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见他如此气魄,顿生结交之意,也让伙计拿来一个大碗,示意伙计将两个碗都斟满酒,端起一只向庆忌笑道:“侯爷既然先美于前,小子岂有不奋起直追的道理,侯爷请啊。”说着亦是一饮而尽。只见他一碗烈酒下肚却面不改色,庆忌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此人看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谁知竟然如此爽快,当下便有惺惺相惜之意,毫不迟疑地端起面前地酒咕咕地灌了下去。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十几碗转眼下肚,两人却都是面不改色。
“好汉子!”“真英雄!”两人同时翘起拇指大声赞道。
韩重哈哈大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能与侯爷对饮实是大快平生。只可惜这杜康淳厚有余豪气不足,我这酒肆里有两坛八十年极品高梁威猛刚烈,我俩就来个一醉方休。”
庆忌击节笑道:“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高梁之酒古有佳话。只有这高梁之酒方衬你我当世豪杰。”
这八十年的高梁酒果然不同凡响,一揭开封皮登时满楼酒香扑鼻,一股英雄豪气自然而生,令人不觉胸怀大畅。楼外过往行人闻了纷纷往酒楼一探究竟。计然连忙着伙计关上店门,只有那眼尖的瞄见酒馆楼上,向来威仪凛然地武安候正满脸欢快地与对面同桌的少年相视大笑,而那少年不仅相貌俊美如天人气势也毫不弱于武安候。于是乎这一天诸暨城里又是传言满天。
成为主角的两人却依然推杯换盏旁若无人,不觉酒已半酣,两人直喝得胸口热血如沸,眼睛却都越发地粲然起来。
庆忌放下酒碗笑道:“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便是白藏肆肆主来的。”
此时韩重却是想不通,于是摇头道:“小子不知。”
“眼睛,”庆忌指着他的眼睛道,“我第一次在宫里看见你就觉得像你眼睛里这样既内敛又凌厉的眼神是我所见过的人里面绝无仅有的,当时我就对烛庸说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果然短短二年你就天下商贾之中执牛耳的人物。其实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那眼神我在那里见过,只是你实在太年轻,让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和那个名满天下的王诩就是一个人,后来还是计然对你的态度提醒了我,除了白藏肆肆主还有那个人能够让白藏酒楼的老板宁可砸了生意也要挺身相护的。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假呀,只可惜我们吴国空有这样的人才却不能尽其用,奈何,奈何。”庆忌摇头感叹道。
“侯爷的意思是让我为吴王效力不成?”韩重问道。
“吴王?”庆忌冷笑一声道,“为得名剑而杀了剑师满门,为求金钩逼得人杀子铸钩,为立战功至使吴国上下十室九空,扬名的是他,苦的却是吴国百姓。这样的王位坐得安稳吗,这样的王值得效力吗。”
韩重眼睛一亮,庆忌的话深深地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侯爷你禀天下大义为先,韩重我好生相敬,来我敬你一碗。”说着韩重提起酒坛,将两个碗都斟得满满的,端起碗说道。
庆忌端起碗,却不忙喝,他看着韩重的眼睛缓缓道:“以眼观心,韩公子你志向远不止富甲天下那么简单,只可惜我身份所限不仅不能与你一道啸傲天下,反倒注定要成为你取吴的障碍。我只希望你能够将这乱世杀伐降到最低,给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便行了。”
韩重肃然起身道:“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见了侯爷我才知道原来人生能得一敌手才是最大的幸事。侯爷,韩重向来不曾服人,今天我是真的服了侯爷你了,所以将来有一天我们站在了敌对的两边时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韩重,你果然是我的知己,可惜我们今日一见如故,却无法结为兄弟。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一定会看好这大好的头颅。”庆忌神色黯然,竟似有无限感慨。
