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案:
翦幽亲手了断师父的性命,
却斩不断孺慕相思与报仇恨意。
然而,他收了那来路不明的孩子为徒,
白晨无尽的眷恋与陪伴,
让孤独的他沈溺其中,几乎放弃了仇恨──
只是,让翦幽弑师的蛊、上一代的痛苦爱恋、
以及残酷的骗局,却让他们尽断前缘……
当相爱的两人反目相向,
当解蛊的唯一途径是蚀骨噬心的後悔,
翦幽要如何做出抉择?
而深缠入骨的不变痴心,又该何解脱?
楔子
「呼……呼哧……呼……」
漆黑一片的山洞中不断传出可怕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分外清晰,夜风吹过山林扬起「沙沙」的树叶声,却
无法掩过这渐渐高昂起来的诡异声响。
山洞口站著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上举著一支火把,正茫然地注视著什麽也看不清的洞内。
他站了许久,直到洞里的喘息声变成一声压抑的低吼,才再也耐不住地快步走了进去。
火光随著少年的脚步逐渐将洞内照亮,山洞深处,一个被铁锁牢牢锁在石壁上的人影让少年怔住了脚步。
本已孱弱到连动都动不了的身躯正不断变大,不过几秒锺的时间便扩大了一倍,而由精铁打造的锁链也如玩具般被轻
易挣断。
那身躯内的骨骼爆裂般地发出巨响,黑色的鳞片从身体内部生出,转眼便将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覆盖了。
山洞内不断回响著的喘息低吼声也逐渐扭曲成了嘶哑的惨叫,那人一头散乱的雪白长发在仰头时被甩到了脑後,继而
露出了一张青白泛黑布满了汗水的可怖脸庞。
两只尖角在下一秒破开了那人的头颅迅速长了出来,每生出一寸,那人的惨叫声便更重一分。
少年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地震撼了,但他并没有吓得逃跑或者尖叫,而只是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直直看著眼前这已经不能
再称之为是人的怪物。
火光下,少年一张美豔至极的脸上带著泫然欲泣的沈痛表情,被月白长衫包裹著的修长清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著,一头
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到脚跟,大概从出生起便不曾剪过。
「幽儿……快……杀了我!」
「怪物」突然颤著声朝少年大吼了一句,那声音里饱含了痛苦,少年浑身一震往後退了一大步,刻满了心痛和绝望的
双眸猛然瞪大了,「不!我不能!」
「幽儿!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看著我变成蛊兽吗?快杀了我!趁我还有最後一点意识!」
「怪物」又吼了一句,身体剧烈的疼痛已使他无法站立,他变成了爪子的双手撕扯著自己的长发,那极度惨烈的模样
几乎让人不忍注视。
少年痛苦地急喘著,身体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看著「怪物」的眼中开始不断凝聚泪水。
突然,那「怪物」又嘶吼了一声,便见那黑色的鳞片开始顺著脖子往上蔓延,眼看著很快便会覆盖他的全身。
少年垂在身侧剧烈颤抖著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他死死咬著唇看著「怪物」,缓缓平举起手,白色的冰层突然从他的
手中长出,很快覆盖了他的整个手掌。
弹指间,不断结起的冰变成了一把透明的冰剑。
少年的身体晃了晃,艰难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那正用乞求的目光望著他的「怪物」眼前。
在黑鳞要将「怪物」最後仅剩的脸也覆上之时,少年神情凄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举将冰剑刺向了「怪物」的胸膛!
遍布全身的黑鳞被冰剑轻易刺穿,随即便是血肉、心脏,从伤口喷出的带著恶臭的污血溅了少年一身,他眼中的泪水
终於再也坚持不住地落了下来。
「幽儿……对不起……师父不能再陪你了……你记住,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玄冥的传人……不要……离开风山…
…」
污血不断从断断续续吐著言语的口中溢出,随著巨大身躯的倒地,那已辩不出本来面貌的人终於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何时掉落到地上的火把慢慢熄灭,山洞内重新归於寂静,只留下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的少年仰起头,绝望地发出苍
凉的长啸。
第一章
「药师,真是太感谢您了,您这麽久没有下山,我们都愁死了。」
风山脚下的小村庄内,村民们都围在临时搭建起的草棚外,村长手中拿著一袋白米和一篮子村民自种的蔬果,正递给
坐在草棚中收拾药箱的少年。
少年合上药箱盖子後接过米袋和篮子,面无表情地转向村长,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绝世的容颜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
前。
一身白绸广袖长衫包裹著修长单薄的身躯,乌黑的青丝如瀑般垂至脚裸,额上一点朱砂如血滴般鲜豔,衬得他的皮肤
犹如白雪凝脂。
长而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幽深如潭的翦瞳,此刻,他淡色的唇微抿著,虽然是无比冰冷的表情却仍美得叫人屏息。
村民即便已经习惯了他美豔的容貌,每每看到却仍会怔愣。
