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元节祭祀,游旋和当时的德帝秦洛稍喝多了点,一时兴起就一起偷偷溜出宴席,到了此时应当是空无一人的内
殿,一晌贪欢。
将激情过后昏睡的秦洛安置在榻上,游旋起身整衣离去。
殿外今天好像特别安静,连一个把守都没有,游旋担心秦洛安危,就折返了回去。
门未关,皇后提刀立于榻前,刀刃反光,直指熟睡的秦洛。
游旋不会武功,但是此时正在暗处,从小练习的飞刀,射无虚发,正中后心。
“你的败笔,就在于没能等到她真正下手。”
游旋听了笑得怅然:“我等不到,你……不懂。”
罗煜卿不知道自己懂不懂,若是懂,他怎么会如此冷静,跟德帝分析当今局势,权衡利弊得失,最后将自己一直放在
心尖上的人送上绝路?
“你要知道,皇上他……并不想这么做……”话语到此,已经苍白。
“我知道,我和社稷比起来,还是社稷重要,我也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佞幸。”
“——还有一句,我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我是为了他。”美目看向窗外,天光已经微亮。
德帝七年后北征伐元,苦战中披坚执锐亲自上场杀敌,中了流矢上淬的毒,回京已是不治。
那私诏的内容只有罗煜卿和秦光知道,字不多,还附了个期限,“河清海晏,强者莫犯之时”。
皇恩浩荡,原来如此。
“这样,你为了游旋的那个河清海晏,我,就为了将军的这青云之志。”苏允时持笔,在胳膊上写下“十里霜天践朱
华”,“将军写吧,就这一句。”
罗煜卿心下微动,手起笔落,字迹潇洒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
如果说游旋是一缕摸不到的清风,那么眼前这位就是地头的烂泥,一个来去潇洒,一个沾上难甩。
对游旋的心一直是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对苏允时,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一滩粘乎乎的烂泥动了真心,
还就信了他的那句不负责任的“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十章
此时,京城。
“朕说过,大婚之事,容以后再议!”天子拂袖,愤然离去。
秦琼已经弱冠有余,早已经是大婚的年龄,只是迟迟拖着不办,眼见皇上子嗣问题无法解决,一些臣子也渐渐沉不住
气,开始上谏要求皇上广布雨露,开枝散叶。
“琼儿,拒绝大婚,可是为了他?”
来人秦光,仍旧是一袭黑衣潇潇洒洒,果然是无官一身轻。
秦琼不语,眼中渐渐聚集上水汽,别扭道:“他在北疆乐不思蜀,我为他干什么!”
“那皇上就去大婚。”
“我不!”秦琼砸了桌上的茶杯,碎渣迸溅,“你可以开开心心的当你的断袖,为什么我就要去娶女人?这个皇位我
让给你,你和男人生皇子去吧!”
一记耳光响亮,秦琼的嘴角流下血丝,惊心动魄。
“我明白告诉你,我们秦家欠苏允时一家几十口人命,你和他,根本不用想。”秦光冷冷一句,断了他的念想。
想他一生戎马,战功赫赫,掌他秦家天下的却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感情用事,没有一点帝王度量,比起先皇,更是
差到了不知哪儿去。
“——游家未绝。”
“——游家二少乃当今太常寺卿。”
“而且皇上也不要以为,您这位子,就当真没有人能替代。”秦光大步出门,临了留下这么一句。
秦琼愣怔地看着秦光,这个玩笑,开太大了。秦琼脸色白了又白,门外宫人在奏琴,弦断,一片寂静。
“来人,拟圣旨。”秦琼的声音低沉,无波无澜。
睿帝大婚,庆国和南方楚国结为秦晋,盛典持续半月有余,其间大赦天下,唯独苏允时被加了一道圣旨永不续用,常
驻北疆。
这样,彻底成了无业游民的苏允时就赖在了侯府,还养了条狗,每天把他拾掇的油光水滑,牵了上街。
接近年关,即使是异族风气浓厚的北疆,此时也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苏允时看着街上热闹的集市,想想羞涩的钱袋,
一时悲从中来:
——个铁公鸡罗煜卿,早晚银票烂在柜子里!
“——你在这里也不能白吃白喝对不对,你那条叫‘泥巴’的狗也要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是?”无视身边面色不善低吼
的巨型犬,罗煜卿一脸奸商相,“看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帮我府上喂马如何?”
