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师?”水森忍不住反问,原来的一切都是从林清纯口中得知,如今出现一个了解事实的人,这种紧张感不禁
让水森发悚。
音枫点头说:“我从很早就认识纯纯了,连这个称呼也是从林启口中学来的。我比纯纯大几岁,因为中学就学坏,成
绩一直是红灯高挂,父亲一怒之下就给我请了个老师约束我的行动。林启一开始让我恨之入骨,因此对他百般捉弄,
他虽然讨厌我,但不知为什麽很爱跟我说他那乖巧儿子的事。对於纯纯的母亲我也只是从林老师的唉声叹气中感觉到
她!不怎麽样,而纯纯,他几乎每次上课都要挂在嘴边。在他的形容下,我一直以为纯纯真是个可爱的不得了的小孩
子,直到有天见到他帮林启送课本到我家来……”
正说著,音枫突然停了下来,这时从楼里跑出来一个警察,是值班的小许。水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麽晚到这究竟是
干什麽,他赶忙迎上去询问现在的情况。
“水森,你来了就好,快进去吧,食人魔又快清醒过来了。”
水森允了一声,转头朝老张说:“张头,帮忙把这个人带到局里去,等会儿我要问他话。”说完再不看音枫一眼,往
看守所楼跑了进去。
刚进了重刑犯关押处的门,一阵吵嚷就传过来了。里面果然是林清纯的叫声最为激烈,还有部分强烈的吼声,是阻拦
林清纯的值班们。一路走过去,所有犯人都站在狱门前,试图看一眼,听得清。如此寂静的看守所,难得会吵成这个
样子,这些残忍的罪犯也恢复了些看热闹的兴致。
水森走至林清纯的牢房边,看著里面乱成一团的人群冷冷道:“找我什麽事?”
躁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正中的林清纯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脏污,整个脸都是黑咕咙咚的。水森忍不住皱起眉,
其它值班都在看著,他深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於是对一个值班警员说道:“麻烦将他送到审讯室去,我需要好好
和他谈一下。”
率先等侯在审讯室的水森焦躁地来回走动,刚才他故意不去看林清纯的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会泄露太多事,水森
虽说已经承认自己的林清纯怀有不同寻常的感情,但他还没放纵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听食人魔那些个污言秽语的地步。
想到和林清纯等会儿要相见,水森就忍不住心悸,这种感情的包袱已经压在他身上很久了,平时就算不去想,这个包
袱也压得他浑身无力,而如若想到它,包袱就会像个定时炸弹般可怕。如果有个人可以让他倾吐一下心事,或许会好
一些,但是不行,就算是李敬国这种铁杆,他也不敢透露只字片语。水森还曾经想过去心理症所求助,单是同性恋就
已经不得了,但如果让医生知道自己看上的是一罪犯,後果不堪设想。
敲门声起,该来的总是会来,怎麽避都避不了,水森深吸口气,打开了门。外面是被值班狱警押解的林清纯,他低著
头,被剃过的头顶还有长短不齐发丝乱糟糟地搭拉,全身都是脏兮兮的尘土。这时候他倒挺听话的,反观刚才的狰狞
不像是一个人般。水森心里苦笑,要不是他有那麽多面,自己又怎麽会中了他的招?
值班把林清纯押到座位上坐好,立马走出了审讯室,水森看到那人的脸上充满了厌恶。拖了把椅子坐在林清纯对面,
水森默默抽烟,看都不看前面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审讯室里只有挂锺的声响。不说话是不行的,水森心里在想,但是他喉咙像被烟堵住般楞是一个
字都吐不出来。当水森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对面忽然发出了声“咕哝”的水声,似乎林清纯在吞唾液。水森忍不住
抬起头来,只见食人魔的一双眼正瞅著自己。
“警察先生,给支烟好吗?”他怯懦地问。
水森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朝林清纯面前一放,又忽然想起来他的手脚正被铐著,只得拿起来点了塞到他嘴里去。
可谁知当烟递去,林清纯头一歪避开了,水森当时就火了,脸面通红正想发作,却见食人魔看著自己叼在嘴里的那根
,露出期望的眼神。
水森手指狂抖,像是不听指挥地想摘下嘴中的烟,他狠狠攥攥拳头,硬是粗暴地将烟头吐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林
清纯好不容易抬起的脸又低了下去,瘦削的身体瑟瑟发抖。
“找我来什麽事?”水森口气颇为不佳。
问了半天,林清纯还是在那浑身打抖,半个字不说。
水森厌烦地说:“快答啊,难道还让我跪下来求你不成?”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我要回到牢房去!”林清纯哽咽了出来,声音大得让门外的狱警敲门询问。
“你疯了!”水森一边制止林清纯,一边慌忙对外面说没事。他望著对面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无奈说,“你说吧,
有什麽未完成的,我尽量帮你。”
林清纯摇头:“我没有什麽愿望了,能下去见到爸爸,很好。”
林启……水森捏紧拳头,只觉自己刚压下的火又窜了上来。
“但是,”林清纯又接著说,“我想见你!警察先生,你别不理我。我、我想你。”
“你这麽说有什麽用,”水森双手捂脸,欲装冷静说,“现在才来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有有用吗?我即不是同性恋也不
觉得空虚,你和我根本是天上地下的两种人,我只是个要将你惩之以法的警察,你应该视我为敌人……”
“可你是现在唯一能够接近我的人,”林清纯抢白,“我快要死了。我懂自己是逃不掉的,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个
星期,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死神的镰刀挥舞在面前,不过我不会害怕。但是,我不想闭目等死,我想每天都
看到你,直到行刑那天。可为什麽你不来?”
