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启明最初以为只是宿醉后的幻觉,然而陌生的四周,以及微笑着说“你醒啦?出来吃早饭吧”的人都不像是假的。
他几乎就要顺势乖乖地点头说“好”,然后爬起来跟过去,去那个人身边。然而他再次看到了对方脸上了然的,一切
尽在掌握中的那种沉着的微笑。
他慢慢清醒过来,开始为自己刚才内心一瞬间的动摇而羞惭。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也戒了那毒一般的迷恋这么久,
可还是会看着对方失神,还是会心动。
韩之秀为什么不得意呢?自己当年那么决绝地说要分开,可是只要一看到他的面孔,就露出恋恋不舍的软弱样子。他
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痛苦留恋又思念。对面的少年,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也任性又难捉摸,有时候还有些恶劣
。可那毕竟是唯一一个让他以为,得到了爱和温柔的人。除了他以外,谁也没对卑微又猥怯的自己说过“我爱你”,
连亲人都没有。
即使那些话,只是廉价的谎言。可对他来说,还是珍贵的,绝无仅有的。
可是最后连这样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他伤心的竟然不是欺骗,而是到最后,少年终于连骗也懒得骗他了。
他在这边七上八下地想着伤心事,少年说完话却不多做停留,又走了出去。
方启明稍微放心,又留意到自己身上衣服虽然已经睡得皱巴巴的,但还算整齐,就是昨天那一身。皮带被解了下来,
也就放在床头。鞋子大概脱在外面了,床边只有一双天蓝色的小熊头拖鞋。看样子并没有被看到其它丢脸的样子。稍
感安慰的自我宽心了一下,他松了一口气,收拾一下外表,便下了床。
人还是晕忽忽的,脑袋里好像千万针攒扎一样的疼,但勉强还是可以走路的。他扶着墙,慢慢蹭到外面,看到桌子上
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粥和几碟小菜。两副碗筷,韩之秀坐在一边,他的位置显然在对面。他很想就此离开,但在韩之
秀的眼神凝视下,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宿醉,没有梳洗,隔夜的衣服。
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这么落魄的外表,但愿意秀出来给人看的人模狗样的精英打扮好像也没意思。方启明想到这里,
微微的疑惑,自己到底想让韩之秀看到什么样子?
他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到底是质问,还是什么也不说。
对面的人先开了口:“先吃点东西,然后就可以吃药了。你头疼得厉害吧?”
方启明愣了愣,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是这个。
韩之秀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料到了他的反应,有些许得意:“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电话,说我的朋友喝醉了,让我
去接。我开始还没想起来会是谁呢。”他看了方启明一眼,接着道,“没想到你还保留着我的号码呀。”
方启明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样的话,心中发堵,噎了一会儿才勉强出声道:“只是......忘记删罢了......”
韩之秀“哦”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方启明忽然想起他早就把韩之秀送他的那个手机扔掉了,也换了个号码的
事情。电话卡都换了一张,根本没有任何忘记删的可能!谁都知道是他后来又输进去的。他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咬着嘴唇,只想就这样仓皇离去。
韩之秀看着他,笑着说:“好啦好啦,忘记删了也没什么嘛......”黑澄澄的眸子里却慢慢的浮上了一丝狡狯。他伸
手在衣服的袋鼠兜里掏了掏,握着拳伸到方启明面前。
手掌缓缓摊开,静静的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银色的圆环。
方启明只觉得血往上涌,直冲顶门,羞愤交加。
韩之秀早已经知道他对他旧情难忘,也已经脱了他的衣服检查过了,却这样猫逗耗子地戏耍他。他知道韩之秀秉性顽
劣,但没想到居然一点都不肯放过他,连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可是,看见他恼怒的样子,韩之秀的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少年脸上浮起了一丝惊讶,以及玩味,“那个乳环,你真的没拿掉?这么多年一直戴着?”
..................