“这可不行啊将军,我要是每天一身马臊味,可不是败了将军的兴致?”苏允时倒是考虑的非常周到。
“那行啊,你入我府上当娈童,我养着你。”
人家给了台阶,苏允时当然乐呵呵的下,还不忘提醒:“我那条狗叫‘篱笆’,你再叫错它可能会咬人的。”
这时篱笆突然掉转了头朝一个方向猛奔,苏允时一时没拉扯住,链子脱了手,那狗就飞跑了出去,苏允时拔开脚追,
就听得一声惨叫,待赶到时,只见篱笆一口咬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的胳膊,筋肉分离,那肉眼看着就要被撕扯下来
。那小乞丐大声嚎着一边推着狗头,那血渐渐在地上就流了一小摊。
“篱笆,篱笆过来。”苏允时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封口的纸袋,撕开了口远远的丢过去。
篱笆顿时松了口,冲到一边对着纸袋就是一通狂啃。
苏允时手间寒芒微闪,一柄窄窄的刀飞出,正中狗颈。
抱起小乞丐,苏允时飞奔出巷,找了一家医馆,老郎中老眼昏花,话却多,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不停。
“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哥儿,养了狗就放出来乱咬人啊,多可怜的孩子……”
苏允时剔着指甲,抬了抬眼看着一把山羊胡的郎中:“是啊,可怜到被人泼了一身的稀饭。”
老郎中愤恨的瞪了他一眼,胡子翘翘:“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穷人得病,富人倒是活得滋润。”
“得病?得什么病?”苏允时登时来了精神。
“我爹,身上已经开始长霉斑了。”小乞丐醒了,眼泪汪汪的拽着郎中的袖子。
“喂,小孩,怎么北疆有什么疫情?”
“倒也不能算疫情,穷人三三两两的发病,就是症状不同,有的是皮肤感染,有的是内部出血,官府查了,说是水的
问题,这几天正在整治河流呢。”郎中捻着胡须道。
整治河流,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以上,多好的缓兵之计。苏允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可不是游旋,有些事情,还是不
能操之过急。
伸手掏向钱袋,才发现只有两个铜板而已,苏允时的笑僵在脸上,这厢老郎中的脸就拉下来了:“我不赚穷人的钱,
不过像你们这种纨绔子弟的钱,我敬谢不敏!”
苏允时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可是当初的本事还没忘,当即赔笑脸:“郎中,我不是纨绔子弟,所以能不能欠几天再付
?”
郎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斩钉截铁的道:“不行!你那扇坠儿我看就很值钱,你放这儿先押着。”
先帝御赐,见此物如见兵符,苏允时当然不能押,眼看局面就有点僵。
“没想到罗煜卿这厮就是这样对他的娈宠的啊,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呢。”
听到有人称呼自家将军为“这厮”,苏允时马上放弃了和郎中的口舌之争意欲给罗煜卿正名,甫一转脸,就看到秦光
逆光而来,总是一副拉风的派头。
“原来是前攻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原来是后受,好久不见。”秦光脸上的戏谑不比苏允时少,一副路遇自己拔刀相向的架势。
京城,府前街秦光府上,秦琼坐在上首,品着上好的毛尖,下面跪了管家,瑟瑟发抖。
“王叔去哪儿了?”声音沉稳,多了一份定力。
下面管家早就冷汗涔涔,一个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府上,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回……回皇上……王爷他趁夜出游,
小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秦琼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轻轻摩挲,一圈又一圈,脱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的脸上和秦光显出几分相似。这几天他思考过
,秦光十年前就已经不问朝政,如今先是苏允时出了问题,接着秦光又出言无状不知所踪,那封先帝的私诏,果然是
他心头上的一根刺,他和罗煜卿,什么时候出来说句话,就算没有诏书在手,也足以让朝中听风是雨,惹出事端。
稳定,他如今全靠自己,根本不想,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发生。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秦琼惋惜的看了看这大院,“找年纪十七岁以下的男子出来,一律给我净身送进宫里当太
监。”
一夜之间,秦光府上七个公子有五个被去了势,这事,自然不会走漏一点风声。
秦光,就算你逃到天边也没用,一切的可能,全部被扼杀在摇篮里,这就是——皇恩浩荡。
苏允时掏了他的钱袋,抠出几个铜板给了郎中,“老郎中,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告诉你一声,千万别买糙米吃。”
