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9-05

穆子夜挺生气,从床上蹦下来,“近一步干什么?”

“别装蒜!这么些年我都不敢告诉你,就怕你笑话。今儿我索性说了实话!”柳三宝突然抱住他,把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连在梦里都是跟你干那档子事儿,一想到不行,就只能去堂子里,可心里想的还是你,眼里瞅见的也是你。每回梦醒了,知道不是你,一想到你不依我,我就直想抽自己两巴掌!你让我瞧瞧吧,啊,让我瞧瞧……”他说着就动手去扯穆子夜的长衫。穆子夜抽他一巴掌,他一疼,又放开了手。

“瞧什么?!那么想看就自己脱光了对镜子瞧去!”

柳三宝依旧嘻皮笑脸,他揉一揉脸,又凑上来:“我去找女人你就不妒嫉?之前我都不敢跟你说,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忍了这么些年,我想你想得要死!子夜!”他突然蹦过去,又抱住对方。

这一回,穆子夜没有反抗,他只用双手轻轻推开对方,但对方的双手还缠在他腰上,他冷冷笑道:“这些下流话,你也敢对你老子说?”

柳三宝呵呵笑起来:“除了你,我敢跟谁说?”

“你老子不是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也不过是玩儿玩儿,还有什么好说!”

“你真能记恨!我要不知会你,你怎么知道我老子说了些什么?何况这两样儿你一个都不占。”柳三宝用脸蹭着穆子夜的,“跟她们是玩儿玩儿,跟你不是。就算是,我也把自己玩儿进去了不是?”他见穆子夜没有拒绝的意思,就用嘴一点儿一点儿地碰触对方的脸。他仔细绕过穆子夜最在意的疤痕,一点儿一点儿地碰触。穆子夜笑笑,一只手捂上柳三宝的脸,好叫他不那么放肆,道:“你真是猪油蒙了心!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不然怎样?”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去杀了白儒。”

柳三宝吸一口冷气,而后笑了,道:“你真他妈疯了!”说着,他狠狠咬上穆子夜的唇。穆子夜没反抗,只听柳三宝又道,“不过得等完了这事儿……”

黎明,夜的余韵尚未散去。金色阳光破开雾气,直直穿透白纸窗,洒到穆子夜脸上。光不很强,穆子夜睁着眼,阳光把他的脸洗得很干净,没一丝阴黧。他的脸被温暖的橘色笼罩,他呆呆盯着窗上的光,仔细听着身边人的动静——柳三宝在穿衣服,静悄悄地穿,且穿得飞快。穆子夜狠狠攥紧了拳头,他想柳三宝这无声而迅速的穿衣技巧是找了无数姑娘后获取的心得。穆子夜很想用拳头狠狠捶他,但却没有。穆子夜动也不动一下,依旧盯着金色的光。他忽然察觉柳三宝凑过来,忙闭上眼,装作还未睡醒。

“子夜?”柳三宝微微摇一摇他。他不作声。柳三宝在他裸露的肩上落一吻,然后了下炕。穆子夜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脚步声忽然止了,他猜是柳三宝回过头来看他,但他还是动也不动一下,他侧卧着,背对柳三宝,死死盯住那一缕阳光。终于,脚步声又响起,接着是‘吱’的开门声,‘吱’的关门声,脚步声,‘吧’的开院门声,‘吧’的关院门声,最后忽地静下来。

即便是酒醉过夜,柳三宝也一定在黎明时候赶回家,就是在别处鬼混,也必定如此。他是害怕他老子打折他的腿。

柳三宝从穆子夜家里出来,见胡同里别的人家还没有动静,他松一口气,匆匆走了。

见柳三宝完全消失在胡同尽头,秦仲卿才从拐角处现身。他手里拿了把雨伞。伞把上阴刻一个穆字,并填了红漆。

……难道三宝又喝醉了?秦仲卿想。

第五章 

秦仲卿朝穆子夜家走去,在门口,他惊奇地发现,那扇门原来涂得是黑漆。他推一推门,门开了,朝里面望去,不见动静。他于是走进去:“子夜,我进来了,带了雨伞来。”他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他想对方可能没有听见。他索性拉开屋门进去了。

