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帝王家,然而杜少宣明明知道,眼前此人,绝非无情,只不过是拿自己的心作交换,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了
完成使命。
他叹了一口气:“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56
西郊谢家梅庄。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
这里的数百株梅树,开始吐露幽芳,茫茫白雪中,只有这些花,仍然开着,即使覆盖着白雪,仍然朵朵绽放。
连日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候终于散开了,青白的天幕上,斜挂着一勾弯月,冷冷清清地照着冰雪覆盖的大地。
数日昏睡后,景臣醒了过来,床边坐着的白衣男子立刻站起身来叫道:“大哥!”
景臣茫然的张开双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天色昏暗,他有些看不清楚,那年轻男子眼里溢出了泪水,转身
点亮了灯,灯光映出一张俊秀的面孔,眉目如画,一身素白衣裳,显然是服着重孝。
那男子坐在他床边,再叫了一声:“大哥。”
景臣仍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已经完全不认得对方是谁,白衣男子拉住他的手:“大哥,是我,是景琛啊。”
景琛?景琛是谁?
他的脑子好像生锈了一般,想不起景琛是谁。
景琛看到他这呆呆的,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景臣由着他抱着自己,良久用嘶哑的嗓音问道:“这是哪里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
景琛听他开口说话,稍稍放下心来道:“这里是咱们家梅庄,少宣救了你出来,你受的伤太多,就在这儿养了几天,
明天我们就走。”
梅庄?
他恍惚想了起来,有人扔了短剑进来,他没有理会,半夜有人潜进来,用那短剑割断手铐脚镣,然后背了他出来,后
来的事就记不清了,是在梅庄吗?离开了天牢?那么。。。。。还要活下去吗?
他瞪着景琛道:“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救我,我不想出来,让我死掉不好吗?
“因为你是我大哥,父亲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大哥。”景琛说道。
景臣看向他弟弟,终于回想起来,对了景琛,他的幼弟,跟着杜少宣在南方隐居,突然间痛悔交加:“景琛,我。。
。。我对不起你,父亲。。。。。是我害死的。。。。”
景琛紧紧抱住他道:“大哥,这不怪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景琛温柔的语音暂时抚慰着景
臣焦躁不安的情绪,在他呢喃般的低语中,再次跌入昏睡中去。
再醒过来,他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似乎恢复了七八成体力,景琛不在房中,夜大约已经深了,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
月光淡淡地从窗棂中照了进来,冷冷清清地铺了一地白霜,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房间的陈设有此眼熟,果
然是在西郊的梅庄,这座庄子他已经多年不曾来过,鼻端传来一阵清冽的香气,他下了床,慢慢走到屋外,月色下的
庄子,一片银装素裹,恍若玉树琼宫一般,他扶着门站着,呆呆地望着东边,那是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所爱的人。
那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爱人,父亲清瘦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是横亘在自己和那人之间永远的障碍,一直到现在,他
才有时间可以清理一下烦乱的心绪。
这件事,怪不得姬末其的,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逼宫成功,死的那一个就不会是谢石,而是姬末其。他清楚的知道,
他的父亲也绝对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而是在无数次权力斗争中历练出来的老辣之极的强悍对手,就像以往无数次
的分歧一样,姬末其作出的是正确的判断,而妄图维持不可能平衡的自己,根本没有一点胜算。
自己太愚蠢了,所谓的平衡这世上根本是不存在的,处在漩涡的中心,永远不会有什么平衡的,没有对错,只有力量
的大小,弱势的一方,注定失败。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爱上那个人,就是最大的错误。
父亲没有错,皇帝也没有错,唯一有错的是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指挥过大军踏平无数敌军,对手无不闻风丧胆,他是帝国的大将军,然而,现在才知道
,这双手其实没有什么力量,什么也握不住,一切他曾经以为拥有的东西,都从指缝里悄悄流泻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
57
夜风很冷,他一点儿也没察觉,他伸手入怀,一柄匕首已经被他揣得热了。为了防备意外,杜少宣在他枕下塞了一把
匕首,这时候被他揣了出来,他抚摩着匕首光滑的锋刃,刀锋微微发热,只要对着心窝轻轻一下,就可结束一切。
他拿出来仔细端详着,刀锋在月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似乎诱惑着他,死亡是多么轻易的事,他想,而且可以解决一
切。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严厉的问话,他转过身,杜少宣迅速地走了过来,一把将匕首从他手上夺了下来:“
你想让景琛心碎吗?”
景臣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道:“还给我!”
