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好。”凰染笑道,“三弟受不了,你应该不至於吧?”
凌天辰沈默片刻,道:“你想要夺权,想要李家荣耀,都无可厚非。但是,你不应该
杀了吟枫。我跟三弟,都不会原谅你的。”
凰染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窗外的景致。已经入了冬,这天,是第一场雪。 “你
们知道,我为什麽叫凰染吗?”
“凰这个字,寻常人家是不敢用的。爹娘偏偏就用了,他们心里是如何想的,不言自
喻。我不想辜负了这个名字。”
李盛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你杀吟枫,我爹我娘都是默许的?” 凰染笑道:“对,
包括芙醉,她也知道。”
李盛又跌坐一来,口里喃喃道:“天,我究竟生在了一个怎样的家里。:”凌天辰走
过来,按了一手在他肩上,道,“只要自己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够了。”转头
对凰染道,“大姊,请让我把吟枫带走,好好安葬。”
凰染眼中微微黯淡了一下,道:“那是应当的。你去吧。找个好地方,把他葬了吧。
他最喜欢杜鹃花,记得在多种些,如果是满山遍野的,最好。”
李盛猛然抬起头,道:“大姊,你知道吗,你让我毛骨悚然。” 凰染淡淡地道:“是
麽?”
凌天辰道:“其实,那串珍珠最初的失踪,本来就是个圈套,而这个圈套,是你设计
的吧,大姊。”
凰染微笑了笑,道:“那倒不是。你继续说。”
凌天辰道:“那天传话叫我去找珍珠的是你,本来就是你授意骆远来叫我去的。如此
这般,珍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来了。珍珠是宝物,却成了杀人的诱饵。”
凰染道:“其实我并没有想对吟枫怎麽样,是他自己找死,硬要搅进这事情来。但我
即使那时也无意杀他,平王的事件,是意外,但是我看到你们两兄弟为了他这般要死
要活,我就下定决心,非除了他不可。”
李盛忽然冷笑道:“大姊,你在说谎。” 凰染也不生气,道:“哦?怎麽说?”
李盛道:“那平王爷借盗珍珠一事,派人去抓吟枫,投入大牢,这分明便是你的授意
。其实很简单,吟枫盗珠一事,除了我们一家,哪里还有人知道?如果不是姊夫的意
思,便是你的意思。至於那平王爷逼吟枫弹瑟,甚至对他起了异心,这便是预料之外
的了。不……或者也是大姊你意料之中的?你自然知道平王最好音律,也知他素喜男
风,你才会授意他去办这件事……如果那天,平王没有死,那麽吟枫……”越往深处
想去,越觉得一股寒意自骨子里浸了出来,颤声道,“你好狠!”
凰染脸上却是止水不波,淡淡道:“不是什麽都没发生吗?死的反而是平王。”转向
凌天辰,道,“吟枫一向聪明,他自己总应该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平王。说实在的,
关於这个,我确实一无所知。”
凌天辰道:“他说是他的瑟有灵气,替他杀了人,救了他。” 凰染微微一怔,道:“
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李盛道:“大姊,你是用什麽害死他的?”
凰染微笑道:“你放心,他死的时候不会有痛苦的。”唤了声,“李忠,进来,说说
当时的经过。” 一个太监走了进来,垂手道:“是。”
49 杜吟枫望著面前的金杯。 “我不明白。要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李忠叹了叹气,道:“我们都是听命行事。娘娘圣谕,我们不敢有违。” 杜吟枫道:
“娘娘?哪个娘娘?”
陆远道:“原本的元王妃,如今的皇後娘娘。”
杜吟枫沈默了很久。终於,他缓缓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端起那个金杯,道,
“请转告皇後娘娘一句话。”
陆远道:“请讲,一定传到。” 杜吟枫道:“她会後悔的。”一仰脖,那杯酒就尽数
倾了下去。
李盛道:“她会後悔的?他是这样子说的?” 凌天辰好似没听到一般,抱起杜吟枫,
向外走去。凰染叫道:“天辰,你要上哪里去?”
