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暄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白漪明用手钳制住了下颚,强迫着转过头去。
“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和粗鲁的动作相反,白漪明说话的声音语调却~直都很柔和:“就是在十年前,他重重
地伤了你,然后扬长而去的那个晚上。”
那一晚,怎么可能会忘记……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等他回来之后,看到了你的尸体,接着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光线的关系,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带着种奇异的扭曲。
“他以为你死了,却不愿承认是自己害死了你,到后来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的。你要是看到了那时候的他……”
“够了!你别再说了……”如暄胸口一阵绞痛,气都喘不上来。
“你别激动,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呢!”
白漪明帮他轻抚着胸口,却没有停下诉说。
“有时候想想,我还真是替我大哥不值!就因为有个对百里家愚忠的爹,就因为城主大人几句意识不清的疯话,连辩
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斩了一只手下来……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居然要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什么?”如暄瞪大了眼睛。
“那晚我大哥莽莽撞撞地打了你一掌,害你吐了许多的血吧。”白漪明轻轻地笑着:“就算谁都明白,你不是因我大
哥而死的,可我们的城主大人却始终对那一掌耿耿于怀。就好像是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要是伤了你,就是不能饶恕的
罪过呢!”
“那么,白总管他真的……”如暄颤抖着嘴唇,怎么也说不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听说城里出了事,匆匆忙忙地从书院赶回来,然后就在冰霜城门外,我看到了我爹、
我娘还有我的大哥……雪积得很深,他们就跪在城外的雪地里。”
白漪明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种深沉的痛苦。
“后来我才知道,百里寒冰要把白家赶出冰霜城。为了求他回心转意,我爹娘和大哥就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
“不会的!他怎么会那么做呢?”如暄脸色惨白:“不可能的,虽然名为主仆,但他把你们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怎
么可能把你们赶出城去?”
“百里寒冰这个人有多么冷酷无情,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吗?”白漪明对着他摇了摇头:“只是暄哥哥,都到了这
个时候,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我应该明白什么呢?”
“对百里寒冰而言,别说是下人仆役,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过是必须而非必要的东西。在这世上,他只有对你…
…只有对‘如暄’是不一样的。”
白漪明强迫着抬起他的脸颊:“听到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欣喜若狂,觉得为他付出一切都值得了?”
“你胡说什么,那根本就是……”如暄只觉得自己喉咙哽了一下,急急忙忙移开了视线:“无关的话就别说了,白总
管他们后来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信吗?不过这也难怪……”
如暄眼中闪过的那抹黯然,没有逃过白漪明的眼睛,他嘲讽地勾起嘴角:“你问他们怎么样了?要是一个刚断了手臂
的孩子,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在雪地里跪上一天一夜,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暄目光闪动,几乎想开口叫他别再说下去了。
“我爹受到惩罚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可这些年以来,他心里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我虽然恨他,可他毕竟生我
养我,我也不能对他如何。”
白漪明叹了口气:“三年前他去世的时候,还嘱咐我绝不可以记恨百里家,想必他是多少有所察觉的。否则那些年我
要杀百里寒冰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像今天这样狼狈辛苦?”
“你想杀百里寒冰……”
“他一条命,抵我母亲和哥哥两条命,不是已经便宜他了吗?”
如暄一时语塞,没有办法辩驳。
“暄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的。”白漪明低头伏在他的肩上:“你不会说百里寒冰的命更加宝贵,更不会说身为他的
家奴,不论他怎么做都是对的……”
“可是……”如暄背脊发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是你就不想想你的妻子,孩子……,,”没有什么妻子孩子,
那不过是刻意做出来给我爹和百里寒冰看的。“白漪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既然已经决意复仇,又怎么能
被家室所累?“
如暄用全然陌生的目光望着他,然后勉力把手抬了起来,阻隔在两人的中间“是我的错……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心有
不甘,又怎么会连累你家破人亡。”
如暄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漪明,你真要报仇的话,杀了我也就够了。”
“我就知道……”白漪明森然冷笑:“不论他做了什么,哪怕是负尽天下人。
你也不会说他半旬不是,对不对?“
“对!”如暄坦然地回答:“除了他,别人我是顾不上了。”
“好!好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子!”