水森冷眼看他,只觉食人魔的话像一锅滚油,能把自己的最後一分水都挤干。他只能轻问:“你在里面过的还好?”
林清纯听到水森的温软话语明显喜上眉梢,他点头说:“还好,可是总觉寂寞。我想跟狱警说话,但他们不是不理我
就是拔腿就走,任我再後面叫得多响都没用。我隔壁那间是空的,整天闲得发慌。”
“那你静著的时候在干什麽?”
林清纯歪头想了会儿,回答:“我大多数的时候在看墙。那四面墙浓墨重彩,不少人在上面留下了遗言,当然也有骂
天骂地骂人骂物的。这些人,就像要把最後一滴血都抹在墙上一样,在阴暗的牢笼里涂下字句想让他人看见,然而接
著看见遗言的人也是即将跟著下地狱的……每想到这,我的心就很苦闷。”
“《水龙吟》,为容情……”水森冷冷接茬。
“对啊,你那天已见过,”林清纯竟回答得波澜不惊。他在墙上刻下《水龙吟》的那天水森也在一旁,而且还跟著他
的笔划念了遍这首柔情缠绵的诗词。林清纯蕴水的目光中带丝凌厉,又说道,“但还有警察先生没见过的,我刻了首
你的诗,《泽陂》。”
《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如此悱恻的句子,直白地诉说了思恋却又可望不可求的恼恨。水森直觉被他的诗他的目扫得无所遁形,垂下的手心被
指甲掐得发痛,可经过林清纯的嘴直传到心口的疼痛比之不知强了多少倍。但是,疼痛就是意味著清醒,水森明白,
就算自己离那条线多近,却再不会跨过去。他和林清纯的结局,将是无果之花。
“你的头发,怎麽会变成这样?”水森转移话题。
林清纯撇撇嘴,一脸欲泣地答:“你们这群警察先生个个都蛮不讲理,我都说了不愿剪发还是逼迫我。我拼命挣扎哭
喊不但没人理会,还遭到拳打脚踢。”
“说起来,你把众多被害者的头发和指甲都埋入土中,这有什麽意义?”
“因为那是能保存最长久的东西。不管多久都不会腐败,就像我对他们的爱,这是一种见证,一种铭刻在心的方法。
所以我把那些埋起来,作为绝美的回忆。”
“这麽说你之所以把头发留这麽长也是因为这个?”
“警察先生也送我一根头发好吗?我只要一根就好!”说著这种话的林清纯立刻兴奋起来,虽然他脸色憔悴,浑身脏
污,但此刻像渡了金膜般容光焕发。
水森看住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两人互视好一会儿,水森只觉空中有劈啪作响的爆炸音,从林清纯眼中射出的,是怎样一种光芒,慑得他如同高压线
从头顶贯穿脚心。沈默在撕扯空气,从密实的锦帛撕到连一层遮羞布都不给,没有遮挡,剖露真相,水森受不了这个
。
但,还是林清纯先软了下来,就在水森觉得自己快连坐都坐不直的时候,林清纯先软了眼神,放弃了。“如果那麽讨
厌我的话,你想什麽时候走都可以。”林清纯用温开水的态度说。
水森一咬牙,忍不住冲他:“你还又来了!你以为你是什麽性质的人?你以为你现在在什麽地方?前面嚷嚷要回牢房
,如今又嚷嚷要我走,你在拿谁寻开心?你这麽急下逐客令,何必还求死求活得让我来?我们根本没办法谈下去。”
林清纯闻言浑身一抽,哑声一句:“我只不过是央求你施舍一根发,为什麽你就这麽难为我?”
“不是我难为你,而是你在逼我!”水森低吼一声,“难道你就这麽想把话都捅穿吗?你太自以为是,太以自我为中
心,不管後果如何,你是不将身边的人搞到团团转就不罢休。别人不依顺你,你就像乳儿一样狠狠腻著,同情也好爱
情也好你不但来之不拒,还予取予求。你看你的头发,你现在是个罪犯,这里有的是不卖你的帐的人。你就不会学著
不任性吗?”
