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你一眼就认出了他,可他却没有把你认出来。“
“我和他多年未见,而且那之前我又大病了一场……”
如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把手放上了颈边。
“他要能认得出我来,那才奇怪。”
“既然你早就在宫里见过他,又为什么……”白漪明欲言又止。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被他撞见以后,还能安心留在宫里当我的太医,却在被顾雨澜认出来以后,立刻就要出宫躲避
?”
如暄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轻声地叹了口气。
“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就好像爱恨纠缠,欲断难断……相遇时恨不得未相识,分别时却希望守在身边……”
“所以你不会找他,也不刻意避开他,就看天意如何安排?”
如暄摇了摇头。
“天意最爱弄人,只会叫人错过。”
如暄淡然地说道:“那个时候用针或者是其他药物,效果未必会比‘千花’差上多少,可我却偏偏给了顾雨澜‘千花
’……那药的香味特别,很容易能够辨别出来。所以,我应该是故意的吧!”
“故意的?”白漪明惊讶地问:“要真想回到他身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那时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些意气用事。”如暄轻一笑:“好了漪明,你也该告诉我,你
究竟为什么宁可冒极大的风险,也要把我从冰霜城里带出来了吧!”
“你在百里寒冰身边多年,有没有昕他谈到过一种叫做‘离忧诀’的内功心法?”
如暄摇头。
“那是百里寒冰在机缘巧合之中所得。”白漪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武学上的天赋与成就,我从没有见过比他
更加卓越优秀的人。”
听到如此,如暄不禁有些疑惑。
“离忧诀在吐纳呼吸、行功运气的方式上大有不同。他自幼修习冰霜城的家传心法,那么做不但要耗费时间从头练起
,而且一旦和原有内力冲突,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暄拧起了眉:“不过按他的性子,如果那心法真有独到之处,恐怕……”
“恐怕他当年就是不想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对你提起。”白漪明接着他的话尾说了下去:“传说练成离忧诀的人,能
够控制呼吸血脉,断绝饮水食粮,甚至能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活过百岁而容貌不改。”
“无稽之谈!是人就须饮食呼吸,就会生老病死。”
如暄笑了起来:“再说,不吃不喝不老不死,那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分别?若真是变成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传说多半言过其实,可是离忧诀晦涩难解,倒是半点不假。”白漪明也跟着笑了:“也许就是那些历来学而不
成的人,拼命编造出种种好处来掩饰自己的失败,最后硬是把武功绝学说成了求仙修道的天书。”
“等等!你刚刚说,控制呼吸血脉……”
如暄脑际灵光一现,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这些年里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变得简单清楚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此情可待”,百里寒冰只是用内功改变了气血脉象,使自己以为他武功全失,身中剧毒。
这些年只要想到百里寒冰为了瞒过自己,居然宁愿相信心思诡异的药师,喝下那种后果不明的药物,他就会觉得不是
滋味。结果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当年无思言辞凿凿,却是在信口胡说。
再想一想,无思说“此情可待”分明是嘲弄戏谑,偏偏却又一语成谶……
“怪不得什么?”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暄只能回以苦笑:“你继续说吧!”
“百里寒冰从十五年前开始修习离忧诀,开始那几年虽然略有小成,却始终不能有所突破。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原有
的武学造诣对修习离忧诀大有帮助,却同样也是最大的阻碍。但是到了第六年……”
白漪明忽然凑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件事之后他慢慢神智不清,开始胡
言乱语,但武功却突飞猛进,有如神助。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又怎么会知道?”如暄感觉到他的靠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就是在你‘死’了以
后不久,他去泰山和谢扬风决战。他那时整日失魂落魄,我以为他一定会输,甚至很可能会死在谢扬风的剑下,却没
想到……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哪怕自己再苦练上五十年,也不会有和他一战的资格。“
白漪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十年里,我日日和仇人相对,小心仔细地服侍着他,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枉死的哥哥和
母亲……
如暄自小看着白漪明长大,此刻听他言语之中满是凄厉孤苦,始终是不大忍心,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拉住他加以安慰。
但是一转念又想,他不知要用什么残酷的法子报复百里寒冰,刚抬起的这只手却始终是收了回来。
“你和我一样活得好像行尸走肉,不过你是为了情,我却是为了仇。”
白漪明看着他那只抬起却又放下的手,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可在我们的心里,又有谁真正愿意像死人一样活着呢?