白漪明猛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
“可惜遇上百里寒冰,任你再怎样一往情深,也只能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虽然身下铺着毛裘,可被他这样猛地一摔,如暄还是气血翻腾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可我还是应该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死而复生,我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天赐良机?”白漪明冷漠地俯视着他:“暄哥
哥你待我极好,这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上的。”
“为了能够报仇,你什么都不顾了吗?”
如暄暗暗擦去唇角沁出的血丝,撑起身子望向白漪明。
“唐有余的心思路人皆知,你这么做不是与虎谋皮吗?”
“唐有余唐有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他自作聪明,想出婚宴刺杀这种蠢办法,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
会。”
白漪明冷冷一哂,隐约带着得意:“人人都说唐有余是只老狐狸,可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个急功近利的傻瓜!蜀中唐
家数百年的基业,恐怕是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了!”
“婚宴?”如暄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说,司徒朝晖不是被唐家绑去,而是被你……”
“唐家纵使有再多的毒药,也不可能抵挡朝廷的千军万马。就算再给唐有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权倾一方的安南王
作对。”
白漪明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也尽管放宽心吧!我虽然掳走了司徒朝晖,可没动过他一根头发,甚至让人一路护送他
去了唐门。只要等慕容舒意一到那里,他自然就不会有事了。”
“这么说来……”如暄看他的神情,心里了然:“你愿意把这些秘密都告诉他自然就不会有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白漪明摇了摇头。
“我说来了,我不会动手杀你的。”
这个时候,隐约传来了沉闷的砰砰声。
如暄正盯着白漪明,想从他的表情中窥得一丝端倪,突然听见这好似扣动门环的声响,不由得微微一惊。
来人在一片寂静中由远及近,白漪明迎着脚步声走了过去。
“总管。”那人对着白漪明行了个礼,然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好,你去吧!”白漪明点了点头:“千万不要疏忽大意。”
虽然那人来去匆匆,但如暄在惊鸿一瞥之中,看清那人是城中仆役的打扮,甚至觉得得面目也依稀相熟,偏偏想不出
在什么地方见过。
等回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白漪明已经走了回来。
“你一心专注于他,又怎么留意到其他事情?”
白漪明弯下腰,笑吟吟地对他说:“暄哥哥,冰霜城已不是当年的冰霜城,更不再是百里寒冰的冰霜城了。”
第七章
白漪明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出手封了他的穴道。
其间如暄昏昏沉沉,只是大致知道自己被放上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急行,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
虽然白漪明点的并非重穴,不久也帮他解开了,可他身上的伤着实不轻,怎么也禁不起这样奔波辛苦,全是靠着焦虑
担忧勉强支撑。
但咬牙撑到了第三天,他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神智渐渐涣散。
那就好像是将睡未睡,半梦半醒时的感觉,又像是在水中沉浮漂流,四周空空荡荡,毫无着力之处。
记得上次有这样的感觉,已经是许久以前……
那之后又经过了不少岁月,年复一年的,他无心再专注医学,对一切意兴阑珊,虽然饮食依旧,起居如常,可就像很
多年前他曾对人说过的那样。
不管如暄还是卫泠风,都不过是在世上行走的一个死人罢了……
但是阿珩一定不愿意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所以他努力与人交谈、看书煎药、品茗赏月,按照阿珩所希望的那样生
活。
每当了无生趣之时,他就会想到阿珩,会想阿珩是用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把自己这条命给救回来的。
只要那样想,他便觉得不论怎样,还是要放宽心胸,尽量活得开心些才好。
可这一回,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阿珩的脸,偏偏是想起了太医阁里面西的那扇窗户虽然从那里望出去,只有一道阴郁森
然的墙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进太医阁到离开那里的八、九年间,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枯坐在那扇窗前,对着朱红
色的宫墙发呆出神……
这次的昏睡,似乎持续了不短的时问。
不过对如暄而言,这种状况倒也不算难以忍受,甚至连胸口的伤处也不是那么痛了,只是口中有股甜腻的气味盘桓不
去,叫他觉得不怎么舒服。
他也知道有人在自己舌下放了什么东西,虽然那东西含着又腥又涩,可好歹能冲淡口里的甜味,所以他也没有太多抗
拒。
等那种苦涩的味道有些淡了,就会被换上新的,其间更是一直有人给他灌那难喝的汤水。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渐渐摆脱昏沉,神智也缓缓地回复了起来。
他慢慢分辨出来,相隔不久就有人喂自己喝下的汤水,都是用连富贵人家都很少见的贵重药物熬制而成。自己舌下含
着的事物,非但有着比山参浓烈数倍的味道,而且有种奇特的血 腥气。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到自己舌下含着的,定然是千年血参。
千年血参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据说只要是还有一口气在,含上两、三根参须就能把命给吊回来。
这种稀世灵药他也只在医书上看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想到今日居然有幸含在嘴里,亲自体验药性。
不过这个给自己用药的人实在是暴殄天物。千年血参是何其的珍贵,怎么就连茴香八角般切得如此大块?稍有见识的
大夫,看到有人如此糟蹋千年血参,都会欲哭无泪吧!