方启明一直到跑回家,关上门,才终于喘出一口气。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被对方一激,就表现得像个小丑
一样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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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哆嗦着手指,解开了衬衣的纽扣。
指尖碰到的环状金属,触感熟悉,已经变得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他知道要怎么打开它,曾经多少次取下,又梦游般不受控制地再次戴上。可是这次,无法再欺骗自己了。被那样恶意
地戏弄,毫不留情地挖出心中长年累月不见天日的软弱留恋,取笑嘲弄。他的心情,韩之秀从来都不理解,大概也永
远无法理解──对方有何必要明白他在想什么呢?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空间的人。
他把还带着体温的金属取下,稍微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走出家门,打开垃圾箱门。颤抖的手松开了,微弱的银光很快
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个密闭式的垃圾箱,很快会被运送走分装处理。他没可能再捡回来。
松手后一瞬间小小的后悔可以忽略不计。方启明相信自己能很快振作──或者,说服自己振作。
三个月之后,方启明再次被外派。
来来往往的行人是黄种面孔,都市拥挤而喧嚣。这个大都会,是熟悉的祖国的一部分,但方启明并不怀念。他是随遇
而安的人,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平稳地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会抓住这次调动机会,积极努力以求离开总部,一多半的
原因,还是为了避开韩之秀。
从那次意外之后,韩之秀就三不五时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频率不高,且都有着完美自然的理由。态度也很友好,只
是在不经意的视线交汇中,露出一丝猎人般狡狯的微笑,让方启明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他由原来的不明白,到后来的无奈。韩之秀就是不想放过他。他从来都是这样,大概因为从小是天之骄子吧,所以学
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做事全凭自己高兴。他丧魂落魄,眼神躲闪的样子一定很可笑,韩之秀觉得有趣,才会一再来
挑衅。
也有过一点点奢望,虽然很快就觉得自己恬不知耻而把它深埋了──韩之秀会不会是对他旧情难忘呢?否定的答案是
理所当然的。不说原来是否有旧情,看韩之秀悠闲自在,游戏般的态度,就知道那是他的妄想。
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试探,方启明最终找到了机会,逃离了那个城市。
他本来就是四处漂泊的人,奶奶在他考进大学后过世了,自那之后,连原本的一点淡薄的亲情关系也完全断绝,他和
名义上有血缘的那些亲人再也没有联系。不管在哪里,他都没有家也没有根。所以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寂寞。
大学后来和同学渐渐关系好起来,可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前程人生。几个人先后结了婚,忙于生活琐事,和他的联系
一发的少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直都放不开对韩之秀的思念吧。韩之秀待他温柔的时候,贴心又自然,恰恰是他最想要的
那一种。
这天下班之后,查看邮箱,忽然发现一封新的邮件标题措辞激烈。
上面写着:你再敢不看内容删掉试试看!!!
发件人一栏署着“林果”的大名。
方启明一直以来确实看也不看来自那些和韩之秀有关系的人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一律删掉,此刻被掷出来,心虚之
下不由自主地点开了。
邮件的格式是红色喜帖。他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第一反应就是“韩之秀要结婚了”。心里怨恨林果为什么把这些通
报给他,一边就想删除。可是第二眼晃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这封喜帖和韩之秀没有关系。是林曦卓小姐和苏铭先生
订婚。
林果只在最后加了一句,知道他来了这里,希望能见一面。如果这次再杳无音讯拒绝见面,后果自负。
方启明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再藏头缩尾,显得太也在乎韩之秀了,见见林果也不算什么,正好当面向她表示祝贺
,以及为不能参加订婚宴道歉。韩之秀是肯定会去的,所以他不可能去。
但是,林果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约见的日子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不客气地拿走方启明本意是作为订婚贺礼的冰酒之后,林果眨了眨眼睛,说:“这个是对你这么多年装死的赔罪,当
天要再送一份比这个......”她看了看酒标,发现已经是好年份的Dr. Loose,于是道:“不差的酒,知道不?”
方启明诚恳摇头道:“我,我不方便去。”
林果笑眯眯道:“别和我说工作忙哦,我知道你那里没到那种程度。”
方启明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林果没有恶意,只是天生以及后天培养的一点点任性,不太会想到别人的难处,“不是
这个原因。我......”
林果抢了他的话头,话锋一转,开始保媒:“你还是单身对不对?你要是来的话,我有很好的人选可以介绍给你做朋
友哦!保证浪漫甜蜜有情趣,人品我可以做担保......你现在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男人女人都可以啦──男的是我堂
弟,女的是我闺蜜~”
方启明被她叽叽喳喳的一堆话给弄傻了,半天反映不过来,等她的赞辞结束,才干巴巴地说:“......谢谢你,但我
真的不想去......”