“哼——”知道了他娈童身份的老郎中更加目不斜视,仅从鼻子里出气表示不予苟同。
药瘾、贫民、疾病,这几点加上今天篱笆的突然发狂,都把事情引向一个并不单纯的结果。
“自从我养了篱笆,一直喂的,都是粮仓里那个余孝拿来施舍的糙米。”
“我连喂了它几天精米,今天它就咬上了被泼了一身粥的小乞丐,这糙米陈米,本来就只有穷人会去买,这北疆的米
,早就被人下了手。”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苏允时挠头,就攀上了罗煜卿:“将军我这个人一想问题就容易失
眠,失眠就容易鬼压床。这几天看到的景象蛮恐怖的,血淋淋的一片啊……”
“八成是你杀了泥巴,黑狗通灵,回魂来报复。”当着秦光的面,罗煜卿也不推拒,揽了苏允时的肩斜倚在榻上。
“那种怎么养也养不亲的畜生,一刀算是便宜了它。”苏允时活动手指,嘎吱作响。
秦光一边看着,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说道:“苏老弟今天那一刀好生利落,能不能再这里来一次,也好让我看个清
楚。”
“好啊,”苏允时也不扭捏,从腰间抽出一柄薄刃,薄刃两边开刃,苏允时不防,右手刹时开了个大口子,鲜血喷薄
而出,他倒没察觉,手持刀刃眼看就要出手。
胳膊被罗煜卿拉住,这才发现,半边袖子已是鲜红一片。
“他根本连拿刀都不利索,今天八成是瞎猫碰了死耗子。”罗煜卿挑了那伤口附近的一点血尝了,昏暗的灯下朱唇点
血,妖艳动人。
苏允时马上争辩,自己从小自力更生,这点打野食的本领若是没有,如何带着苏淋那个拖油瓶活下去。
秦光只是在一旁保持微笑,眉宇间闲散安逸,自然风流。
他当日挑衅秦琼,再夜奔出京。如今府里怕是已经天翻地覆,依秦琼多疑的性子,应该先是断了他这一脉一切的可能
性,然后就是他,赶尽杀绝。
苏允时吸着冷气在包右手,哭丧着一张脸问:“怎么办,会不会得破伤风……”
“血流那么多,怎么可能会得?”罗煜卿拿了药膏给他,“军中专门治疗刀剑伤的,好好涂,留疤了干脆就把手剁了
。”
“你说的那个令人上瘾的药,好像跟南方的罂粟很像。”秦光思索,“一吸则上瘾,一服则终身不得脱,而后身体虚
弱,百病缠身……不过这北方应该不产这东西……”
“是明葵。”罗煜卿道,“大量生长在元国境内,是一种催情的马草;若是经过萃取提炼,可做镇痛药用;若是长期
服用,就是比罂粟还要难戒的毒品。”
“若是北疆贫民被控制,在暴动时卖命,谁获利最大?”
“自然是元族。”
“如今问题出在米上而不是水源,若是水源整治之后还无成效,人们会怎么办?”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元国再派人放出类似君王无道天降异象之类的话,趁虚而入还师出有名。”
罗煜卿缓缓说完这句,三人沉默,半晌无话。
灯花哔剥作响,苏允时问:“按将军看来,若是此时对元国发兵,胜算有多少?”
“我方是元气未复,元国则是师出无名外加缺衣少粮,对峙可以,发兵就是两败俱伤。”弱国无外交,自古如此。
“——庆国和元国,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杜宛的话,果然有道理。
“那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不抖出元国,各退一步,他们现在也就只有吃这个哑巴亏对吧。”苏允时起身,“那个杜宛
是颗好棋,缺口就从他那里开,就在今晚。”
苏允时脚没迈出门口,就被人拉住,罗煜卿看着他,目光灼灼:“我部署人马在暗处,是成是败,皆有照应。”
“嗯。”扑上去给了罗煜卿拦腰的一个抱,苏允时登时感动的热泪盈眶:“将军说过我是个刁民,祸害遗千年,我没
那么容易死。”
门开了又合上,苏允时出门,带进一阵冷风,真真的风萧萧兮易水寒。
曾几何时,他以为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在心上,如今这一袭红衣飘飘然去了,他居然有一丝丝的后怕。
“秦光,我们带兵,一起去看看。”秦光讶然:“不到最后,我们出场岂不是打草惊蛇?”罗煜卿道:“这草早就已
经打了,至于这蛇愿不愿意出来,搞不好还要在窝里伸了头咬人呢。”
秦光笑笑:“煜卿可是对那个苏允时上了心?”
罗煜卿但笑不语,换了行头,带兵出门。
第十一章
苏允时趁夜来访,自然坏了气氛。
李元明显面色不善,巴不得苏允时快点滚蛋,连一杯茶水也没上,就摆出一副识相的快走的脸。
可这世上却偏偏有人不识相的,苏允时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来传将军的话,将军为了北疆瘟疫之事甚是
忧虑,要借杜大人过府商讨一二。”
“瘟疫之事,我们怀疑是水源问题。”李元侧身挡在了杜宛前面,毫不退让。
“若是水源,请问李师爷为何只有贫民得病,难道这呼伦县富户都是不喝水的吗?”苏允时义正词严的顶回去,眼睛
却看向杜宛。
杜宛的下巴尖的可以削萝卜,此时正怔怔的看着他,水色的嘴唇变成了死灰色。
“那依大人看,问题出在哪里?”
“体现贫富有别,一是吃,二是穿。从这些贫民发病的情况看,问题只有出在吃上。”
“李元,我跟他们去一趟就是,兹事体大,我不能不管。”杜宛走上前,对苏允时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兄,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