薇当时的男友),她居然说什么:姑奶奶就这爱好,不能接受,别找我呀。”
“我靠,这爱好搁谁谁受得了呀?”一旁的胡旭插嘴道。
“还是你们俩好。”我看着他和吴君由衷地说,“一辈子,幸福呀。”
“对了,师兄?你怎么不找女朋友?”吴君立马问道。
“这儿太难了!”沈城插嘴道,“女人太少了,好的就更少了。”
“我在San Jose那边租了新房,你们有空可以过来玩呀。”我赶快叉开了这话题。
从胡旭家出来,我接到了老板的一个电话:“宋峰。出来坐坐。”
“好。”我没有拒绝。
他开车带我到了downtown附近的一家pub,点了两杯 Dry Martini. 举起酒杯,他与我轻碰了一
下:“Congratulations!”
“Thank you.”我答谢。
“宋峰,你是我第一个毕业的学生。”
“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些感谢恩师之类的话。
“也是我最好的学生。”
“这不一定。”
“第一个就是最好的。你不是这个逻辑?”
“不是,只是最难忘的。”
“那什么是最好的?”
“不知道。”
“我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美国,我在中国成立了一个公司,这你也知道。当然请不动你这种人才了,所以找了另
外一些人,刚起步不久,所以,很忙。”
“嗯,我们公司也有新产品上线,所以也很忙。”
“回我家吧?”
“干什么?”
“喝酒。”
“刚刚喝过,不去了。还要开车。”
“那好,小心点,这是我们家钥匙。”
“干什么?”
“有空回学校的时候,帮我看看有没有人偷东西。”
“嗯。”我果然是个只会回答肯定句的笨蛋。
那夜告别后,我开车回了自己在硅谷新租的房子。他则连夜赶往了旧金山机场,住在机场旁边的酒店等待很早的一般
飞机回北京。
至此,两年过去,我们再没见过。
两年后,我接了父母到美国来旅游。
父母在家坐了一大桌子的菜,我叫了沈城,王新,还有胡旭、吴君一起来吃。沈城已经毕业,在ebay工作了;而王新
也毕业了,现在在APPLE上班。吃饭的时候大家聊的都很开心,尤其是我妈和吴君,两人就怎么给我找对象问题,展开
了街道办事处大妈般丰富的联想和讨论。
“妈,你别瞎操心了。”
“这怎么是瞎操心呀?你说说,你都27了,还交过女朋友。”我妈恨不得拿着手指头戳我的脑门子。
“阿姨,我觉得宋峰,个儿是个儿,样儿是样儿。工作又好,肯定好找。”沈城的话明显是在帮我圆场。
“阿姨,我觉得他就是自己太老实了。”王新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也恐怕最了解我的懦弱。
“是呀,阿姨,你没看他老板以前把使唤成什么样子了。”这是沈城在替我打抱不平。
“也没有,老板还是挺好的,最近都在国内,一般都是电子邮件联系,我们还觉得挺爽的呢。”胡旭在一旁帮老板说
话。
“对了,说到你们老板,他还回来常住吗?”王新止不住的八卦。
“不知道。”我和胡旭异口同声。
当时我的确不知道,但是几个月后,再送走我爸妈之后,我接到了老板的一封邮件:“宋峰,我已经把美国的房子买
了,两周后交付,你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清了吧。”
13.完结
我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在craiglist上张贴告示,准备把他里面的家具都卖出去。我叫了胡旭和王新来帮忙。
“师兄,老板真的不回来了?那我还能毕业吗?”
“能,我还听说有msn 视频答辩的呢。”
“我听说你们老板,开公司,最近赔了。他不是抵押了这个房子吧?”王新的话像是一根针,刺了一下我的心。
“你听谁说的?”
“我公司有个同事,说认识他。”
包打听实在是太不一般了。我至此佩服的五体投地。“你太强了。你是不是连他在中国干什么都一清二楚呀?”
“这倒没有。不过……”王新忽然掏了半天,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他在中国的名片。”
我刚才都已经五体投地了,现在真的没什么好奉上的了。
“给我吧。”我伸手去要,就像小孩要糖一样。
“给。”
我们三个一共收拾了三天,才差不多把这些东西都折腾出去。而在厨房的格子里,我看到了一瓶酒,是1992年,Napa
Valley产的红酒。是那瓶?不可能。那年初来时的圣诞到今年都已经6年多过去了,怎么可能。
后来,我打开包装,才看到里面的一行小子:我儿子拜师的酒,等他修行成了再喝。看到这里,我忽然鼻子一酸,拿
起电话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忽然,我意识到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我正想挂断,就听到那边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喂,谁呀?”
“李函。”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气力了,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宋峰?”
“你当我是你什么?”
“嗯?”他晕着。
“我是你什么人?”
“学生呀。”他还是晕。
“那你是我什么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呀,呵呵。”他终于开始有点清醒了。
“呸,你才大我7岁!”
“噢,对了,你怎么有我北京手机号呢?”
我没回答他,把电话挂了。
三日后,我跟公司请了假,带着那瓶红酒回了北京。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情,我就去了他的公司。看着里面人员繁忙,
却井然有序的样子,我就开始觉得:看来八卦不能尽信。
我抱着纸袋字冲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秘书小姐是这样说的:“李总,他说他是你儿子,我们拦不住。”
“下去吧。”李函打发了秘书,就抬头看着我,“你也太小气了,一句占便宜的玩笑,你就打着飞机的跑回来找我算
账了?”