屋子里很静。

“子夜?”秦仲卿询问一声。

片刻,里屋传来回音:“秦先生?”穆子夜说。

“噢,是的。我把雨伞给拿来了。”秦仲卿说着,掀开布帘子朝里望去。他以为对方正坐在里屋,不想见到的竟是穆子夜赤裸的背。

穆子夜正躺在床上,背对秦仲卿。秦仲卿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光洁的脊背沐浴在金色朦胧之中,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秦仲卿心上一动。他贪婪地望着,白莲动了,他吓一跳,以为对方要起身,慌忙转开了视线。对方没有起身,也没有转过来,对方说:“秦先生,我身子不太舒服,您请自便吧,真过意不去。”

“……没什么。”秦仲卿赶紧放下帘子,“我把伞放下了。”他走到门口,打算把伞倚在那儿。却见另一把伞早就占据了位置。

秦仲卿认得那把伞,他知道是柳三宝的。黑色伞身,金色伞把上的蓝宝石正得意地闪着光。他默默地把油纸伞立在那儿。他动作极慢,眼睁睁看着两把伞慢慢地,慢慢地在角落里相遇,靠在一处。他心里像扎进一根刺,手一滑,油纸伞没放稳,忽地倒下了,完全倒在黑雨伞身上。他没有把它扶起,只蓦地直起身,死死盯住倚在一起的伞,后退着,后退着,跌坐进椅子里。这时候,里屋传来穆子夜的叹息声:“秦先生,您走了吗?”

许久,无人回答,穆子夜又叹息了一声:“原来已经走了么?”

默默地,秦仲卿坐在那儿,他听着穆子夜自言自语般的问话,他没回答什么,只攥紧了拳头。他虽然还是单身,但毕竟是受了许多年开化的西方教育。

……清晨,柳三宝离去时浮在脸上的笑意,阳光里如盛开白莲的脊背,不需多说,他也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夜渐渐散去,秦仲卿捻灭最后一支烟头,他缓缓起身,望着窗外的景,低低念了一个名字:“……柳三宝!”他明知自己是因嫉妒才恨上柳三宝,可他还是要把这恨持续下去,但他不再想杀死对方。他镇定下来,虽然他不知道穆子夜为什么要杀白儒,但他确信柳三宝不会让穆子夜放弃杀人的念头,就是连冯仁也不能,相反地,他们只会叫穆子夜更加执着。他不愿穆子夜陷入险境。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穆子夜从险境里拯救出来。并且,他还作了另一个决定,那就是要把穆子夜从柳三宝手里抢过来,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如果硬说是拯救的一部分,未免道貌岸然,这只是出于秦仲卿的私心。他无论如何也想这么干,也唯有这样,才能叫他不再去恨柳三宝。更重要的,秦仲卿自己知道,他很在意穆子夜。

大概是心已平静下来,他一下子倒在床上,睡去了。

家人不知第几次来敲白美凤的房门,但她只管锁着不开。

“小姐,用午饭了。小姐,老爷太太请呢!”

“哎呀!我都说多少遍别烦我?!”白美凤一边翻腾着壁橱里的衣服,一边嚷嚷,“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饿了自然会去!”