纵身向杜少宣扑过去。
他们的功力不相上下,便景臣心智丧失,出手全无章法,再加上牢中消耗他太多体力,数招后被杜少宣制住,他将景
臣狠狠摁到墙上,低声吼道:“你给我清醒一点!就这么想死?你这懦夫!亏你还是当朝的大将军,杜某与你齐名,
真是耻辱!”
杜少宣的眼里喷出了怒火,景臣和他相识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愤怒的杜少宣,他向来是温文尔雅,是朝中出了
名的儒将,这时候却像发怒的野兽一般,黑亮的双眼里燃烧着火苗:“你,谢景臣,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你爱他
,你要竭尽所能的守护他,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我的使命完成,可以放心地和景琛离开,可是这个时候,他一个
人还在支撑着朝政,你却躲在这里想要自杀,谢景臣,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懦夫?即使景琛那样的弱质的人,也从来
没有想过要逃跑到这个样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景臣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不顾一切地嘶喊道:“ 是,我爱他,就算现在我仍然爱他,可是让我不能再守护他的是谁?
是他自己,他把什么都毁了,你认为我可以背负着杀父之仇再和他在一起吗?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告诉我,我要
怎么活下去?”
他大声说着,嘶哑的嗓子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话语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弥漫全身的痛楚煎熬着他,他狠狠地瞪
着杜少宣:“你说啊,失去景琛的话,你要怎么活下去?”
杜少宣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慢慢地平静下来,却毫不松劲地继续按住景臣的身体:“我会活下去,因为我是个男人,
并且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谢景臣,你也是九死一生地从战场上活回来的,你就这么没有勇气? 不能在一起,
你就不能爱他了吗?一个懦夫是不配他那样爱你的,你明不明白?”
景臣怔怔地看着他,姬末其爱着自己吗?他微微闭了闭眼,很多往事在眼前一闪而过,那温暖的笑容,狭长秀美的凤
眼,床榻间的温情,耳边传来杜少宣低低的声音:“你以为,他会是那种随便什么人就可以上床的吗?你不了解他的
骄傲与自尊吗?谢景臣,你真是混蛋,你若是能多相信他一分,多相信自己一分,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就算你
们各自有各自的责任和使命,就算你们的立场有冲突,你当初爱上他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景臣脑中渐渐清醒,冷汗从额前浸了出来,是,多一分信任,多一分自信,也许不至于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默默地看着杜少宣,良久,对方的手松开了,他仍然靠在墙上,低垂着头:“少宣,我。。。。想再见他一面。”
杜少宣沉默了一会,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景臣,你想明白了?”
谢景臣抬头看向天空,月色仍然清冷地照着大地,梅花的香气幽幽地飘过,他痴痴地望着月亮,天下的月亮总是一样
的吧?这一样的月光照着自己的同时,是否也同样照着对方?
58
郭海平像狗一样地葡伏在地上,双眼死死看着前面那双青面粉底的靴子,淡青色的长袍下摆绣着暗金色的龙纹,额上
的冷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么说,你不知道罗?”姬末其平淡而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郭海平再次深深埋下头去:“臣。。。。。。。。罪
该万死。”
他的确是罪该万死,看守严密的天牢内,竟然莫明其妙的失了重犯的踪迹,所有的狱卒都审过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
得清人犯是怎么失踪的。
一股浓烈的药味飘了过来,一名内侍低声道:“陛下,药好了,太医说,要趁热服了。”
姬末其微微皱了皱眉,对郭海平道:“你起来吧。”
跪了半晌的郭海平在内侍的搀扶下好容易站稳了身体,看到脸色异常苍白的姬末其不由吃了一惊,他低着头嗫嚅道:
“臣。。。。。臣。。。。。”
姬末其摆了摆手,杜少宣的手段他很清楚,这郭海平怎么能是对手?他只怕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是谁救了谢景臣出去
。
他缓缓说道:“你。。。。。。。。给他用刑了?”郭海平茫然地嗯了一声,姬末其双眼流露出些好奇:“你准备从
他嘴里审些什么出来?”