凌天辰一直没有表情,连眼泪也没流过一滴。说话也是平平静静,这时也是一样。“
带他走。我答应过他,等到来年的时候,他身边会是盛开的杜鹃花。我要让他看到,
满山遍野都是杜鹃花。”
李盛也随著走了出去,临走时,回头道:“大姊,你会後悔的。” 凰染目送著两人远
去,道:“出来吧。”
只见帘子一掀,竟然是芙醉。芙醉笑道:“大姊,你觉得,他两个会回来吗?”
凰染道:“会,一定会。三弟喜欢那飞泉,喜欢得很,不会扔下他不管的。至於天辰
……”笑了一笑,道,“我想,他最後也会想通吧。”
芙醉道:“三弟还好说,天辰怎麽样很难说。他安静沈默得过份了。大姊,你不该赐
死吟枫的。我赶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喝了你赐的毒酒了。”
凰染沈默了片刻,道:“我不能让未来的皇帝,满心里还恋著一个男子。现在方才改
换新君,不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芙醉道:“大姊,你现在是皇後了,以後就是皇太後。你是不是满足了?” 凰染一笑
,道:“你看我们的爹和娘,是不是满足了?”
芙醉道:“自然是,他们给你算的命就是你要为国母,才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凰染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道:“最近事多,等过了这一阵,加封你为长公主。你也
是该得的。”
芙醉苦笑道:“这件事,很完美。如果吟枫还活著,就更好了。”
凰染冷冷一笑,道:“那时候,你我恐怕就要为找太子妃的事情忧心了。” 芙醉突然
道:“姊,我觉得害怕。”
凰染道:“我理解,我有时候也觉得害怕。不过,再怕还是要撑住。何况,现在,已
经没什麽怕的了,就慢慢等著他们想通吧。”
“李盛。”飞泉在他的耳边叫。 李盛坐著,没有答应。 “李盛!”飞泉对著他的耳
朵大叫。 李盛还是没有反应。
飞泉说道:“他还有救。” 李盛立即跳了起来,抓住飞泉的手。“真的?”
飞泉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李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眼神。但他现在的脑子,就像是被
塞满了棉花,什麽都注意不到了。 “真的。”
这时李盛才注意到,飞泉手中捧著一颗明珠。那颗珠子大如鸽卵,发著淡淡光晕。飞
泉小心翼翼地把珠子递到李盛手上。“给他吞下去,他就会活过来的。”
李盛看著,奇怪地道:“这是什麽?” 飞泉道:“我不会害他的,你给他吃吧,吃了
就会好的。”
也不再理会李盛,飞泉转身出去,棠儿正在外面等他。“你还是给他了。你知不知道
,给了他,你会死?”
飞泉看著他,笑著。他笑得很灿烂,像初升的阳光。 丁当一声,一颗珍珠,落到
了地上。 “我现在懂了,流泪的感觉是什麽。”
“飞泉!飞泉!飞泉!”
一处泉水边,临水而立著一个白衣人。一头乌亮及腰的长发披散著。衣衫是雪白的,
像月光一样。还有一个淡粉衣衫的少女站在他身边,却是小茶。
李盛大喜地冲上前去,扳住白衣人的肩头,将他转过身来。那人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时,李盛却怔住。
一张绝美的脸。美得犹如精雕细琢般的脸。 不是飞泉。是棠儿。 棠儿望著他,轻轻
地笑,笑得很美。“你找飞泉,是吗?”
李盛一叠连声地道:“是!是!我找飞泉,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棠儿朝水里指了一
指。“在这里。”
那水清澈如洗,下面的石块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有飞泉的影子?李盛强笑道:
“他是不是又回水里玩去了?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棠儿脸上的笑容还是浅浅淡淡的,雪白的手还是指著水,道:“我说过,他就在这里
。”突然从口里吐出一颗明珠来,道,“你还认得这个吗?”