林果端详他半天,末了叹了一口气道:“你果然是傻的。”
方启明没法反驳。普通人装也能装得不在意,时间久了,把自己骗过去了,大概就真的能忘记前尘往事。可是他做不
到。
“那事我从他二哥那里挖到不少情报,我觉得吧,他见到你比较尴尬才对。”林果思量着说道,“你甩他甩得其实是
大快人心啦~我本来还以为你对他深恶痛绝,是实行连坐,才连我也一起不理睬了,最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启明勉强道:“怎么可能......”可是自己都没法否认。因为他躲避得笨拙难看,一点都不艺术,也找不到轻巧的
借口。
林果微笑道:“不是就好啦,你还是来吧,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他最近和他父母吵到快要脱离关系,这种场合,他
就算出现也呆不久的。”
“啊,为什么?”方启明听到韩之秀与父母争吵,下意识脱口而出了关心。
林果却好像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道:“我订婚,长辈们都要出席的,他和他父母现在很僵,就算面子上要到场,在
场那么多美女要被一一介绍过来,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给面子呆长久的,哈哈。”
林果不主动说,方启明没法再追问韩之秀到底为了什么和父母争吵。在他想来,韩之秀无论什么都是那么优秀,简直
没有让人不满的地方。
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已经不介意以前的事,最终还是答应林果要去参加她的订婚宴。方启明内心惴惴,正准备开始努力
心理建设,告诉自己就算遇到韩之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果忽然又说:“其实小韩已经来这里啦。”
方启明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反射性问道:“可是‘冰原’的宣传目前是在A城啊!”
被林果眼里“你了解得很清楚”的笑意弄得脸上通红,方启明低声辩解道:“不需要关注就能知道的......”
林果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啊。不过,我觉得呢,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啦,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不知道林果了解些什么,又是怎么看他和韩之秀的。
可是,五年前的韩之秀就没有想要挽回,五年之后的现在,又怎么可能会有真心诚意呢?也许只是发现,戏弄他的新
乐趣吧?
每一次目光相接,韩之秀黑亮的双眸里,都写着笃定。他无声地对他露出优越的嘲弄的笑容──你非我不可。
现在,连旁观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了。
方启明抱着头,想把那幻想出的恶质谑笑的声音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却徒劳无功。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我绝对不是非你不可!
离林果订婚还有两个月,他做了一个决定。
要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另外的人交往。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我绝对不是非你不可!
离林果订婚还有两个月,他做了一个决定。
要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另外的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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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定决心的时候,事情似乎就会变得分外顺利。方启明很快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同事几个人闲时相约一起去体会夜市大排档,但是当地方言不会说,阿叔们的普通话和英语也只能勉强对付,乐趣大
减。方启明是唯一的中国人,大家眼巴巴看他,他只能发窘,解释中国地大物博风俗各异,语言......不通。他是北
方长大的人,于吴语就难以明白,更不要说极南之地的越语了。听不懂对美味鱼类之间区别的介绍,虽然吃上面不差
什么,也觉得有些可惜。正比手划脚间,另一桌走过来一个人,冲方启明笑了笑,就径自帮他们和老板沟通起来。他
越语娴熟,英语也不差,方启明开始以为他是本地人,也就用英语和他交谈。谁知对方竟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男子为人热情,容貌虽然平平,但自有一股让人亲近的气质。老乡见老乡,方启明自然地对长袖善舞的男人生出一份
亲近感。对方正是他所向往的那一类人:不管什么样的场合,都能进退自如,应对得体。
简单几句话即知,男人的经历与自己类似,也是被外派到这个地方的。他做的营销工作,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口
才便给,心思灵巧。虽然是临时插进来的,几个人交谈间却十分融洽。
方启明渐渐的感觉出,对方似乎是同道中人,对他有意思。
如果在以往,多半在离开时就直接分手了,他一点机会都不会留给自己。可是今天,却鬼使神差的留下了电话号码。
对方姓张,名为,和张远帆张大哥一样的姓氏,更使他增加了好感。
于是这就是他会和这个人好像在约会一般的原因。
他心里有深深的负疚感,觉得自己卑鄙。毕竟他所想的,并不是真心诚意与对方相处,而是借由对方,证明些他急于
说服自己的事。
而对方的温和体贴,不询问也不躁进,更是让这种负疚感日日攀升。
方启明工作算是忙的,不过对方也不闲。两人见面时间不多,更多时候倒像是普通朋友。方启明庆幸于这种安全距离
时,心里免不了产生抱歉的情绪。他知道同志间的交往多半是先性后爱的,像张为这样,肯陪他磨磨唧唧地“柏拉图
”,偶然见面只是吃饭谈话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感激之余,能满足对方的就尽量满足,日常的一些事情也不好意
思拂了张为的兴致。
他第一次踏入同志酒吧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像土包子进城。世界上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是知道的,但视觉上
接受,却还是首次。张为带他来的酒吧是较安静的那种,有一对一对,也有落单的三三两两。看上去都是普通人,没
什么不一样的。说的话,谈的事情,都是日常生活中会有的,并不像妖魔化的某些描述,放浪形骸,光怪陆离。
方启明傻傻地问张为:“没有那种舞和,和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