郭海平啊了一声道:“他。。。。。他他谋刺皇上,又是逆臣之子,当然。。。。是审。。。。是审。。。。。。。
。。”他结结巴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姬末其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阵,终于说道:“郭海平,你不能留在京城了,看哪里好,朕让你外放出去,随便那里作
个地方官去吧。”
郭海平吃了一惊,抬起头道:“不,陛下,臣。。。。。。请让微臣留在陛下身边。。。。。就算不做官。。。。也
没什么的。。。。”
姬末其微微笑了一下:“ 留在朕身边作什么?朕不需要一条狗在身边,让你外放,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好好地作个地
方官,别给朕闹出事就行了。”
郭海平惊惶地看着姬末其,后者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酷的表情,不再看他,接过内侍手上的药碗,皱着眉将药喝了下
去,然后对郭海平道:“你去吧,真舍不得朕,等朕死了,你来给朕守陵吧。”
天色刚刚放亮,又是一夜的大雪,到黎明时分,雪才慢慢停了,守城的兵士还没有开城门,一辆马车已经行至城门下
,这是辆小巧的锦车,车壁饰以上等的锦缎,装饰华美,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的马车,一名城门士兵大声道:“什么
人?这时候不准出城。”
赶车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面容严肃,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他无声地自怀里掏出一面令牌,那士兵只看了一眼
,便跪了下来,那是一面刻着姬字的玉牌,见此牌如见皇帝,士兵们不敢再多说,连忙开启城门,那辆马车,穿过雪
地,往西而去,白茫茫的天地间,这辆小小的马车,显得孤零零的,给人一种飘泊无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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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车走不多时,往西一拐,走上了去皇陵的青石大道,路上积雪未扫,车走得甚慢,车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赶车少
年紧张地道:“陛下,冷吗?”
“不冷,阿二,走快一点。”
声音清冷里略带些寂寞的感觉,阿二心微微一酸,朝两匹马狠狠挥了一鞭,那马放开四蹄小跑起来。
顺着这青石大道走了一阵,在越来越亮的清晨光线下,可以看到远处一大片建筑,那里,便是正在建造的皇陵了。
大约是起得太早,姬末其一直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车厢四周遮得严严实实,所以也真不觉得冷,反到觉得密不透风
的车内有些气闷。
他撩起车帘,外面一片冰天雪地,雪已经停了,远处起伏的山脉看得很是清楚,银装素裹的大地格外的庄严肃穆,田
野村庄,山峦河流,自眼前一一闪过,他怔怔地瞧着,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国土,他紧紧地抿着唇,为了这个,他已
经付出了很多,到现在似乎已经是身心俱累了,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所有他想放手不想放手的,到最后都会离开
他,只有这片土地,是属于他的,会一直陪伴着他。
皇陵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驰道两边的石兽,地面上的建筑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的父皇葬在南边,他是
数百年来第一个在长安郊外建造陵寝的姬姓皇帝。
他并不热衷陵墓的修建,所有的事务全部交给礼部按制去办,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阿二将马车停在一栋牌楼前
,帝王的陵寝都讲究奉死如生,所以除了地宫外,地面还有大量的亭台楼阁,是皇帝生前生活的缩影,姬末其扶着阿
二的肩下了车,台阶上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这栋楼四周都栽着梅树,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梅花开得格外芬芳。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端飘来清冽的幽香,守着小楼的卫士们都已经跪在一旁接驾, 他拾级而上,走进楼内,这里在前
一天已经陈设布置妥当,室内焚着香,炭火也升起了,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案头供着大瓶的红梅,满室温暖如春,南
窗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他。
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见面了,脑子里离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时候他脸上绝望的笑容,嘴角淋漓的鲜血,这时候
乍然相见,人看上去清瘦很多,脸颊上还挂着些细微的伤痕,想来是牢中生涯留下来的,眼神中的疯狂已经没有了,
黑而亮而深的双眸,只是痴痴地看向自己,似乎有万般不舍,就那样悲凉而无奈地看着姬末其。
姬末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一直苍白的脸色这时候有了些许血色,眼睛里闪烁的光簇也不再是冰冷的,而变得
温润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对方,就靠在窗栏上,将视线望向不远处还在修建中的地宫,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这个
地方到是修得很快呢,礼部的人动作不慢。”
他还很年轻,对自己的陵寝修造这种事完全没有一般帝王的热衷,选地也好,地宫修建也好,他根本不关心,这时候
突然看到地宫,心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的居所其实应该是这里才是。
冰冷的黑暗的寂寞的地宫深处,静静的安眠,朝廷也好,江山社稷也好,甚至绝望而痛苦的爱也好,都会统统地不再
存在。
“如果睡到地底下,应该会很舒服吧。就那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大概永远也不会觉得累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
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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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一个人睡在那里的。”对面身材高大的男子静静地说道:“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那里,如果有那一天,
我会来陪你。”
姬末其转头看向他,青年男子一步步走了过来,一双黑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疯狂的光芒已经从这双
眼睛里彻底褪去,清澈明净的眼神里,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就这样走到姬末其身边,拜伏在他脚下:“陛下,臣谢景
臣参见陛下。”
姬末其脸上浮出一缕微笑,他微微抬起尖削的下巴:“这是最后一次称臣了吧?这以后,不能再见到你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即使匍伏在地,也仍然显得相当地伟岸,他穿着普通的布衣,却无法掩饰那不同凡响的英气,他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