李盛点头。他当然认得。杜吟枫在吞下飞泉给他的那颗明珠之後,就奇迹般地苏醒了
过来。
棠儿幽幽地道:“那是我们鲛人的命。给了人,自己就活不了。他为了你,把自己的
给了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李盛摇头。“不……”
棠儿静静地道:“可是,事实的确如此。”看著李盛,道,“你後悔了,是不是?”
眼睛幽幽地望著远方,道,“我一直很喜欢我们族长,可是他却只喜欢飞泉。他只是
把我当成一个替代品,可是我也认了,我不在乎,只要能留在他身边。飞泉也一样,
明知道你喜欢他只是因为他跟你心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为
你把命给了,也愿意。”
“不,不……”
棠儿笑了笑。道:“那要你把珍珠还给飞泉,你可愿意?”见李盛怔住,道,“不愿
意,是吧?你做事,从来不干不脆,你就只能後悔一辈子。你喜欢的人,永远不会是
你的。所以,他爱上你大哥,却没有爱上相处了二十年的你。这些,飞泉不懂,可是
我懂。”
他伸手出。一颗珍珠在他手中发光。
“其实,你知道吗,不是每个鲛人都会有眼泪的。我一直觉得,没有眼泪是幸运的。
我一直很羡慕飞泉,他从来都那麽快乐,无忧无虑。可是,他来到这个人世间,遇上
了你们,我不知道,是幸运,或者是不幸。”
他回过身。 “飞泉走的时候,是笑著的。也许,他并不真的伤心。他会觉得,这是为
你作的最好的事。”
你知道吗,我们鲛人死的时候,是很美的。我们死的时候,总会选择在水里。感觉整
个身体就会像被日出打碎的黑暗一样,碎成千片万片,然後无迹可寻。不,那一瞬间
,还是会有东西留下来的,就是水里的水泡。晶莹透明,轻盈地在水里飘浮,往上升
腾。
我们比人类幸福。
你们有轮回,悲伤,喜悦,快乐,绝望,生生世世周而复始运转不止。我们没有。我
们死了,就变成水里的水泡,阳光一照,了无痕迹。
多好。
棠儿回过头,对小茶笑。“不要哭了。死不一定是件坏事,是不?他走的时候,是笑
著的。我就看著他的微笑,渐渐淡去,向四周飘散。像阳光的碎片。”
珍珠自他脸上,滚落下来。“我回去後,要细细地,细细地,向我们的族长讲……小
茶,你知道,我的声音很好听,我会像讲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样,向他讲著,讲著,一
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重复……我要在每天的黎明,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讲,他一
定会很耐心很耐心地听我讲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嫌烦……”
小茶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太阳出来了。雪白的衣服拖在日出的光晖里,把阳光拖成
了月光的苍白。
两骑马并辔而行,走得并不快,倒像是在悠悠地走著看风景。忽然後面烟尘滚滚,一
众人赶了上来。凌天辰回头,微微一惊。 “二姊?”
芙醉从车上走了下来。凌天辰跟杜吟枫惊异之极地看她,她头上戴的竟是凤冠。一时
间两人瞠目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芙醉笑了笑,道:“我是来送你们的。” 凌天辰道:“大姊她……”凤冠只能是皇後
戴的,皇後是凰染,为什麽却在芙醉头上?
芙醉道:“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杜吟枫道:“李盛他……”
芙醉道:“他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信,说,再也不会回来了。”望向天空,幽幽道,
“大姊一辈子聪明,却只算错了这一点。她是个无情的人,而你们,又太多情。”
杜吟枫道:“芙姊,其实,很多主意都是你出的吧。”
芙醉道:“不错,但是,对你赐死决不是我的意思。”又笑了笑,道,“如果是我的
意思,我现在也不能活著站在你们面前了。”
凌天辰越听越是心惊,道:“大姊她怎麽了?”