少年却似毫无察觉般漠然地答道:「以後我还是每逢初一和十五下山,别的时候若有重症病人,你便到村北面点燃这
根红烛,我自会赶来。」
「是是,我记下了。」村长神情激动地接过少年递来的一支红烛,随即和村民一起恭敬地送少年离开了村子。
一直到那消瘦的白色身影消失在视野内,众人才敢开口说话。
「村长,药师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麽小一支蜡烛,从山上根本看不见吧。」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娃儿凑近了仔细看著村
长手上拿的红烛,一边疑惑不解地问了一句。
村长看了看手里的红烛,朝那孩子瞥了一眼,颇不耐烦地答道:「药师给的东西怎麽可能是一般的东西,他说会来自
是会来,你一个小孩子懂什麽。」
那孩子被村长这麽一说,顿时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
还想说什麽,身边的母亲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说道:「孩子,药师自他师父去世後一直定期来给我们医病,他
是我们全村的恩人,等你以後长大了,自会明白的。」
「是啊,哎,当年他们师徒两人来的,没想到不到半年他师父就过世了,药师他当年也就十五岁吧,这麽小的年纪就
要独立生活,真是太不容易了。」
另一个妇女也轻叹著开了口,这四年来大家都只顾著尊敬药师,加上他个性冷漠,大家都快忘了,他今年也不过刚满
十九岁罢了。
「前阵子似乎正是他师父的忌日呢,他这麽久没下山,怕是又在悼念师父吧。」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摇著头接了话。
其他村民闻言都恍然大悟,算算日子,四年前药师的师父确实就是前阵子去世的。
「哎,你们说,药师的医术那麽高,怎麽会没有救回他师父呢?上次王婶的孙子都断气了不是也给他救回来了麽?何
况,那人既是药师的师父,医术不是应该比药师更好麽?」
提起了往事,有人不禁问出了在心底疑惑了多年的问题,这一问,顿时引发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我记得,当年他师父来时脸色就像个死人一样难看了,怕是不治之症吧。」
「是啊,我也记得,那样的人居然还熬了半年,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呢。不过啊,我觉得更古怪的是,当年他师父没过
世的那半年,山上夜里时不时会飘来可怕的叫声呢。」
「是啊是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声音既像人又像兽,每次听到我都会吓得直哆嗦呢!」
「似乎那师父死後便没再听过那声音了,你们说,药师的师父,会不会不是人啊?」
「不是人,难道是鬼?」不知是谁快嘴接的这麽一句话,顿时让所有人都噤了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地面面相觑,显然都被刚才那句话吓到了。
四年前那诡异而可怕的声音这村子里的大人都听到过,只不过当时大家都很害怕,谁都不敢提这事。
如今突然被提起,就都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一提到鬼字,就愈发觉得当年那声音不是人发出来的。
更何况,若药师的师父不是人,那药师又是什麽?一想到这一点,众人便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好了,都给我住口!药师这四年来为我们医病却不收一分诊金,你们怎能在他背後说这些污蔑他先师的话,太不像
话了!」沈默了半晌,还是村长先开了口。
他一直很敬重药师,觉得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医术十分了不起,更何况,药师的年纪和他家中的儿子差不多大,只要
想到自家儿子还在对他撒娇时药师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他就觉得很心疼。
「是啊,药师医术虽高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以後啊,咱们应该再给他准备些别的东西,他身上那件衣服都打了好多补
丁了,我记得,那衣裳他穿了有两、三年了。」
村长夫人也站出来开了口,她是个温柔贤惠品性端庄的女人,村民大多很尊敬她,如今见她开口,便都点头称是,这
一场讨论,才算划下了句号。
模糊而隐约的对话声一直到走到了上山的山道前才算彻底听不见,翦幽比常人灵敏了数倍的听力此时却让他觉得有些
痛苦。
对於村民议论的内容他即便不听也能猜到个大概。
自那一夜以来已过了四年,他却没有一日能够忘记那夜发生的事。
他自幼失去双亲,被师父拣到後才告别孤苦伶仃的惨状,所以内心之中,他对师父又是敬爱又是景仰,早就将师父当
成了父亲,可是他又怎会料到,他会在十五岁便失去这个父亲。
而且,居然是自己亲手杀死他的。
他已不记得师父死後的前半个月他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度过,只知道半个月後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
好好活下去,然後有一天,他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师父会死得那麽惨,是因为身上被人下了一种很恶毒的蛊,他发誓要找到仇人,然後让那个人以更痛苦的方式死去。
心中纷乱地想著,翦幽走完了山道。
出现在眼前的是光滑陡峭的山壁,山壁上端爬满了蔓藤,其中一根没有缠著山壁,而是笔直垂下,就落在山道尽头。
