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只虫子,然后在三天内吞了他,这城堡里有很多邪门的东西。
他想起他衣物上钻行的虫群,这些传闻显然并不是无稽之谈。
他继续往前走,顺着那位男仆刚才的路线,来到弗朗斯曾经居住的房间。
房间是一楼的尽头,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它,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去,窗帘打开着,整个空间显得空洞而
寂寞。
桌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了,但仍能看出曾经的昂贵和雅致。箱角烫着两个缩写的字母,法瑞斯
拼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是「亡者·雷森帕斯」名字的缩写,这是他们昨晚刚到的新管家的箱子。
他迅速回头去看房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清晨的光线射进来,一片落寞。他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希望雷森帕斯回来,
然后发现自己在他房间里偷偷摸摸,并对他的身分有奇怪的幻想。理论上不想,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某部分又希望能见
到他。
周围静悄悄的,看上去不管他怎么矛盾,那位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管家都还没有回房,如女仆所说,他被夫人折腾了
一整晚,还无幸上床睡觉,这箱子甚至还没有拆开过。
这就是新管家的房间?他惊讶地想,这里一个星期前可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死亡事件啊,而死的还是阿莱丝的前
「管家、朋友、以及情人」弗朗斯,她居然连床都没换一张,就这么收拾了一下,让新的管家住进来?
她到底在想什么?当然,这位新管家远到而来,人生地不熟,据说他因为欠了债根本不敢回国,大概也不会对她的安
排提出什么异议。
他走到床边前,床头被装饰成极尽华丽的景观,似乎是个花园,但又有点像传说中的咒符……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咒符的样子,他只知道这东西真得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法阵。
不过,他伸手摸了摸,上面非常平整,看不出曾经发生命案,划上有凶残异类生物肆虐的痕迹……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法瑞斯吓得连忙趴在地上,那声音并没有停下来,他听着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
声,看来房间现在的主人回来了。他正在门外,打开箱子开始收拾东西,然后他的脚步声朝卧室走了过来。
法瑞斯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底下,床单是层层厚重的蕾丝,没有人能看见他。他安静地趴伏着,床底一片黑暗,只有边
角透出隐隐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周围的东西。
他听到外面的人放好了箱子,然后坐到床上——他能感到床铺下陷了一点儿——接着那人像脱了力般倒在那里,他听
到他轻轻的叹息。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很疲惫。
他也会像弗朗斯那样死去吗?法瑞斯想,弗朗斯是三年前来到阿莱丝城堡的,当时他身边还带了个女儿,两人都为找
到了这个工作而高兴。但后来那女孩失踪了,据说是城堡阴影处的恶魔把她拖走吃掉了,这让管家越来越憔悴,她是
他唯一的阳光。
某天晚上,他感到不太舒服,早早上了床,到了晚上时,他感到饥饿和空乏,他吃了五人份的晚餐,夫人特地嘱咐他
不用起床,尽情休息。
可暴饮暴食并没能拯救他,他因为体内的疼痛惨叫了三天,然后就死了。去收拾他尸体的医生在门口吐了,收拾的女
仆说的——看来死的真的很惨。
他是被从虫子从内部吃空了,虫子吃了整个城堡的食物,然后从里面吃掉了它们的宿主,一群贪婪的吞食者……他感
到精神恍惚了一下,很久以前,似乎曾经有人这么称呼他……
他手边个黑点在轻轻蠕动,他好奇地靠过去,想看看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只虫子。它的半个身体陷在洞里,看上去比蚂蚁大一点,颇富攻击力。
一个像弗朗斯衣服上的孔那么大的洞,但那应该是在布料和木头上,而不是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呀!