“知道我为什麽卯足劲腻著你吗?因为你有些像林启,你们都是十足的正人君子,张口闭口都是大道理一堆,彻头彻
尾的假道学,虚伪!可我呢?我偏偏就是注定为你们这种人神魂颠倒,追求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我就是我
,我敢爱敢恨,为什麽要看旁人脸色做人?”
“林启,林启,又是林启!没有他,你现在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子,说到底他就是个失败的教育者。与他的名字相提
!论都让我感到羞耻,你还口口声声念叨他没完?”水森忍不住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林清纯就像呆了一样楞楞看住水森,竟是不动声色,他的目中明明没什麽波动,却又流出两行泪水,似是不相信,又
似是心若死灰。水森心里隐隐有些後悔,他知道经过这麽一句口不择言,两人本就恶化的关系会变成无法挽回。
“警察先生,从头到底你都是怀著颗虚假的心站在我面前,又凭什麽抨击我的家人我的人生?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
其实就是想把我送进地狱吧?”
“虚假?”水森只觉脑子里疲劳的神经一阵紧抽,心口升起的是愤怒与欲哭无泪。在自己经历如此多的痛苦後,给林
清纯的感觉只有虚假?“你说你总是栽在我们这种人手上,我倒还想象你诉苦哪!我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到你这里却
成了山峦重迭,我大可以改道而走,对你弃之不顾,可我为什麽还围著你转,我为什麽,我图什麽,我找抽啊?!”
“那你是为什麽?你围著我转是了为什麽?回答啊!”林清纯追问著,脸上又是迫切又是嘲笑,“回答不出来了?警
察先生,我有时候真是佩服你,你为什麽就那麽能忍那麽能三缄其口呢?每每话到一半就哑巴,连下回分解也不给,
你这个正人君子,要刺激你到什麽程度你才能丢了外壳?你怀里那枪是为我准备的吧,伪君子?这回,该让我回去了
吧!”
林清纯腾身而起,甩过脸径自往门口走去。他拖著锁铐慢慢走动,也许是太重的缘故,他的背佝偻,手脚不利索,从
後面来看竟像个小老头在蹒跚。锁链一下下击打摩擦的声音像在水森心里凿洞般,水森定定看著他,心里波浪翻滚,
五味杂陈。
林清纯的动作仿佛慢镜头般一格格地翻过去,呆呆看著这一切,水森的心弦忽然像被什麽触动了,他奔上一把拉住林
清纯的肩膀,将手枪掏了出来塞在他被拷的手里,“拿著它,抵著我,我们像上回那样逃出去!”
林清纯呆了呆,慢慢“嘻嘻”笑起来,转回的脸上似笑似哭,他揶揄道:“你傻了?你的将来呢?你肯抛弃吗?如果
别人问这枪怎麽会到食人魔手里的,你怎麽说?你放走了十恶不赦的犯人,你又能承担得起罪名吗?”
水森被热火灼过的心忽然像被阵凉风吹过。辉煌的过去,坦途的将来……他的动作立刻定格。林清纯看著他,眼睛里
渐渐流露凄惨之色,他将手枪推回水森的怀里,打开了门,留给水森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绝望眼光。
水森痛苦地看著这一切,看著门被打开,看著林清纯被人带走,看著那个纤细却倔强的背影一步步地消失。水森的胸
口就如煮滚的开水,烫得全身痉挛,他立马打开窗想尽情呼吸,却发现空气浑浊得就似腐烂的肉块般发出阵阵难闻气
味,天空黑得好比乌鸦的羽翼,沈得更像铅块,向自己的头顶重重地压过来。
水森只觉烦闷欲呕,关上窗,他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心。
虽然已到深更半夜,水森却没选择回家,而是直奔局里去见崔音枫。到了局里才知道,老张还没离开,他们已围了崔
音枫审了好一会儿,但这个少年虽然看似文弱,口风却特别的紧,虽然被逼得连续要了好几根烟,可嘴里蹦不出关於
林清纯的半个字,只是要求等水森来。
老张拍拍水森的肩,笑道:“看来让你去办食人魔的案子真找对了,不但是林清纯,连他身边的人也对你照顾有加。
改天让你好好授堂课,告诉那些莽撞小子你是怎麽打入敌人内部的。”
水森干笑几声,心想如果打入敌人内部是要付出感情的话,那警察这行当可不够人当的。
来到烟雾缭绕的房间,看见形容憔悴的音枫,水森暗叹一口气,把其它人请出房间後,水森锁上门,坐到了音枫对面
。
“这下你可以说话了?”
“是的,我非等到你不可,”音枫说,“别怪我如此不近人情,我只相信阿纯相信的人。”
“连龚景也不信?”
音枫惨笑一声:“他对我怎麽样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不是什麽绝代佳人,更没有那些引诱人的鬼主意鬼精灵。况且他
心里早已有人,我对他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对谁都能是逢场作戏,唯一对林清纯不能,他……他在里面还好吗?
”
“他很好,活像一头烈豹,每每有使不完的力气,不闹得看守所天翻地覆他就不省心。你问他好不好就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