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敌,兵家大忌,这一条明训在仙凡两界是通用的。
东渚及南漠的两家诸侯本意上或许未曾想过要轻敌,但西风国孤军劳师远征,余下的定是一座空城,他们兴兵前来,到时自当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这番盘算大致上称得上精确无误、滴水不漏,可惜他们千思万虑,单只算漏了一点,做梦也想不到这城中会多出两个不速之客,我与南陵不属凡尘中人,拥有着超出人类所能想像得到的力量。
“你……”老柱国稍微停顿着考虑了一下对我的称号,才道,“御大人,不知你以为如何?可有良策退兵?”
老当益壮的老柱国全身披挂整齐,左弓右箭,横刀跃槊,抖擞着精神,宛若廉颇再世,一点也不比活力丰沛的年轻人逊色。
“先请教老柱国有何高见?”我回头看向他,淡淡地问道。
他称我为“大人”,我敬他为“柱国”,嘴上名谓,官面文章,如此而已,表面上好象已然做得尽捐前隙,不存芥蒂。
如今,城下重兵围困,眼见城池朝夕难保,难道还要我们在此紧要关头于城中自家相斗?聪明人当然要做聪明事,先攘外后安内,倘若来个窝里反,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东渚、南漠坐收这渔翁之利?
“老夫一生效忠西风国,誓与此城共存亡。”
老柱国声若洪钟,雪白的须发戟张如猬,威风凛凛,说得好不慷慨激昂。
“老柱国打算抵挡不过就一死殉城吗?”临逢阵仗,我身为风曜军团领袖的睿智冷静重新复归本体,脑筋清晰无比,“待你家主君凯旋班师回来,你准备献上一片废墟充作贺礼吗?”我的说话是不是很刻薄?
“御——大——人——”我的话果然极不中听,难入人耳,老柱国的一张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神情恼忿地大喊道,“不要以为你是大王的什么人,就能够托大地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
“现在唯一可解眼前之危的既不是你也不在我,而是另外一个不在场之人。”我装作没看见被我气得不轻的老柱国脸上旋显惊异的脸色,迳自说下去,“既是非人之人,理应用非常手段。”
“你说的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老柱国忍不住激动地追问道。
如果可以不死,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去找死,越是年迈之人就越忌讳这个“死”字,殉城尽忠是老柱国的节气,倘若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愿死的。
“有劳老柱国委派几名可靠的心腹,赶往宫里护送我妹妹御南陵至此,此城保全与否看来只有借助她的力量了。”
立竿见影的速度怕也难及如此之快,不等老柱国替我传话下去,立即有几人撒腿飞奔而去,我暗忖:我此次下达的命令恐怕是最被认真执行到位的一次。
假如我的一身神力不曾受到禁制,诛神剑出,试问谁可抵御?管教对方全军覆没只在眨眼之间,到时若要他们为我舔痈吮脓亦会蜂拥争抢,唯恐落后。
人啊,还真是势利的动物!
片刻的功夫,赶在东渚、南漠联军下达攻城命令之前,西风国军士重重护卫着一顶绣轿姗姗而至。
当轿子平平落稳,南陵猫身掀帘而出,在大批负责警戒的士兵簇拥下,仪态优美的款款拾级盘上。
“南陵、南陵……”我一眼瞥见那秀曼纤影,立即神情激切地飞身冲到她身前,双臂一伸,拢住香肩,仍是将她当成小孩子一样抱得紧紧的,“你不要怕,哥哥一定会保护你!”
“哥哥,又要打仗了吗?”
南陵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嫌疑地拥抱她,不禁有些害羞地轻轻挣脱我的臂膀。
“是呀,又要开战了。”
我司空见惯了战争,对这类事情的发生早已视之为平常。
“战争难道真是避免不了的吗?”
南陵俏立城楼,衣袂凌飞,秋波脉脉地望向仅隔一条护城河的敌军密密匝匝,多如蝼蚁,她并不显丝毫惊惶之色,玉容镇静,语调平缓,唯有在说话之际方流露出一抹落漠。
“野心、贪心加上利己之心不熄,战争就永远没有消弥的一天。”
撇开天界不谈,人间的战争哪一次不是以此为奠基的?无论怎样大义动听的借口都抹煞不掉战争幕后的黑暗与肮脏,若非人类的生殖能力惊人的旺盛,按照人类战争的频繁爆发次数,人类这个族群不怕是早就死绝灭种了。
“那么你呢?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四处躲避追杀,后来打算建立风曜军团才将我送到瑶池,付托予西王母娘娘教养,你又是为了什么?”澄水明眸闪过一丝迷茫,她看不透隐藏于雾后的真谛,“我讨厌战争,甚至连法术也不愿修习,所以我宁愿等你来瑶池探望我也不愿亲至落日神山去见你。”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素晓南陵性喜贪玩、疏于勤修,但并不知背后尚有这般一段原委,看来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生得亦是两样的心肠。
“哥哥你真打算动手吗?我以前听闻瑶池的仙子三三两两地传说,风曜军团所战败的族落往往是被屠杀一空的,难道你想将天上的战事搬至人间重演吗?”黛眉弯弯蹙起,南陵不无担忧地问着我,显然不惯应变紧急的战事。
“你以为我有什么能力做到这一点?你不要忘了,我现在跟一个凡人也无多大区别,究竟是他们杀我呢,还是我杀他们呢?”我淡淡一哂,眼角细微的表情略显僵硬。
如果她不曾爱慕那凡尘中的一个男子、不曾封印我全身的力量,今日便不会有这一场战争的发生。
这人间战祸真是由我身上而燃起的吗?可是我本心并不愿羁绊红尘啊。
“你特意遣人引我至此,莫非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共退来犯之众吗?”