一阵狂风从地面卷了上来,街上正在流着汗的人们竟被激得起了寒噤。
两人相看一眼,各自举杯。
这是不世英雄的举杯,多少豪情,多少傲意,俱在这一杯之中。
两人饮尽烈酒,双双掷碗于地,就在同时一个长长宽宽的闪电划过窗外,暴烈的雷声响起,巨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庆忌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直走向雨里去了。
韩重笔直地站在窗口,窗外的钱塘湖上白浪滔滔中一叶小舟翩然而行,虽然被风浪打得剧烈摇摆却始终傲然立于浪尖。
吴王僚八年八月,仲夏,酷热浓厚的气息让空气都跟着停滞了,一场场的大雨不仅没有缓解这热意反而把炎热蒸腾得更加晃眼。不过在这水声淙淙的地方,却还是一片鲜绿清明的草色,水边韩重已经懒洋洋地在这里躺了一整天,他的手边是几天前孙武发来的信函。
一切的发展都如他们那天在谒格院所预计的一般,王僚派姬光接公子建母,结果受阻钟离城,楚王征陈、蔡、胡、沈、许五国之兵前往击之,姬光退往鸡父,半月之后王僚派公子掩余领军一万,囚犯三千前往支援。伍子胥以孙武之计禀姬光,趁七月晦日(兵家忌晦,故此日一般不会出战)突袭楚兵右营楚兵死伤无算,吴军杀胡、沈二君及陈大夫。又放走生擒甲士,使告楚左军,左军陈、蔡、许,三君闻胡、沈二君被杀,吓得不战而逃。此时吴合左右二军直奔楚国中军,楚国中军未及成阵而吴兵已到,吴军随后掩杀楚军损失大半,楚国统帅薳越急奔五十里方脱。姬光趁机单师直入蔡地取公子建之母入吴,待到薳越收拾残兵回身来追时,姬光已经离开蔡地两天了。薳越畏罪,自缢而死。
这实在是吴楚交战以来楚国从未有过地大胜,捷报传来吴王僚下令举国大庆七日,所以今天韩重地父兄全都准备大庆事宜去了,而他也就难得地偷得几天的闲暇。
韩重低头再仔细地把孙武地来书看了一遍,令他感兴趣的倒不是战事的精彩而是楚国令尹阳匄的突然暴毙,照如果原计划这一仗至少得拖上三月有余,而阳匄的暴毙以及代替他的薳越的无能却让这一日期缩短了一半。
“看来楚国远比我想象的精彩。”他自言自语道,就现在的形势而言原来的计划势必有些变更,看来得把去楚国的日程提前了,但是如何向家人解释却令他头疼不已。虽然在这里有父兄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此刻韩重却无比地怀念起当初自生自灭的日子来。
想了一会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出什么合情合理又不露痕迹的借口来,韩重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事,反正到时候吴国形势动荡总会有办法掩饰的。
抛开此事,韩重放纵自己重新倒回青青的草地,八月的流火中能寻得这一片清凉确实是令人惬意的事情。草儿细细地搔着他的面颊,西边的莲荷发出淡淡的香,像是谁裙裾上的芬芳。
这次突然离开梅里,他并没有告诉紫玉。他从来不畏言自己的自私,多年来的商人经历让他永远不做无准备的战斗,可这份来得太快太猛的感情却让他毫无防备地坠落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确定这不是自己的一时迷惑,他甚至让计然给他安排了江南最绝色的舞伎,可是当他看着那舞伎薄纱下玲珑浮凸的身子只单纯的觉得美丽却没有丝毫的欲念。
韩重觉得好倦,纵横各国驰骋商场的日子像是离得太远的一个缥缈的梦,只有紫玉才能带给他梦外的真实。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个温暖如春风的声音在唤着自己。
“韩少公子。”那声音近在耳边。
韩重猛然惊醒,睁眼只见一轮弯钩也似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那月光明亮得像是洗过的绸缎,在黑夜中散发出柔美的光辉,而身边那灰衣人的声音仿佛如月光一样温雅。
韩重站起身来,他身材颀长那人比他矮上约半个头,只见他五十上下年纪,修眉俊目,颚下蓄着三缕长髯,若是不论那一身的庄重贵气,看来倒象是位慈祥方正的饱学宿儒。
“哦?敢问先生是……”确定从未见过此人,韩重心想这大概是父亲新聘来的西席,但看着那人浑然天成的气势又不太确定。
“在下季札。”依然是温文的声音,正如它的主人一样,表面平凡却又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原来季夫子,小子失礼了。只是不知道夫子今日来此是要教小子什么?”
