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左欢没有料到谈永瑜会来看他。
他一直站着,离他的床尾还有一段距离。左欢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转开,去看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左欢忍不住说。“其实你不用特地过来看我。”
“嗯,老班吩咐我来的,代表我们班。”
“……哦。”
“那么你好好养病。我走了。”
“瑜帅。”左欢咬了咬嘴唇,看着他。谈永瑜已经抓着房门把手,迟疑着转身。
“对不起。等我出院了,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
谈永瑜平静的表情一瞬间哀伤到极致,嘴角缓缓划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刻意得只有瞎子才看不出的勉强——
“说什么呢,左欢。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这种事,谁也控制不了。”
“嗯……可我总不该瞒着你。我应该在发现的时候就离你远远的。”
别说了左欢,求求你别说了!谈永瑜感到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嘶吼,太尖锐了,痛的要扭曲了他的表情,泄露了他的心
思。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明明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和你称兄道弟到各自单飞,是我忍耐不住说了出来。是我
情不自禁爱上了你,却只能籍由伤害你来保全自己。卑鄙的是我,要打要骂的人是我!
谈永瑜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左欢按住门把。
“那你就离我远远的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门砰地关上,左欢怔愣半晌。
谈永瑜倚在门上,不能回头,不能倒下。他这样做是对的,这才是正常的人生。
于是谈永瑜离开,一个灰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举着衣领狠狠地抵在墙壁上!
谈永瑜刚想发怒,一拳狠辣地揍在他脸上。
剧痛!却痛得他脑子无比的清晰,他看着眼前一脸怒容的男人,说,“曾亦?”
曾亦有些意外,手没有放松,脸庞贴近,表情近乎狰狞。
“你居然这么说?!你知道他有多爱你?!”
“我知道。”谈永瑜很平静,“但这是错误的。”
“他妈的谁规定这是错的?你他妈小小年纪就这么思想僵化、庸俗,你就是个瞎了眼的傻子!”
“大多数人认为是错的,那么它就是错的。”谈永瑜的语气冷淡,有种莫名的力量感。“而且,我即使瞎了,也轮不
到你来教训。”
曾亦突然冷静下来,面前这个面目平静的孩子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难怪左欢会爱这么久,他突然有些明白。
曾亦松开手,整了整对方被他弄皱的衣领。如果一个人认死了一种观点,那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这个世上本就没有绝
对的对错。你觉得他是错的,可能将来他是最幸福的那个。就像现在的贪官,鱼肉百姓,最后却安乐到死。
连法律都不能制止错误,怎么能要求道德来纠正?更何况,目前的道德甚至不在他这一边。
“你爱左欢?”谈永瑜突然问。
曾亦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笑了。“有这么明显?”
谈永瑜点点头。“你的拳头很重。”
曾亦点头,“我打的很爽。”
“我应得的。好好照顾左欢。拜托了。”谈永瑜鞠了一躬,立刻转身离开。
老子活的好好的,要你鞠什么躬?而且照顾左欢本来就是我乐意,凭什么现在变成你拜托?
曾亦抱着手,摸了摸下巴,眼神渐渐深沉,慧深莫测。
原来以为只是左欢一个人的单恋,他觉得挑开了也未必不是好事儿,伤口化脓,总要流了血才能痊愈,而他只需要在
旁边扮演金疮药的角色,安抚一下,温暖一下——他从不怀疑左欢早晚会是他的……不过现在,事情有点复杂了……
左欢啊左欢,你的魅力可真是不小,居然把个直的给掰弯了……不过,也只有到这个地步了。
******
左欢很怕回去,但病好了没有理由不回去。
曾亦笑嘻嘻地跟他说要不然搬去我那边?左欢回答都懒得回答。
左欢回去了,扁豆喜笑颜开,又是捏肩又是倒水,左右宿舍兄弟也纷纷过来慰问。胖子抱着臂倚在旁边冷冷地看,那
眼神好像在说,左欢你怎么当得起?
晚上众人走光,扁豆在洗澡,左欢轻轻说胖哥,谢谢。胖子对着电脑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几天扁豆终于受不了,悄悄问胖子怎么了。胖子突然暴跳如雷,当着左欢的面说老子从此以后没左欢这个兄弟,
豆子你再多说一句,老子跟你绝交!
扁豆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再出声。
气温一日日回暖,从臃肿的羽绒服里剥出来的年轻身体却不似往年的青春葱茏。
3月末,考研初试成绩出来,左欢考得不错,通过的人中第五名。关掉查询网页,左欢突然觉得茫然,发现身边居然连
个可以庆祝的人都没有。
喜悦就是这样,两个人知道可以变成双份,四个人就是2的平方。但是没有分享的人呢?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受不到呢
?