所以我们留在这个世上,其实是要等待着一个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希望永远都只是希望。”如暄合上了眼睛:“对我来说,那个希望太过奢侈了。”
“我不知设计了多少个圈套,策划了多少次刺杀,下了多少次剧毒,但一到百里寒冰面前,就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他甚至曾经当着我的面喝下见血封喉的毒药,却像喝了一杯普通不过的茶水……
“可这些还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他把百里家的祖宗基业、冰霜城的荣辱存亡、继承香火的儿子、救命恩人的血脉
,这些一直都很重视的东西,一夜之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漪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俯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人说无欲则刚,当一个人什么也不在乎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弱点。我这些年来虽然从没有死心,但也一直感觉成功
的希望实在是渺茫。直到你突然‘死而复生’,回到了冰霜城……”
“百里寒冰他对我……”
“你明明知道他对你其实有情,为什么又要学他掩耳盗铃呢?”白漪明打断了他:“我不明白,承认两情相悦对你们
来说就那么难吗?”
如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尚且整齐,摸索着抓住了床栏,慢慢地想要从床上起来。白漪明也不
去搀扶,只是冷眼看着他笨拙缓慢的动作。
“‘两情相悦’只是四个字而已,说出来当然是一点也不困难。”
如暄站在床边,面对着白漪明那边轻声说道:“可时间早就已经不对了!若是早十年……你要知道,一个人在年轻的
时候总是会更加勇敢些的,可一旦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有太多的顾虑,自然就没有了那种勇气。”
白漪明慢慢地走了过去,拿了一件斗篷披到他的身上。
“这本来就和我无关,我只觉得你们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最可笑的两个。”看着他那张几乎脱了形状的脸,白漪明
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暄淡淡回话。
他原本就很单薄,又经过这几天的伤病折磨,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加上盲了双眼,目光多少有些空洞,看上去着实
吓人。
“情深如此,也算得上是种病了。”白漪明叹了口气,帮他拉拢了斗篷。
“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旁人费心。”如暄推开他要为自己整理头发的手:“你一直在这话题上兜兜转转,必然也是
有原因的,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白漪明这次却是答应得爽快:“也差不多正是时候。”
如暄露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我现在就杀了你,等你变成一具叫人看着就会心疼的尸体,再送回他的身边。”
白漪明像是生怕他会听不清楚,把话说得很慢也很仔细:“要是你真的选择了这条,我虽然心里不愿,可也不会手软
。不过你尽管放心,不论怎样我都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
如暄仔细听了,却是面色不变,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随即就问:“那么说说第二个选择,就是你真正希望我选的
那一个。”
“至于另一个选择,自然不会这么残忍。”
被说破了企图,白漪明也没有丝毫窘迫。
“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让自己在这世上消失不见,余下的一切,就让我来安排。”
如暄皱起了眉头:“如果你想要利用我来报复他,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我最初的确有过这个打算。”白漪明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杀了你的话,当然能令他痛不欲生,可是在十年
之前,已经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了不是吗?如果把你的尸体给他看了,他说不定会像十年前一样,一转眼就会忘记了吧
!”