既然会笑,那便是没事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如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你居然伤得这么严重,差点就……”那人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安心:“不过总算是救过来了。”
“漪明,我昏睡了多久……”他定了定神,轻声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有七日,这些天可把我折腾坏了。”
白漪明见他言语清楚,神智分明,终于安下了心,甚至打趣地对他说:“你没睡到日正当中,现在自然是……”
“午时?”久等不到白漪明说下去,他接了口道:“怪不得外面这么热闹……
“这是在城镇里吗?”
他说完之后,好一阵的沉寂。
“你……”
“我的眼睛废了。”
如暄把方才自口中取出的参块放在鼻边闻了闻:“漪明,你小时候常常帮我晒药,那时候我应该教过你,药物的存放
大有讲究。
就好比这血参性烈燥热,麒麟木却是极寒之物,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的,还好时间应该不是太久,于药性影响不大,
不过你千万记得把剩下的分开存放,不然真是可惜了这救命的灵药。“
“先别说这些 说说你的眼睛。”
白漪明语气中分明是不信:“你当时命在旦夕,荒郊野外的也找不着大夫。
我给你含着血参,想先保住了你的命再说。可你人是好端端的活过来了,这眼睛怎么又会瞎了?“
“我体内积毒反噬,眼睛最是柔软易伤,自然抵挡不住毒性。”相比之下,如暄倒是显得异常平静:“要不是你用血
参救我,我此刻早就没了性命,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的。”
“你不用谢我,要谢的话谢百里寒冰就够了。”
他表现出的这种平静,让白漪明产生了误解。,“如果不是他把藏宝室的钥匙交由我来保管,我也没机会把这千年血
参带出城来。”
“是吗?”如暄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那就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自漪明一愣,想不明白他刚刚盲了眼睛,怎么还能这样说笑。
“人家都说,一个人能得到多少,能活得多长,在出生之前就已是注定的了……虽然宿命之说消极颓唐,但只要一想
到出生前就注定要遇到他,我却又觉得命运好生神奇。”
如暄抬起头来,面朝着感觉中有阳光照来的方向。
“我一个人孤独地过了十年,漫长又寂寞……我之所以躲在皇宫里面,是因为那里的墙壁又高又厚,我翻不过也冲不
出……”
他的眼睛看去没有异常,找不到半点晦暗迷蒙,甚至连往昔总沉淀在眼底的悒郁忧伤也不见了踪影。
“可最终你不是见到他了吗?”白漪明仔细地端详着他,总觉得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其实早在三年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如暄把脸转过来,那双应该是瞎了却又丝毫不见盲态的眼睛,看得白漪明心中一凛。
“三年前?”白漪明立刻回想起来:“是他闯进皇宫,把顾雨澜救回来的那一次吗?”
“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当值。半夜里听到外面吵闹,我就打开了窗户……就是那扇窗户……你说凑不凑巧?”如暄
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恍惚:“我看到他站在墙上,一点也没有变,就好像我常常梦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