那虫子通体漆黑,半个身陷在洞内的阴影中,只有半只脑袋在外面,可以看到巨大的复眼。它晃动着两只邪恶的前螯
,嗅着外面的空气。法瑞斯凑过去,那东西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越加卖力地摆动着难看的前肢,似乎在毫不畏惧地
宣战。
法瑞斯朝它做了个鬼脸,那东西的钳子挥得更起劲儿了,简直是挑衅,法瑞斯想,他恶向胆边生,准备伸手把它碾死
。
他伸出手,正在这时,说不准是某种第六感,他停了一下,感到另一只按在地上的手不太对劲儿。地板该是冰凉平板
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坑坑巴巴的感觉。
他慢慢拿开手,头皮发麻地看着掌下的东西。
在他手掌下的阴暗处,密密麻麻布满了虫洞,无数只虫子探出脑袋,朝他敌意地摆动前螯,仿佛有意识一般,自成一
个军队。人类的力量在它们攻击下,如纸张一般薄弱。
法瑞斯吓得跳起来,脑袋差点儿没磕到床铺,不然非被床上的家伙发现不可。他捂着自己的嘴,把一声惨绝人寰的尖
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缓缓退回黑暗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这些虫子大爷盯上。
这时,他听到床上的人坐了起来,法瑞斯满怀希望地祈求他能出门转一转,好让自己从床底下爬下来,跳窗逃走。
可对方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听到他洗了脸,脱了衣服,把带来的衣物挂好,然后又躺回了床上。
法瑞斯绝望地趴在那里,和一群虫子对峙,生怕它们突然发难,把自己生啃了。
可是那些东西似乎不太喜欢白天,瞪了他一会儿,便一只只钻回了洞窟。
乖虫子,法瑞斯想,谢天谢地。
但谁知道它们会不会突然变卦,然后把自己轰出它们的地盘呢,法瑞斯提心吊胆的趴着,等着上面的人睡熟好偷偷溜
出去。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到天黑。
可是这位新管家看上去睡得并不深沉,法瑞斯几次想要溜走,到了床单旁边,又被翻身的声音吓得退了回来,堵在那
里进退两难。
不过,同样托他睡得不实在的福,他只睡了四、五个小时就又坐了起来,法瑞斯当时正饿得半死,如蒙大赦地听到那
人坐起身,下了床,拉开窗帘,然后大概在对着阳光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赤着脚离开了卧室,客厅传来倒水的声音。多半喝了水他还会回来,法瑞斯从床底下爬出来
,如他所想,窗户果然没关——手脚并用地爬上窗户,回过头时,房门半开着,他看到客厅里一个黑发年轻人的背影
。
他果然是黑发的,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肯定不会有错。我怎么会知道?法瑞斯想,但又不确定是不是早上从女仆那
里听来的,雷森放下杯子,转过身,法瑞斯一个慌乱,从楼上跌了下来。
他重重地摔在了下面的玫瑰花丛中,脸上和手上被划了不少血口子。他并没有看到那位年轻管家的脸,只记得那个高
挑的身影,睡眠不足让他有些疲惫,但如同梦境中那般,他骨子里如标枪般笔直和高傲。
他坐起身,感到手上有些疼,他看着手掌上被玫瑰刺划开的血痕,血迹显得怵目惊心。这让他感到奇异的震惊。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流血了……可流血是正常的事,为什么他会感到奇怪?他会流血,流得太多他会死——没错,
这就是现实。
在梦中,雷森帕斯家的亡者在自己意识到他进屋前,就会发现他的踪迹,然后把他揪出来,他简直是喝魔鬼的血长大
的。
而自己也绝不会偷进别人的房子,一不小心从窗户掉下来,摔了满手的血,他正在现实中,远远没有梦境中那么强大
,走错一步,就是不可挽回的死亡。
他叹了口气,把玫瑰花丛扶回没有人从窗户上掉下来蹂躏过的样子,准备离开。
在扶起一丛玫瑰叶时,后面的石墙露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穴,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在轻轻蠕动。他凑过去,发现那是
一只晚归的虫子,它正顺着墙缝溜进那个洞口。
那就是几分钟前,他在雷森的床底下看到的虫子。
它远远不像自己想像中那么小,露出洞口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法瑞斯浑身冷汗地想,那是只像娱蚣一样长的虫子,
正缓缓地回到洞穴,光是他看到的,就有半尺来长。
阳光照着穴口,几乎能看到它身体里蠕动的内脏,显得恶心又怪异。
法瑞斯小心地观察着它,没有发出声音,他可不敢低估它们的智商,直到它消失,他才悄悄把洞穴扳开了一点。然后
他捡起一小粒石头,丢了下去,把耳朵贴过去倾听。
石子滚下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慢慢变小,消失。
这下面很深,比我想像中要深得多,法瑞斯想,这些虫子是从地下来的。
但现在可不是合适的时间,他坐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心地用玫瑰枝把洞口盖好,然后离开。
临走时,他又忍不住抬起头看那扇窗户,身居危地的管家已经关了窗,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黑发年轻人是什么样子。
虽然他对这个从没见过、也没有交往的年轻人有着清晰的印象——他黑发黑眼,还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不,他并
不总是穿着黑色,可是他整个人是黑色的。他总显得很危险,周身流动着随时能致人死命的气质。
但当熟识以后,却会发现那些和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转身离开,准备去找点儿食物。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想,黑暗吞噬下了雷森这样的人。就算有一天他真出了什么事,那也将是融解在明亮和纯粹之
中,黑暗从来都不是他的归宿。
雷森动作熟练地泡好一壶茶,在拿起盘子时,一张稿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他把它捡起来,纸上画着个类人生物的解剖图,说是「类人」是因为它还拖一条长长的尾巴,看上去很畸形。而再被