“是。”家人应一声离开了。

她还在那里翻腾。壁橱里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软缎的、夜礼服、洋裙、长外套、短外套,甚至浴袍,睡衣,她一件件试穿,却都觉不满意。衣服的腋下全挂着茉莉花末子的小香囊,薰得整个衣橱香喷喷,这股子味儿又在整个房间里漫延开来。

“真是的!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她把一件洋装剥下来,往凳上一抛,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了。她咬着嘴唇,狠狠盯着一天一地的衣服。衣服姹紫嫣红,在她房里到处开花。

“要人家怎样!要怎样嘛!”她把手边一件旗袍狠狠丢了出去。

几天前,秦仲卿约她出来,不但向她道歉还给她买了手镯,她很是高兴。她知道秦仲卿被哥哥关了紧闭。为向她道歉,他又偷偷跑出来,只这一点,叫她很感动。她当晚就打电话到秦府,叫秦仲恺不要为难他。原本事情这样就算顺利了,但她并不满意。

别人总看她呆头呆脑,其实她一点也不呆。充其量算是个被惯坏了的千金,没太多见识,但大场面她是见过的。秦仲卿每回看她,她总是很在意。她觉得对方也认定她呆,且把她当笑话看。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秦仲卿不行,唯独他不行!白美凤并不敏感,也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孩子,只是在秦仲卿面前,她特别心细。这大概也是女人的一种“业”了吧?好几回,她都想问一问秦仲卿为什么要嘲笑她,但她不想让对方觉得更加可笑,所以忍住了。有时候,她发脾气,例如那一回看戏,秦仲卿不辞而别;还有在柳府,秦仲卿突然踱门而去;以及他撒谎骗她、拒绝陪她逛街等等。她发脾气,并不是为了那些个琐碎事情,她只是恨秦仲卿,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视她! 

……到底哪里不对了?白美凤还坐在床上生闷气。她猜秦仲卿一定是嘲笑她的打扮。她猜对了关键,却找不到根由。

就在此时,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美凤!怎么回事?”

“噢!没事!”她听见动静,赶紧敛了敛满地的衣裳,而后打开了房门,“妈……”

“怎么不吃饭?”白夫人走进来,看看乱成一推的衣服,笑笑,道,“还是为了那个秦二少爷?他又怎么招惹你了?妈可要好好瞧一瞧!”

“怎么是为了他!”白美凤噘起嘴,“平白地说这些。我就是觉得衣服都太旧了,不好看!”

白夫人笑了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叫他们买些个好料子来,做几身就是了!”

“我才不要那些!土里土气,难看死了!”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白美凤想了一会儿,道:“妈,你陪我去买些成衣好不好?”

“好是好!”白夫人点点头,故意道,“可我肚子还饿着。你先陪我吃完饭再说吧?”

“那咱们就去外面吃?”白美凤挽起白夫人胳膊笑道。

白夫人也笑了。

雷阵雨才过,太阳就不安分地窜出头来,白晃晃地刺人眼睛。秦仲恺跟几个朋友从贵宾楼里出来——他才应了个饭局,全是跟商行有往来的朋友。秦仲恺跟那些朋友道了别。他的车子开过来,他却没上车,叫司机先把车开回去了。他有点喝多了,但没有醉,他想走一走,走回商行,也好散散酒气。

地上湿漉漉,黄土全粘在一起,踩到脚上粘粘糊糊地叫人心烦。雨才过,天不很躁,许是酒精作用,秦仲恺觉得闷热。他脱下外套,又扯开领带,不知不觉已到了商行门口。他忽然不想进去,于是调转脚步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已经满头是汗,连鼻梁上的眼镜都被汗水弄污了,但他没有理睬。他透过模糊的镜片看景儿,没有止步。

他抬头,眯起眼望了望天,吐出一口气,气里全是酒精的味道。有时候,他真羡慕那个亲弟弟,就因为比他小几岁,便可逃开喂养一家人的重担。他也想尝尝叫人养的滋味,为此,他开始怀念他爸爸。可他爸爸死了,还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的事儿硬塞给他,为此,他又有点恨他爸爸。

