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问?”
“你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火车发出最后的呼啸停下,车门被打开,退路在身后。他不肯眨一下眼,收进左欢
脸上每一根线条的变化。
事到临头,左欢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他甚至没有产生期盼所伴随的紧张感。是对现实认识的太深刻了,所
以连希望是什么都忘记了?
左欢看着谈永瑜,很认真地一字一字说。
“是,又怎么样?”
左欢现在很奇怪,太奇怪。谈永瑜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造成的事态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怎么回事?左欢的意
思是承认了么?
他该说什么?按原先的计划说这是错误的?可是他真的有资格这么说么?
左欢的脸庞美丽光滑,却冷硬得像块玉,刺痛谈永瑜的眼。他想拍拍他的头,可是无从下手,他想抱抱他说再见,可
是他连手指都挪动不了。
上了火车,他扶着金属墙壁感到一阵虚软。
玻璃窗外,左欢的身影仍然立在原处。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道别。他终于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离开的时候问这种问题?就这么什么也不懂地
伪装下去不好么?只不过短短一个月就这么受不了内心焦灼反复的煎熬么?
原来他的内心是如此的虚浮和软弱,他的爱只属于他自己,他要用它把自己包裹起来。
于是远离左欢,收起脚步。
因为前面就是万劫不复。
……
左欢突然打了个寒颤,奇怪,刚才明明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背后湿透,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左欢抱着双臂缩起来,
原来他还是紧张的,只不过是太紧张了,以至于连身体的反应都给忽视了。
第二十三章
这个春节年假,看到左家小孩儿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孩子变了。不熟悉的说“这小伙子终于长大了!”熟悉的问
“这娃失恋了?”
左爹问“儿啊,你是不是考试考砸了啊?”
左欢甩白眼“爹,我听着您这话怎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左爹一个劲儿摆手“怎么可能,我要不想让你考干嘛还给你介绍人?对了,你曾叔叔回来了,你妈定了家酒店请他吃
饭,要好好谢谢他的帮忙。”
左欢噌地跳起来,如临大敌“不是吧……”
左爹完全无视儿子的反应“把你王叔叔一家也请上,你曾叔叔还是王叔叔给介绍的呢……说起来,小曾也老大不小了
,怎么到现在还单身一个呢?奇怪啊……”
左欢更加愁苦了……曾叔叔曾大哥,您可千万不要拆我的台啊……
这年头中国人的兴趣仍然集中在饮食上,逢节过年的,全蜂拥到酒店里吃吃吃,喝喝喝!酒店大堂内光线明亮,一派
人间温暖万家灯火的辉煌气派。左欢老远看到曾亦过来,连忙就躲在了老爹身后。家长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左爹把不
成气候的左小欢拎了出来。
“还不跟你曾叔叔问好?”
左欢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开口。
“曾叔叔好……新年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曾亦笑的那叫一和气啊,长辈啊,恨不得立马塞红包过来的姿态。左欢想你要再装,我立马把你踹出去!
进包厢前,左妈拉着左欢小声感叹“你曾叔叔保养得可真好啊!”
左欢脸上立刻拉黑线,“他本来就不老。”三十出头,正是男人的巅峰状态,不需保养就性感成熟,风采翩然。曾亦
一烟灰缸转世,说他会保养?
左欢鄙视地看着娘亲“妈,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瞎讲!”左妈捏了捏儿子的小脸,又花痴地看回去,“妈妈我再年轻十岁,倒会好好考虑考虑!”
左欢小脸瞬间凹陷……他家的活宝还可以再多点么……
酒桌上,左欢坐在离曾亦最远的位置,默默喝着橙汁吃着小菜。他天生一张青涩纯真的脸,总给人未成年的感觉,再
加上爹妈坐镇,倒也没人非要他喝酒,他也乐得轻松自在。
曾亦这老狐狸果然装人像人,扮鬼像鬼,在他面前的时候多贼相啊……现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完全的正人君子有礼节制
。
左爸吩咐左欢给曾叔叔敬酒。
他无奈站起来,举着饮料客套了一番。曾亦人站起来了,酒却收在胸前,慢慢地在脸上浮出一个笑。
“这可不行,我是白酒你是饮料,左欢,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曾亦的笑很有特色,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很有魅力,可是在左欢看来,那完完全全就是等着看人笑话的奸笑啊!
“行!我不占你便宜!”