如此完美地解剖开来,加上复杂的数学符号,好像它真的存在并被实地解剖过,就显得更怪异了。
他将它夹进一本同主题的硬皮书中——那是本放在中世纪且足够使这个城堡的主人上火刑架的书,把书放回书架,偶
尔冒出的纸张就像这城堡隐蔽的角落,藏身在幽冥之中,随时会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样……
阿莱丝说她在做一些科学研究,但雷森知道那肯定不只是她说的那样。
昨天他路过一处地下走廊时,周围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漆黑,到处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大概在三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
正常。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他倾向于相信它不是,他不喜欢怀疑自己。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半才想到这是给阿莱丝和她的朋友们准备的,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把它喝光,他需要喝些
什么定神,而他也习惯地需要什么就伸手去拿。
心里一个声音说,你压根儿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子,你在这里伺候一群贵族太荒唐了。
他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又往精巧的茶壶里加了些水,准备拿去给他的阿莱丝夫人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她经常在家里招
待那些人,一群从黑暗和污秽角落冒出来、据说是贵族的生物,也不知道这些人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干嘛。
他端起茶盘,朝地下一层走过去。侯爵夫人的城堡有着繁复深幽的地下建筑,不知是哪个时代留下的,但可以看出曾
耗费过匪夷所思的人力。那种繁复通体透着阴森不祥的气息,只有少数同样阴森的仆人负责打扫它们。
但那远远填不满里头的黑暗和空荡。
雷森穿过一间偏厅,缓缓放慢脚步。
这里是间偏厅,可现在不是,眼前是条长长的黑暗走道,如同怪物的肠子,通向它的消化系统。
走廊长而空荡,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烛光只能照亮小小的一面墙壁,大片的空间深陷在黑暗中。
他感到手中在渗出汗水,他曾经在那个疑似幻觉的状态下看到过这里,现在它再一次出现了。他静静站在那里,感受
周围的环境,这太真实,不是水土不服、不是劳累过度、不是精神有问题,他真的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
风吹过走道,如同凄清呜咽的声音隐隐传来……他猛地转过头,侧耳倾听,那不是风吹过的声音,是真的有人在哭!
他站了一会儿,试图听清声音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房间并没有什么诡异的变化,只有静静燃烧的
火烛,一切显得鬼气森森。
声音是从一间储藏房里传出来的,他轻轻推了推,门是锁上的。他把茶盘放下,拿出那串钥匙,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
纹,寻找到一个和门锁类似的。他把锁插进钥匙孔,卡的一声,门开了。
他轻轻推开它,浑身紧绷着,随时做好会被袭击的准备。可是并没有,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呜咽继续传来。
他走进去,那哭声仍在回荡,却没有个来源。仿佛透过层层的空间,层层的黑暗,才偶尔有一丁点儿钻进了他的耳朵
。
墙面斜放着一个巨大的梳妆镜,上面镶着无以计数的宝石,在月光下鳞鳞闪光。他转过头,觉得镜子里有什么东西动
了一下,他凑过去,一张血红的脸浮现在镜子中。
那东西朝他露出一个狞笑,雷森退了一步,发现眼前的东西不知何时变成了个实验室的玻璃容器,里头装满透明的液
体,那脑袋正在里头游动。
他试探着敲了敲玻璃,它露出野蛮狰狞的神色,龇起牙想要咬他,可惜隔着层厚玻璃,没有咬到。
雷森转过头,整个房间里摆了十几座这样的容器,每个里面的怪物在他噩梦里都没有那样邪恶的想像力。
这就是那个他曾认为是自己幻想的世界,在那里阿莱丝夫人的城堡是一个被拉入了死亡世界的地方,到处是骨头和灰
尘,承载着强烈的痛苦与绝望,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造地狱。
那种地方不应该存在,他想相信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哭声是从一个角落传来的,他走过去,发现了另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蜷缩着一个金色长发的少女,她待在装满
了水……大概是水的玻璃瓶里,发丝浓密地浮在水中,如果她走出来,多半能拖到脚踝。只除了她并没有脚踝,她的
下半身是鱼类,微微泛着蓝,有层层叠叠的鳞片。
雷森读过美人鱼的传说,那听上去很美好,但真看到有人长了条鱼尾巴,可远远没有童话书说得那么愉快。她看上去
病态、诡异、莫名其妙。
他走过去,那童话里的怪异生物猛地抬起头,瞪着他。她的眼睛像鱼的眼睛,又大又圆,没有眼睑。她的下颔长着鳃
,在水中一张一合。
「救……救救我……」她低声说,用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看着雷森。
「你是……人鱼?」雷森说。有点为自己对这种事情的接受能力感到震惊。
瓶子里的东西看着他:「什么?」她问,似乎不知道这个词。
「人鱼,」雷森说:「你看上去像条人鱼。」
「我……我不知道,救救我……救救我……」人鱼哀求,她看上去痛苦至极,任谁窝在这么个小水箱里都会不舒服的
,那甚至没办法让她展开身体。
雷森左右看了一下,房间的瓶子里装着各种奇怪的生物,像个噩梦中的实验室,唯有她看上去还像人一点,而他也不
知道相像处有多少。
「我要怎么做?」他问。
「救我出去——」人鱼叫道:「去找父亲,找我父亲……他姓弗朗斯!在阿莱丝侯爵夫人的城堡里当管家——」
「什么?」雷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