真正的索然无味。
胖子进门,看也不看他一眼擦身而过。左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胖哥,我初试过了。”
胖子冷冷哼了一声,说不出是嘲讽还仅仅是表达关我屁事。
左欢更加黯然。果然还是不说比较好。
扁豆得知了表示祝贺,可是夹在冷战的两人中间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一个喜讯莫名其妙成了三人心里的疙瘩。
当晚左欢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胸口闷得厉害,非疼非痛的,连宣泄都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他想到打个电话给
曾亦,考试结果还没通知他。可是看看时间已经太晚,不方便打扰。
于是爬起床,在抽屉里摸出前几天买的烟,一个人溜达出门。
零晨时分的夜寂静浓黑,左欢坐在阳台扶手上,烟抽掉一支又一支,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以前谈永瑜郁闷时喜欢抽
烟。这是好东西,倒不是尼古丁对人产生了什么作用,仅仅是吞与吐的机械过程让人忘情。
胖子此时出现很不合常理,但左欢仅仅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继续发呆。被人当空气久了,会慢慢地把自己当
成空气。
左欢有时候特别想在胖子那张总是流露鄙视的脸上狠狠揍上一拳,怒骂老子是同志又怎么样?同志怎么着你了?你要
这么不把我当人看?
可是他不敢,他心虚。曾亦曾经告诉他,我们是同性恋,不是病毒,不是社会毒瘤。我们有手有脚,也为这个社会做
出贡献,我们只是少部分人。人数少不是这个群体的错,就像一个瞎子瞎了不是他的错。同样,一个瞎子不能选择是
不是要瞎,一个同性恋也不能选择是不是爱上同性。这话说起来有那么点儿无奈,但我们抵制歧视,同样也不需要同
情。左欢,把自己当成个人好好过日子就好。
可是如果别人不让你好好过日子怎么办?没有人生活在真空中。一个人的鄙视他可以说是偏见,可周围所有的人都鄙
视呢?是不是连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
当这个目光来自自己最亲密的兄弟,那种压力就扩大成了全世界。道理说得再透彻,遇到现实,人还是要不由自主地
怀疑怯懦。
第二十六章
胖子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左欢,你就不能喜欢女人么?”
左欢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你他妈就不能开口说句话吗?!”
左欢说,“你要我说什么?说我能,然后你就开心了?我喜欢的是男的女的就这么让你难受?”
胖子愣住了,过了会儿垂头丧气。“他娘的我就是闹心,你说好好的,你干嘛……”
左欢口气淡淡的,“我能理解。”
胖子放松了一些,好奇心就开始浮出来。“你是……咳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的的啊?”
左欢嘿嘿笑了两声,眼神闪烁不定。
“记得大二的时候我们一起看A片吧?我们都起反应了……不过你们看的是那个女的,我看的是男的。”
“操!”胖子发泄了一句,脸上又有点尴尬,不过夜色是最好的掩饰品和催化物,平时说不出口的话现在都在舌尖跃
跃欲试“那你那时候跟瑜帅称老公老婆……”
“我喜欢谈永瑜。”左欢没有任何犹豫。
胖子张大了嘴,半天才能木愣愣地问一句,“他知道吗?”
“知道了,这不是搬出去了么?”
胖子神色复杂,夜色中左欢的脸朦胧一片。他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又有点恶心,最后却说不出来的心疼。这要换
了别人,胖子早就觉得他变态神经病,可是左欢啊,他这么了解的弟兄,他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就算知道
他是个同性恋,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过去的那段时间,他尽量把自己扮得冷漠,可是又能怎么样?他比谁都累都难
受都痛惜,还只能自己憋着谁都不能说。他多么希望左欢还是那个欢欢,他的小兄弟,整天乐呵呵的,聪明机灵有点
孩子气,可又比谁都敢冲在前面,偶尔有些愣,总在朋友需要帮助时第一个伸出手。
现在这个小兄弟告诉他,自己爱上他另外一个兄弟,还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应他的兄弟……尽管他此前已经有些预料
,但听左欢亲口说出来……他怎么就能忍受得住跟他面对着面住这么久?一点都不表露出来?
“欢欢,你不要难受……”胖子犹豫一下,伸手拍了拍左欢的头,像以前那样。
“胖哥,我已经认了。”左欢低低说,抬眼看胖子,“你不生我的气了?”
胖子苦笑,“谁让你是左欢?生你气嫌累!”
左欢呵呵笑了,伸出手“哥,让我抱抱。”
胖子迟疑,慢慢靠近。左欢轻轻搂着他的脖子。“哥,别怕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胖子突然说不出来的心酸,反手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左欢还不松手,胖子郁闷了。
“喂,左小欢,你不是看上哥了吧?哥先提醒你做好失恋的准备啊!”