不等左爸反应,左欢拿起左爸的杯子,一口闷。
曾亦呵呵笑了笑,也把杯子里的酒灌尽。
******
左欢上完厕所懒得回去,于是躲到二楼厅堂的沙发上去玩手机游戏。一会儿曾亦过来了,松了松领口大大咧咧地坐在
他旁边,喝酒后的脸色微醺。
左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打游戏,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紧张。
他可没忘记自己跟这位关系闹僵了……最初他不过是想和曾亦保持一下礼貌定义内的距离,可是曾亦却毅然决然地跟
他撇清了所有关系。左欢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落差这么大的关系改变,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接下来的关系完全由曾亦
操控,而曾亦同志也终于让左欢见识了一把社会人士的虚套和决绝。
他和曾亦已经很久不见,如今见了,突然发现这种尴尬原来会发酵,于是更尴尬。
“在玩什么?”曾亦靠过来,烟与酒调和成老男人的味道,可是加上古龙水香气就变成了成功人士的味道,再配上曾
亦这张脸……大概可以称为黄金单身汉的味道……
很吸引人,可是左小欢皱着鼻子退开了点儿。
“贪吃蛇?你几岁啊?”曾亦惊笑起来。
“简单,不用花脑子又可以打发时间。”左欢头也不抬地回答。
曾亦好笑道“该说你懒呢还是说你笨?”
左欢沉默……
“左欢,在生我的气?”
贪吃蛇撞死了,嘟嘟嘟……
“人在社会上混多了,就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单纯。人类也远比我们想的软弱。”曾亦看着闷声不吭的左欢,无奈摊
了摊手,“好吧,我错了,我不应该故意疏远你。哎——果然是老了么,怎么一见到你这小孩儿我就忍不住想说教?
”
又死了……左欢退出游戏,把手机收了起来。
“我没有生气。”左欢眼光瞄着别处,小声说“其实你挺有趣,我挺喜欢你的。所以觉得有点遗憾而已。”
老狐狸愣住了——谁说让老狐狸吃瘪不容易,瞧瞧,这不就愣神了?
曾亦伸出手摸了摸左欢的脑袋,“我也很喜欢你。所以,别让我们去想那么多。我们可以只做朋友。你也可以把我当
成你的大哥,叔叔,爸爸。左欢,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对着我任性,只要你想。”
第二十四章
开学后左欢一直拖,拖到最后一天,终于不得不回校了。
一进宿舍,胖子扑过来抓着他一阵猛晃。
“左欢,你怎么现在才来?干嘛关机啊?!想找你人都找不到!”
“忘记充电了……”左欢呐呐地回答,看着那张空床,“瑜帅他……”
“搬出去了。没办法,他新找的那个实习单位太远。这家伙可真说走就走啊!还不让我和扁豆送他,我们都不知道他
搬去了哪儿。你说这小子怎么能做得这么绝呢?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
“哎,胖子你也别这么说,那公司现在就给他正式工的工资,要我我也去!”
“你闭嘴!有了钱就忘了兄弟吗?就等不及左欢回来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吗?”
扁豆连忙给胖子使眼色,现在最难过的是谁?是左欢啊!关系最好,却连面都没见着,连再见也没说。
“左欢,你给瑜帅去个电话吧。”
左欢看着那张空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原来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不过也好,现在见面多尴尬啊。他用了一个寒假
在想怎么面对谈永瑜,现在好,直接不用面对了。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学生们都脱了缰,没课,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导师做毕业设计。所以除了学院有重大通知或者会
议,学生彼此之间再没交流。左欢只在班级集会上见到谈永瑜几次,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和他视线接触,他心里紧
张而期待,谈永瑜却很淡很轻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一样。
只有当真正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有多么多。
谈永瑜离开了,左欢才知道没了这个人,他身边有多么荒芜。那个只要看到,就能让他安心的身影,原来这么重要。
左欢变得无聊起来,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也不再期待自己的考研成绩。他时常能一坐一整天,眼睛注视着同一个地方
,而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从身到心的麻木;而有时候他在校园里走着走着,会突然蹲下来,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也不是疼,就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曾亦这段时间忙得厉害。和左欢学校的生意早就谈妥,人员要安排,岗位要交接,所有的人手必须要尽快适应这个学
校的实地状况。他的银色宝马在校园里来去穿梭,突然看到左欢一个人捂着肚子蹲在路旁,连忙踩下刹车。
“左欢,怎么了?”
左欢抬起头,脸色有点儿发白“肚子有点疼。”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已经好多了。可能最近吃坏肚子。”
“那我送你回去。”
左欢乖乖上车。
曾亦故意把车速放慢。“左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过,你有什么难题可以找我。”
左欢心想对了,我还没告诉过他,于是开口。
“谈永瑜知道我是同志了。应该也知道我喜欢他。”
曾亦真正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的?”