芙醉停了半日,缓缓道:“大姊她命人,将吟枫那架瑟送进宫来,说想是看看成了精
的瑟。结果,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发现她已经死了……也跟平王的死法一样……很惨
,非常惨,我不敢看第二眼……瑟也毁了……”
凌天辰低头。杜吟枫道:“那也是自食其果吧。” 芙醉叹息一声,道:“你们走吧。
好自为之。”
凌天辰跟杜吟枫看著她的背影。杜吟枫若有所思地道:“天辰,你觉得她说的,有几
分是真的?”
凌天辰一震,道:“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杜吟枫笑了笑,道:“说不定,什麽瑟精杀人,都是她编的。她听到我说的经历,由
此有了这个灵感,臆造出一个瑟精为我复仇杀了凰姊的故事。因为已经发生过一次,
所以,大家都不觉得奇怪,虽然这事非常不可置信,也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凌天辰摇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二姊为了当皇後,连亲姊姊都杀了?”
杜吟枫一笑,提了马缰,向前奔去。“有句老话,你没听过麽?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如今江湖上都在传说,长青老人方青桐在接了圣旨後便离奇而死,而宣旨之人正是
芙姊。”
凌天辰道:“那麽,当日在平王府里,究竟平王爷是谁杀的?”
杜吟枫笑了笑,道:“那也不好说。说不定,就是我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杀的,也说不
准,是不是?说不定,那瑟根本只是一架瑟,如此而已。”
凌天辰笑道:“那以後,我还真不敢碰你了。” 杜吟枫眨了眨眼,道:“对,我就是
这个意思。”
凌天辰大笑,道:“赶路吧,早日离这地方,越远越好。” “离了这里,又到哪里去
?” 凌天辰笑,说道:“到那个杜鹃花开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美。是在一处洼地里,满山遍野,都开满了野杜鹃。这里的杜鹃花开得特
别豔,傍晚时分,映著霞光,粉红成了豔丽的桃红。
杜吟枫坐在杜鹃花丛里,抱著膝,一双眼睛却望著天空。 “在想什麽?”
杜吟枫接过凌天辰抛过来的几颗山莓子,放了一颗到嘴里,顿时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
堆。“怎麽这麽酸?”
凌天辰笑道:“谁叫你不做好菜给我吃,这几天天天吃我的清水竹笋,我口里都快淡
出鸟来了。”
杜吟枫白了他一眼,道:“自己不争气,还怨我。” 凌天辰又抛了什麽东西过来。“
这个甜,我刚才在不知什麽花心里采的,像蜜一样。”
杜吟枫放在嘴里吮了吮,果真甜得如蜜。忍不住又用力吮了几口,道,“好吧,你去
抓条鱼回来,我摘点杜鹃花瓣回去,今天做鱼吃吧,省得你天天抱怨。”
凌天辰道:“我们初见的时候,你也是做的这道菜。因为三弟生日。”略略停了一停
,道,“你在想三弟,是吧?”
杜吟枫低下了头。道:“是。不知道,他怎麽样了?”望著远处一片杜鹃花,道,“
飞泉变了我的样子,却救了我的命。而且是用自己的命来换。李盛不想再见我,是因
为他无法面对他的这种选择。说不定,他後悔了吧……”
“胡说什麽。”凌天辰见杜吟枫伸手用力地撕扯著身边的杜鹃花瓣,去握了他的手,
柔声道,“他不会怪你的。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会去承担。”
杜吟枫低声道:“可是他需要用一生去承担和负罪,我们却在这里逍遥快乐。”
凌天辰道:“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大家都去痛苦,我没意见,陪著你。”
杜吟枫躺在杜鹃花丛里,衣衫像淡青的云一下,温柔地铺开。凌天辰缓缓俯下身,嘴
唇贴上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