如暄脸上掠过一丝痛色,白漪明看到了,笑容里带上了嘲讽。
这些话,正触动了如暄深藏的心结。
他苦恋百里寒冰多年,直至今日也是缱绻不断,也许至死都难以忘情。
只是午夜梦回,当梦见早逝的双亲兄嫂对自己苦心劝责,或者是梦到身处幽暗森然的百里家宗祠之中,听百里寒冰反
反复复说着那句“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得到回报,也不是人人会像你一样爱上其他男子”,又或者难以入睡,独自枯守
着凄清长夜……
在那些或羞愧或痛苦或孤独的时刻,只有在想到百里寒冰也许会想念自己,也许会为当日的欺瞒痛苦懊恼,也许终有
一天能够了解自己的用心……只有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心中的后悔才多少会淡上一些。
可结果百里寒冰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伤心难过后悔终究只是空想……
“他此刻正在找你,不找到你,他是不会甘休的!”白漪明说出了他的计划:“我会不停地给他希望,让他不断地在
这世上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你。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把你忘记了吧!”
永远不忘……
他当年舍生忘死,为的也不过就是百里寒冰对他能够“永远不忘”。虽说下定决心不再纠缠于过去,希望能够重新开
始,可是……
“其实我现在又瞎又病,对你来说是个很大的累赘。”如暄定了定神:“与其带着我这个累赘躲避他的追踪,让我真
正在这个世上消失,不是更加简单省吗?”
“你这是劝我杀了你,然后再毁尸灭迹吗?”白漪明蹲下了身子:“我要是会那么做的话,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把你
的命给救回来!”
“我的确不明白。”
“我不会杀你的!”白漪明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是吗?”
如暄被他抓得很痛,却也没有挣扎,只是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除了报仇,其他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白漪明慢慢地松开手。
“我不会杀你。”他咬了咬牙,忿恨地说:“可我也不会让你回到他身边,我要让他找你一辈子,想你一辈子,却一
辈子也见不到你。”
“好啊!”如暄点了点头:“就这么做吧!”
白漪明的表情僵了一僵。
如暄会答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他没想到的是,如暄答应得这么平静,就像只是答应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你……”白漪明张口欲问,但还是忍了下来。
如暄垂头坐着,有些干枯微黄的长发披散在他肩头,连在阳光下都映不出丝毫光泽。
白漪明愣愣地看了一会,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拉起他的手放了进去。
“你休息一下,我去安排些事情。”
白漪明急匆匆地朝外间走去,却在门口停下了步,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那是……你一直抓着不放,所以我就一同
带了出来。”
“多谢。”如暄抿了抿唇:“留个纪念也好。”
白漪明胡乱点着头,才想起他看不见,讪讪地说:“那就好了。”
“漪明。”
白漪明正打开门准备走出去,闻声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白漪明冷冷一笑:“如果你是代他说的,那就不必了。”
“不,我不是代他说的。”如暄始终也没有抬头:“漪明,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其实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白漪明断然地告诉他:“不论你答应或者不答应,百里寒冰都再也见不到
你,你也再见不到他了。”
说完后他也不等如暄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耳中听得他脚步渐远,如暄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和小时候一样,都不听人把话说完
。”
自己刚才并非想要反悔,而是想问……
他轻抚着手中裂纹遍布的蝴蝶玉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人将这本已是碎片的玉饰,重又小心翼翼镶嵌完整的景象。
“不要心软!如暄,你不可以心软……”
他收拢了掌心,将手和金玉镶嵌的蝴蝶一同贴在胸口。
失明之后,如暄的耳力比从前好上许多,所以在白漪明去而复返的时候,他从那沉重许多的脚步声中,就察觉到白漪
明心中有事。
他皱了皱眉,把手中的玉蝴蝶放进怀里,等着白漪明推门进来。
“出什么事了?”他抢先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是这么说,但白漪明似乎很不愉快:“我是算漏了一点,就忘了还有个顾雨澜。”
“顾雨澜?”
“主要是我想不到,百里寒冰会向朝廷借力。”白漪明冷笑:“我没想到他丝豪不惜声名,宁愿为江湖中人不齿,去
和朝廷勾结到了一起。”
“那现在怎么办?”
他镇定地问白漪明:“天下人都是朝廷耳目,我又伤病在身,你带着我恐怕就很难隐匿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