韩重一挑眉,是他?季札在吴国地位超然,他是吴王王僚的叔父,虽是吴国最有声望的王位人选,然而生平最是厌弃名利,以致三让王位,贤义之名广拨于诸侯。
此时朝中的王公大臣都在宫里参加庆功宴,季札却偏偏来此这用意实在令韩重颇费思量。
“今日只是随步而来,幸遇韩公子你而已。”季札笑道。
“难得今夜月色甚佳,不知道少公子有没有兴趣陪我这个老朽踏月一游?”季札不以为訏,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不敢当,夫子叫晚辈重儿便可。”韩重欠身道。
“那么,重儿……”季札伸手邀约,“你不会拒绝我这个老头子的无礼要求吧。”
“能和夫子同游可是全天下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小子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拒绝呢。只是今夜……”说着,他望向天空,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云开雨收,一轮明月如镜高悬。
“怎么样?”季札向他眨眨眼,这种孩子计谋得逞的狡诈表情突然出现在他温文尔雅的脸上,显得极为滑稽。
“现在没问题了。”韩重被他逗得呵呵大笑,伸手便挽住了这位老人的手。
明月当空,日间嘈杂的街道悄无人声,饱含水气的夜风无孔不入地蔓延着,满布月光的地面像是积满了清澈透明的湖水,两旁竹柏的倒影纵横交错宛如湖底的水藻。
纵使韩重一向自认世俗,却也不由感叹起造化的空明玄妙。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只是能象我们两这样赏月的闲人不多罢了。”季札摇头叹道。
韩重微微一笑,脚下却渐渐慢了。
10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钱塘湖边,虽然已是中夜但湖上却渔火点点,只听季札拍拍手,不远处一艘小船悠悠地划了过来。
小船四周张着薄幔,进了仓才发现里面净几暖炉装饰得异常雅致,乌木几上放着纯白素瓷茶杯,炉上的茶铛正微微待沸。
果然不出所料,韩重微微扯了扯嘴角心下一片清明,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个道理在自己决定竞逐天下之时就早已烂熟于心了,今天倒要看看这位以贤德无争闻名天下的夫子到底怎么卖这葫芦药。
“重儿,来尝尝我这特制的雨前。”季札将茶盏递到韩重手里。
“谢夫子……”韩重接过,轻抿一口。
“如何?”季札问,急切的表情象是一个急于展示自己得意玩具的孩童。
“……”
没有了常见的葱姜调味的茶味道轻浮若有似无,仔细品味却似有另一种难言的韵味,纵使他自认精于茶道但这股清淡竟然是自己生平仅见,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四个字,‘返朴归真’,小子服了。”顿了一会,他笑答道。
“重儿你果然是同道中人,这种泡法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证出来的,想当年神农氏就是喝的茶就是这样煮出来的。而且这饮茶的妙处还在于,茶必须配合着器皿方显佳妙。”说到这里季札轻敲几案,笑道:“比如这雨前茶便需配着这素瓷杯,才显得出清雅本色,若是如那些贩夫走卒般就着这粗陶海碗在路边茶棚里喝上一阵,那便如焚琴煮鹤生生糟蹋了。”
“小子倒以为贩夫走卒晨昏劳碌,能够停下喝口茶水一解疲乏,这本来就是神农氏的制茶赠人的原意。平民之家,温饱尚不能顾又那里来的赏鹤弹琴之心,若真有焚琴煮鹤之事,又岂是如我等生在绮罗堆中,从不知劳碌辛酸怎么之人可得置喙。”韩重正色道,一双的眸子灿然生光,只这一瞬,季札的心不由咯噔一下。
早就知道韩肖有意借此次长子的喜宴把他这次子引荐入宫,备下这次邀约本是想通过这孩子探探韩肖的底细。所以当韩重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了,当时他只是讶异于少年的异乎寻常的俊美以及那份平和淡定的气质,同时暗自感叹,若是这孩子果真进宫以王僚嗜好娈童的个性必然是尸骨无存。