“不是。”我把那瓶红酒放在他的桌子上,“你弄这跟女儿红似的的东西干什么?”
“噢,这个。”他仔细看了一眼酒瓶子,“嫁女儿的时候用呀,现在不是嫁到了Adobe,多好。”
“好你个头。”敢情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
“干嘛?”他一副无奈,倒显得我在无理取闹。
“不干嘛,应聘。”
“哪儿?”
“这儿。”
“简历。”
“没有。”
“手里那信封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给我看看。“
“不给。“
他忽然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扑上来就开始抢我手里的信封。那是绝对不能给他看见的,因为直到我来的时候,我一
直以为他的公司面临倒闭,或者说已经倒闭了。所以,为了给他加油,我在飞机上写了一封非常肉麻的信,或者说非
常自大狂的信。
这信就一行:乔布斯有苹果,李函有宋峰。
他抢到我手里的信封,拿出来看了一眼,就笑着说:“这简历不错。我留下了,等通知吧。”
“你!”
“你回北京干吗来了?”
“遛弯儿。”我还能干吗?你成心呀?
“那我带你去遛遛?”
“好。”
“想去哪儿?”
“鸟巢。”
“你倒没说天~安~门~”
大学毕业离开,到现在,我整整七年没有回过北京。这就应了当初来机场接我们的那个师兄说的:很多人,很多年,
都没有回去过。
坐在李函的车上,看着周围并不太熟悉的景物,我心里忽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是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这话的份量,到今天我才真正的体会到。
“你怎么了?”李函看出我眼睛湿了。
“没事,这些地方我都不认识了。”
“你不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吧?”
“就是。就是被老板逼着干活,所以没时间回来!”
“那我罪过可大了。”
“嗯。”
“给个赔罪的机会吧?”
“嗯?”
“我们去喝酒。”
他带我去的酒吧我肯定没有去过。但是人长了这么多年,我一进去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北京也有像Castro的地方?”
“你知道Castro是什么地方了?”
“你当我白痴?”
“没有,就是少点心眼。”
“你对你大弟子就这评价?怎么不写在推荐信里?”我快被他气冒烟了。
“写了。踏实,勤恳,不都是吗?”
“你!”我总是被他说的没法答话。
“宋峰,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两杯长岛冰茶!”我喊的很大声,吓了服务生一跳。
“你也会喝酒了?”
“我会的很多,不会,也可以学。”
“不是什么都那么容易学的。”
“那可以试试。”
喝了酒,他就带着我回到了家。推开门,我就跟着他进了屋子。
‘砰’的一声,门是被我的身体撞上的。
因为进门的一刹那,他猛然回身,把我压在了门上,很认真的看着我说:“你确定试试?”
“嗯!”说心里话,我当时并没有搞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我只觉得只要他说的,我都要答应。
后来,在酒精的气息中,我们交换着彼此的思念与渴望。
进入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从下到上,散入了五脏六腑的痛。那痛凝聚在心里,就止不住了泪。
“函,李函……”除了叫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这忽然使我想起小时候,被玻璃划破手,哭着喊妈
妈时的情景。
我忽然觉得委屈,没来由的委屈。一直向着给我疼痛的人求安慰,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小峰,乖。忍忍。再忍一下。”
他没有停,而我就真的‘忍’了下来。
为了这个‘乖’字,当年我被从时代广场拉回了酒店;今天,也是为了这个‘乖’字,我被他用自己的方式烙印。
“让我留下吧。”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求他,是否比较容易成功。
“你什么时候拿绿卡?”他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嗯?快了吧。公司交上去了。第一类优先。”
“那等拿了再说吧。”
“为什么?”
“我需要人跟着我中美之间来回跑,有绿卡方便一点。”这话很冠冕,而且听上去充满希望。
“那行,你别骗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忽然想起了那年的情人节在他门口看见的叶薇。
“我骗过你吗?怎么‘一朝被蛇咬’的感觉?”
他说完这话,我才想到,这么多年,他怎样对待我的情况都有,就是没有骗过我。我想,如果我问,他会连自己有几
次一夜情都告诉我吧?
“那你这么多年有过几次 one night stay?”——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缺心眼了。
“一夜情谁能记得住?”
“嗯。”我同意,我当时就想揍他一顿。
“不过我记得多久没有了。”
“啊?”
“你毕业以后。”
这有什么联系吗?我毕业多久了?两年多了吧?这话太不可思议了。我特别想相信。所以,我相信了。
“你没毛病吧?”
“你觉得呢?”
想到刚才我红了脸:“那,那为什么?”
我就想听句好听的,不过人家给我来了个特诚恳的:“这几年压力太大了。跑了很多地方,要找人投资,要顾研究,
要带学生,要顾产品开发,要顾市场销售。忙的都没时间一个人睡觉,哪里找得到时间两个人睡觉?”
“没看出来你那么忙。”看着他脸近在咫尺:他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年轻,一点都没变。
两周后,我回到了美国。刚刚回去不久,我的绿卡批了下来。在公司又呆了三个月,帮组里结了一个项目。我递交了
辞职。离开的时候正好是十二月中旬,圣诞节假期前,公司里要好的朋友都告诉我:你再多呆一个月,就能多拿一个
月的工资还有年终分红了。我想,我等不及了。
从公司离开,处理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我开车回了学校,因为今天是胡旭答辩的日子,李函也从国内赶过来了。
记得半个月前他给我打电话问:“你说我给胡旭视频答辩怎么样?学校没问题的。”
“不怎么样。”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