“去死!你以为我是男的就上啊?”左欢笑骂,松开他。
“虽然老子自认是女人绝缘体,但对于你们,呃——同志,怎么看男人真不清楚啊!”
“看对眼就行呗。同性恋和异性恋没太大区别,本质上都是荷尔蒙分泌过多的发情行为。”
“靠,瑜帅就这么男女通杀?”
左欢若有所思,“爱情果然是很微妙的东西……”
“别给我整这些玄乎乎腻歪歪的东西,我们要以科学而严谨的态度看问题!嘿,我就奇了怪了,都是男人的身体,自
摸不就行了,干嘛还要摸别人?女人啊……那才有意思,那软软的胸部,那弹性十足的屁股,那滑溜溜的皮肤……”
胖子笑的趋向色情……
左欢苦恼,可我就是对这些不感兴趣怎么办呢……
******
谈永瑜帮同事做东西一直忙到很晚。公司人都走光了,只剩他和那个女同事。
其实他可以拒绝,但是他不想。只有被压力占据,才能抵制那个念头对他的控制。他一度以为,只要远离,他就能慢
慢忘记左欢的一切,只要多增加和异性接触的机会,他可以逐渐恢复对女人的兴趣。
可是不能。每当他试图去接近一个女人,就不由自主地会拿左欢来作比较。这简直让他发疯!他越是逼迫自己忘记,
左欢就越是无孔不入——他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在他每一寸身体发肤攻城掠地,只要流动一天,左欢就一天存在。
他甚至冲动地去献血,借此消解一些思念,也许他的骨髓里新造出来的血液可以把渴望冲淡。可是当他看到那一袋刚
刚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红色液体,突然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起来。原来他晕血。
血液抽出来是恐惧,在身体里是生命所在,要怎么逃离?要怎么接受?
更可怕的是某种不该有的渴望。
他清晰地记得进入陈怡身体时,他的身体是多么的满足。他才知道,原来男人可以享有独立自由,但只有和女人结合
时才能拥有完整的生命。他曾经无比感激陈怡,要把这种感受刻进记忆。
可是它现在融化了,消解了。
某一次,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对女体产生欲望,但同样的,他对画面中赤裸的男人也毫无兴趣……难道是自己的
生殖系统出现了毛病?这种可怕的念头足以击垮一个正常男人所有的自尊心。然而左欢挽救了他。
可同时也意味着一场毁灭。
左欢的脸进入他的大脑,而他竟可耻地产生了反应。他惊慌失措地冲进浴室,打开淋浴从头浇到脚。身体的火浇灭,
心里的热也在慢慢地冷,越来越冷,冷的止不住发抖。他蹲在浴室抱住自己。
冷水冲刷,空气胶着沉重,渐渐压得人难以呼吸,黑暗从四面围合,看不到希望。哪一个方向都是绝路,哪一个出口
都要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
他问自己,我能忘记他么?回答是不能。
他问自己,我能接受他么?答案是不能。
他从来不是个豁达的人,但一旦认定,此生不改。可是他有能力把左欢的爱保护起来么?让左欢不后悔,让左欢不痛
苦么?
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痛苦,不后悔,所以答案是,不能。
******
女人在靠近,故意解开的扣子露出大片诱人风光。
谈永瑜没有拒绝,女人对他感兴趣,这是一个有分寸的成人游戏。
眼神系在一起,呼吸在交织,嘴唇在靠近。可是在接触的最后一刻,他推开了她。
他微笑着说,我和女朋友刚分手,需要时间忘记她。
于是女人原谅。女人没有理由不原谅一个深情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给了她希望。
是的,他需要时间填补血液的间隙。
而女人不知道。
第二十七章
曾亦感到有些不妙。
他并不欣赏目前自己对待感情的态度。至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这么不知自控的情潮汹涌,简直是活回去
了。
所以他去找徐著了,而事后,有些后悔。
“曾亦,你以为你只是玩玩,但其实你早就陷进去了。你总是表现得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你对自己真正想要的很
在意,在意得要死,就像王八,吃到嘴的饵就不肯放弃,结果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左欢就是你的饵,你不松手的话早
晚也会死,心痛死,后悔死!”
曾亦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一个人贴在后面猛扇冷风,可又觉得不是来自外部,是里面传来的冷,他僵硬地笑
笑,“徐著,我哪里得罪你了,这么诅咒我?”
徐著往后坐,贴着椅子的后背,双肘支在扶手上搭出个尖塔,目光暗沉,“哪有,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曾亦微笑,“可是我闻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徐著耸耸肩,“算是吧。我一直想看看你痛苦崩溃的样子。一个人太坚强冷静也是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