原来,吴国虽然接受晋国的援助,但对晋国也是时时防范,韩肖与晋国大夫巫狐庸的密切交往早已引起了吴王僚的忌惮,只是因为害怕与晋失和而不得不将这忌惮暗藏于心,所以表面上他对韩肖恩宠有加而实际上却在暗中加以制肘,想必对此韩肖亦有警觉为示清白竟不惜将亲子送入王宫,名曰为童实则为质。
原以为尚未弱冠的孩子即使聪明过人也不过是孩子气的狡黠,谁知此子心中竟然有如此的丘壑,气度之宏纵使是他也自愧不已。
这般才气的孩子若是真的入了宫真是可惜了,不行,自己绝对不会让此事发生,转念间季札心下已有了计较。
见季札默然不语,韩重知道必定是自己适才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不禁后悔却不知道季札心里的念头,忙道:“小子无状出言不逊,还请夫子莫要见怪。”
季札放下手中茶盏,长叹道:“重儿你说得对,老夫不知民生之疾苦却枉加批评,若不是你一言点醒,老夫险些贻笑大方,惭愧不已,惭愧不已呀。”
说完,他拉起薄幔,湖面清风徐来水波微荡,季札望着茫茫水面道:“重儿,你可知你父亲为何接你回府?”
“知道,父亲希望我入朝为官。”
适才季札坦然自承,韩重已知道他确是至诚君子,如今既然他问得干脆,他便也不兜圈子。
“那你又知不知道他要你做的是什么官呢?”
“说是为官大约不过是个人质,想来该是个闲差吧。”韩重道,见季札说得慎重,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难道说,是……”
季札闭上眼点点头,好个性灵的孩子,只可惜竟生在了那般污秽之所。
不会的,韩重摇摇头,不可能的,毕竟我是他亲生的儿子呀……
“是——宫人?”韩重抖着嘴唇确认道。
季札不语,只是慢慢转过身来。
韩重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被抽干了。
“这么说,夫子今天是验货来了?没想到天下闻名的季夫子也兼做老鸨生意呀。”他惨然笑道,风华无双的脸霎时凄艳如残红谢尽的黄昏。
“重儿……我只是想帮你呀。”
见他这样,季札知道此事对他打击甚大但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如死人般难看。
韩重怔怔地坐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夫子,刚才是我过分了。”
他闭着眼想了想,又强撑起身走上甲板,月光皎洁照得水面一片银光也模糊了水天的界限,站在甲板上的他似乎要随着月色而去。
“重儿,小心……”季札见他神思恍惚行为颠倒,大惊着想要上前扶他,可身前却仿佛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幕墙。
“夫子放心,我是不会跳下去的。”良久,韩重闷声道。
突然又转头笑道:“夫子你看,月色多好,刚才您不是说能从容流连风景的闲人已经不多了吗,不知道今夜是否有幸和夫子一道当个闲人呢。”
这一笑璀璨仿佛日光下击碎的宝石,再回头时清亮的瞳仁已经是不见底的幽黑,季札知道,那份清亮适才已经在这少年的心里崩坏了。
“好!好!好!若不是舍不得这清风明月,老头我恐怕早到九泉之下拜见列祖列宗去了。不过既然有这般月色,空对着岂不是有花无酒大杀风景,不如你我对弈几局如何。”季札呵呵应道,转头看时只见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感激。
两人布下棋阵,黑白纵横之间不觉东方已露鱼白,季札仰头伸展身躯笑道:“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不仅见识不如你,就连棋也下得不如重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