走着走着,迎面吹来一阵风,秦仲恺长吸一口气,他觉得那风儿在肚子里转了个圈。他吐一口气,风便把肠胃里的酒气全带走了,凉快了许多。他朝街面遥望,见不远处有个古玩店。

……万事斋。他在心里念过店铺的名字。难道还做万事的生意?这岂是人力所能及的买卖?秦仲恺觉得有趣,便进了铺子。

铺子里的东西真真假假,秦仲恺并不在行。可他还是相中了角落里一件东西,那是一对绿翡翠的镯子,色彩莹透,纹理细腻,实在是难得的好东西,即便它们不是古董,也足够赏玩的了。他拿起它们看了又看,终于放下。男人买镯子没有用处。他想,那么送给六姨娘?不,她一定不会要!反而会说我瞧不起她。

“怎么,您看上了这对镯子?”

过来招呼他的是古玩店的年轻老板。这老板举止文雅,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鼻梁上架一附银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太阳光,叫秦仲恺看不清他的眼。

“……这个,我没打算……”

不待他说完,年轻老板就笑一笑,对他道:“您眼力不错,这对镯子原是当年西太后赏给珍妃的,只可惜红颜命殒,这对儿宝贝亦流落出来。如今您看上它们,即是与之有缘,又是它们的造化。您今日收了它们,如何不是件好事呢?”见秦仲恺尚动摇,那老板又开口,“想必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不妨再给您打个折,也好称全天意?”

秦仲恺闻言,不禁笑了:“我倒没听说,镯子与它主人的缘分还要上天来安排?那么,你我这样的俗人又该干些什么?”

年轻老板微微一笑,回道:“何止镯子,连你我的存在还不是上天安排?比如棋子,明明被人操控,却不知棋盘之外有操控自己的人,直至退场,方领悟自身之外还有上天。而你我这样的俗人,则像小说里的角色,虽不知故事如何进展,不过,只要专心演自己的戏份儿也便好了。”

日头略略偏西,道路尚未彻底干透,依旧是土里和着水,泥泞不堪。

秦仲恺把镯子揣在兜里,双手亦揣在兜里。他花三千块买了那对翡翠镯。若是普通首饰铺子里,撑死也不过几百,平添了“古董”二字,身价就翻了又翻。秦仲恺不晓得它们是否是珍妃用过的老东西。那年轻老板只跟他说了一说,他不知怎地,就糊里糊涂给买下了。

……小说里的角色……都是棋子么?秦仲恺咂摸着味儿。他忆起许多年前,秦老爷送他留洋的事儿,那时候他原不想去,可秦老爷还是硬把他给塞去了。小时候,他不能掌控自己,也没那个权利,但长大了还是不行。秦老爷一死,他又迫不得以地被叫回来,就连那边正攻读的学位也退掉了。遗产分派、接管商行,一切事情全要由他来负责。他原不想承担这许多责任,可没办法,谁叫他是秦家大少爷呢?然而这大少爷的名分并不是他硬抢过来的,是上天,是爹妈赐予的,他没选择的余地。如今就连亲弟弟也叫他头疼。此刻,他真想看一看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故事,到底是如何发展的!

……他就是不知我养家的难!秦仲恺想,俗话说,狡兔三窟,若能抓住万洋货运行,就能把商行生意扩展到津、沪。倘能如此,不管时局怎么不济,秦家也不至于在一个地方憋死。

……现在正是好时机,白家小姐看上了仲卿,若能就此联姻,岂不美事一桩?

……只怕仲卿不会答应……秦仲恺叹息地摇摇头。他走得颇累,于是叫了辆洋车,打算回商行。他靠坐在车上想睡,可行程颠簸又叫他不能入眠,他只得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车子突然猛颠一下,只听有人“哎呀!”一声,洋车停住了。

“怎么回事?”秦仲恺睁开眼睛。

“先生。”车夫回道,“一个不留神,轮子陷到泥水里,溅了那位小姐一身脏水。您瞧瞧,这……”

秦仲恺从车上下来,见那位小姐正是白美凤。

“白小姐?噢,白夫人!瞧瞧!真是对不住!”他打发走车夫,赶过来紧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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