山壁的中部有一处突出的石台,从下面看不到石台上的样子,只隐约可见石台内伸出一些植物的枝叶,那里,便是翦
幽住了四年多的地方。
伸手抓住垂下的蔓藤,正要攀藤而上,耳中却突然听到一声隐约的呻吟声,那声音虚弱轻微,在山间风声和树叶「沙
沙」声的掩映下几不可闻。
翦幽眉心微蹙,松开了抓蔓藤的手,将另一只手上的米袋和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寻著声音而去。
没走几步,他便在林间一棵大树下找到了发声源,那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孩子,面朝下倒在地上,正轻微地挣扎著。
而在他边上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则坐著一个手握长剑身著中原服饰的男子,男子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血浸透,渗出的
黑血更是显示他中了剧毒。
翦幽微微睁大眼睛,风山地处沁风国边境,离中原颇远,这里会出现中原人已是古怪,更何况这两人还以这副惨状出
现,想必是被仇家一路追杀至此。
以翦幽如今处境,其实并不便对这二人出手相助,万一他们的仇人再寻上门来怕是他也会有麻烦,但是,要他见死不
救,却也是不能。
师父过去常对他说,医者父母心,他们学医术,就是为了要救人,这一点,翦幽一直铭记在心。
即便他本身对於救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既然是师父说过的话,他就会认真执行。
或者该说,师父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著。
便寻思著待治了他们的伤便让他们离开,翦幽轻叹口气走近了些,弯腰抱起还带著模糊意识的孩子。
那孩子一张小脸被林间的树枝刮伤了多处,身上也受了好几处伤,好在伤口都不深,应是没有生命危险。
再走到男子身边,伸出两指触上男人的侧颈动脉,那里冰凉得没有一丝动静,显示男子已经死了。
既然人已死透,翦幽自然不可能再救活他,他站起身,怜悯地看了男子一眼。
怀里的孩子此时又发出了一声呻吟,翦幽见他神情异常痛苦,知道不能再耽搁,便带著他快步走回了蔓藤边。
抱了孩子,他没有手再拿地上的米袋和篮子,想到这山上平时也没人上来,便决定先救了孩子再下来取这些。
他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抓紧蔓藤,足下一蹬,人就窜上了几米,接著借蔓藤顿了身形,再一使力,人又继续往上窜去
,这样顿了几次,人便顺利跃上了石台。
石台上是另一番天地,那是山壁上一处中空之地,左右两边有山壁为墙,尽头则有一个山洞。
两边的山壁上也同外面一样缠满了蔓藤,中间的空地上则盖著间简单却雅致的竹屋,屋子附近种著许多草药,用的泥
土像是从下面山林间挖来的。
翦幽上了石台後,又朝下方山林间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著自己,才将那根借力的蔓藤拉上来,转身抱著孩子进
了竹屋。
那孩子时不时地呻吟著,小脸上满是汗水,两道眉毛因为不适而紧紧皱到一处,双手无意识地挥舞著,似是梦到了什
麽可怕的东西。
翦幽把孩子放到床上,伸手解开了他身上的衣服仔细检查他的伤处,确定都不是严重的伤後,便动手快速地帮他处理
了伤口,又替他换下那身脏得已经没法看的衣物。
似是能感觉到有人在救自己,孩子慢慢平静了下来,没过多久便安稳地睡著了。
在床边静坐了一会,待孩子睡熟後,翦幽伸手又替他把了脉,所幸脉象虽然虚弱,却已经渐渐稳定下来。
这孩子身上的伤都是在山林间擦到撞到,身体之所以虚弱也是多日未进米水所致,衣服上那些血也大多不是他的,看
来是那死去的男子拼了性命才保住了他。
只是,却不知他二人到底得罪了什麽人。
翦幽看著孩子安稳的睡容沈思了一会,起身到屋外采了几味草药碾碎了放到药锅里煮,自己便又下了石台。
重新回到之前找到孩子的大树边,他望著那至死仍紧握著手中长剑的男子,心中不禁有些惆怅。
这人该是个正直忠诚的侠义之士,只可惜却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伸手撕下他前襟上一大片染了黑血的布料,又取下他手中长剑,翦幽以剑为锹在地上挖了个坑,却在将男子移入坑内
後突然想到了什麽。
沈思了片刻,他伸手在男子身前衣物内摸索了一会,果然摸到了一封被血染污了的信。
想来,这信该与此二人的身世有关,翦幽没有多想,将其收入袖中,又最後看了男子一眼,挥剑将土填入,不多会儿
便造出了一座新坟。
「我不知你名讳,暂时便不为你立碑了,待那孩子醒了我再带他来看你,你先安息吧。」在坟边静默了半晌,翦幽冷
漠的嗓音淡淡响起。
日头已经偏西,远处的天边泛起薄薄的血色,微凉的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衫,将他句末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也悄然带
走。
走回蔓藤边,他拿起先前摆著的米袋和篮子,又借著蔓藤上了石台。
药锅上煮著的草药已飘出一阵药香,他走过去熄了火,取来小碗倒出药汁,端进房中後意料中地看到床上的孩子仍犹
自沈睡著。
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他把药碗轻轻搁在床边的矮柜上,落在孩子脸上的目光淡然冷漠,却又透出无法言明的淡淡落
寞。
记忆里,奄奄一息的他在冰天雪地中被师父拣到时似乎也是这样差不多大的年纪,一晃,九年就过去了。
九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是这九年间和师父的朝夕相处的五年,对他来说却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