“是我不想藏了。”
曾亦沉吟,缓缓开口,“那么现在呢?”
左欢扶着额头,突然笑了“他搬走了。”
明明是笑,却比哭还让曾亦难受。他按了按他的手。
“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手指盖住眼睛,嘴角仍然弯着微笑的弧度,却有透明的液体从手掌下滑落,一闪而逝,而后源源不断。
“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也爱着我。是不是很可悲?”
“不,一点都不。”曾亦痛惜,拉过左欢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小孩儿眼泪的热度可以透过层层衬衣一直烫进他的脖
子里。他想说,左欢,累了就不要爱了,过来我这里,我保护你……可是他不能,时间和地点都不对。这不是他的时
机。
******
“左欢,你刚刚……是不是和,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胖子吞吞吐吐的,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把话一次性问完,就算误会了又怎么样?也不至于比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更丢人
的!
胖子从水果店出来,正巧看到面前汽车里的这一幕,本来没什么,哥俩好也可以抱嘛,可是看着看着就不对了,左小
欢怎么哭了?那个看起来长得挺不错的男人还帮他擦眼泪——这就有点过了吧?又不是女人要这么伺候!
可继续看下去,胖子就更吃惊了——即使他是个爱情绝缘体,也可以看出来那个男人表情又多么的爱惜深情——那不
是慈爱,不是关爱,那就是爱啊!
胖子一想起来就忍不住一个哆嗦——一个男人这么看着另一个男人,脑子有病吧?
左欢愣住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进了骨头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开口。
“胖哥,你讨厌同性恋吗?”
胖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盯着左欢看了十几秒,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眉毛慢慢皱了起来。“挺反感……不过如果是
左欢你的话……我大概可以接受。”
“真的吗?”左欢确认般的再问。
“靠!你他妈现在告诉我一屋睡了四年的兄弟是同性恋!你还想让我怎么说?说老子支持你老子不介意吗?”胖子突
然爆发。
左欢垂下眼睛,不说话。
胖子一肚子火憋着没处泄,想揍人,想大骂左欢神经病变态去死吧!激怒他,然后狠狠干一架!这混蛋,毁了他最关
爱的兄弟,还想要原谅?没门儿!
可是看着左欢那样子又觉得可怜。
胖子狠狠对着墙壁锤了一拳,摔门出去了。
晚上回来,扁豆戴着耳机在打游戏,左欢裹着被子窝在床上。胖子冷冷哼了一声去洗漱。要上床时,突然听到左欢的
呻吟。
他赌气不想管,但听着听着就不对了,火气直冒地把左欢翻过来。
“要死不活的,哼唧什么?”
扁豆给胖子的大嗓门一惊,拿下耳机。
左欢满头是汗,脸色铁青,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只是哼哼地叫疼。
胖子这才急了。
******
左欢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曾亦,嘴唇干枯胡子拉扎的,一脸的紧张褪去,换上不正经的笑。
曾亦指着左欢的下身说东西割掉了。
左欢虚弱的回应,我被阉了?
曾亦噗地笑喷,眼睛都弯了起来,浓重的眼袋同时凸显出来。
左欢想人要衰老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挡不住的。只要一个晚上,就原形毕露。他可以撑多久呢?到满脸皱纹的时候
还声嘶力竭地爱?
那个时候的爱,不管从哪个意义来说,都很难看了吧。
“你这笨小孩,阑尾疼和闹肚子分不清么?”
左欢说“我又没得过阑尾炎。”
护士进来了,说“病人需要休息。”
曾亦连忙表示安静,拖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
“你睡吧。”
左欢说“你去忙吧。”
“我不忙,我陪陪你。”
左欢想说不用,我很好,不用陪,可是他太累了,的确需要休息,于是闭上了眼睛。
左欢好起来后问曾亦,你怎么在第一时间赶来的?
曾亦说是你那个胖胖的同学,打电话给我的。
左欢沉默下来。胖子已经知道了他的事,那么他告诉扁豆了么?告诉其他人了么?他回去后该如何去面对那帮曾经亲
密无间的兄弟?
左欢下意识地捏紧床单。曾亦立刻明白他在烦什么。零晨一点打电话给他,他来后那个小胖子一脸的敌意和鄙夷——
曾亦不是左欢,事实摆在眼前还去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种眼神他看太多了,所以能一眼分辨,也可以心平气和
地接受。
早在多年前,他认识到自己只爱男人,就已经告诉自己要接受一切后果。
他握着左欢的肩膀,平静地看着他迷茫的眼睛。
“左欢,我要你记住,不管你将面临什么,我都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