毕竟是自幼相依为命的兄妹,这一份心意相通,犹似一点灵犀,胜于言表。
“这是你丈夫的辖地,是你所爱之人的家邦,如今危城孤军,旦夕可破,你是否愿意出力就在于你自己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替你硬拿主意。你若不愿现在即可返回,我不会强行要你如何的,你终是我神族的公主,天生禀赋优秀卓越,纵有千军万马恐也难伤你毫发,你的安全倒也无需我太过忧虑,万一情形不对,你就尽快驾云飞回瑶池吧。”
“哥哥……”南陵迟疑了,神色间有些动摇,“我帮了他,他会爱我吗?”
“他是你的丈夫……”
我该对她说什么才是?我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心底叹息如缕。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保护南陵的,这一次就算是为了我的夫君,就让南陵来保护哥哥吧。”
南陵啊,我的南陵啊,你始终记得我是你的哥哥,即使你曾经背叛过我,但你的心仍是向着我的,你终于为我挺身而出了,勇敢的你不再是那个老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
我笑了,好久不曾这般开颜地真心笑过,因为南陵,所以我才笑了。
周围的人陡觉胸中松了一口气,眼前情况如此危急,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与南陵若真袖手不理,那他们必死无疑,哪管是神降九霄或是群魔乱舞,古语说得好——病急乱投医,能够退兵解围的就是他们信仰的神灵。
战鼓声隆,旌旗翻展,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犹如吞卷青云的大海啸,涌涌人头如潮水般袭来,人喧马嘶,那股子气势仿佛可以一举踏碎三山五岳,脚下扬起的沙尘蔽云遮日,转眼将天边的残云薰成微黄。
城头众人见敌方来势凶猛,绝对不易抵挡,一个个禁不住面如土色,噤声觑眼,刚才鼓起的三分胆气顿时寒怯了十分。
此时,临危不乱的好象仅有我与南陵,幸有那老柱国终究是人老姜辣之辈,见惯阵仗大场面,勉强比旁人的惨淡形容壮色数分,且经此一役,算是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
“听清楚了,我念一句,你念一句,照着念诵就是了。”我轻声向南陵说道。
“是咒语吗?是风曜军团的咒语?”
南陵明白,我将教她念诵的咒语是属于风曜军团的禁咒,而风曜军团的禁咒多半是带血的咒文。
情形迫在眉睫,我已无暇理会南陵的问题,于是缓启双唇,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出,让南陵照念一遍。
金鼓大噪之声在耳边随风吹过,我恍若不闻,嘴里喃喃着咒语的内容,迳自抬脸仰望天空乍起的变幻。
我感受到了,我深刻地感受到那无数戾魄魅煞钟结的冲天怨气正朝空中疾速聚集,黄云泛起灰色,透出黑沉的翳霾,遽风骤刮,阴森森,凄厉可怖。
可笑那正自埋头厮杀的人类,何曾兼顾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已不同往日所见的湛昭,主宰天空的太阳沉沦了它的光明,经由魔界的力量所形成的幽冥绝界,是我与南陵这两个流有魔族血脉的后裔联手布置下的天罗地网,人类只能在从中获取死亡的安息。
焦雷远来,仿佛春潮的滚动,一道炫目的闪电惊蛇般倏地割裂了乌积的云幕,就象撕开了一处缺口,凝蓄已久的黑暗力量瞬际喷礴而出。
落雷无情地劈向人间,宛若后羿连箭射下的金轮,狂泻冲坠的火球驾驭着电光的风轮,成为人间沦陷的肇因,源源不绝的轰鸣震耳欲聋,响彻四方,这是魑魅魍魉流窜肆虐的嚎笑。
轰隆隆!
一个巨雷当空炸响,大地为之震颤,令每个人的耳朵都产生暂时的失聪,坚固的城墙高垛也在这次撼动中战栗起来,城上之人无不愀然色变,唯恐城毁壁垮,到时性命难保,呼吸竟窒了一窒,好象鼻息稍微放粗重一点也会坍塌了整座城池。
安全之处尚且人人胆寒心惊,战场之上的情景更不难想像。
兵贵精不贵多,此时方看出人多势众的坏处,旷漠的战场挤满了四散奔窜的人流,欲要逃时毫无转肘的余地,欲要避时毫无躲藏的空隙,霹雳雷鸣如同生了眼睛,专往人多的地方猛劈,落雷击中,顿时多了一堆焦炭,顷刻间,灰洒如风。
无需动用到西风国的一兵一卒,光是东渚、南漠联军自相践踏的人数便大大超出雷电劈中的死伤数目,他们的斗志更是一落千丈,军心涣散如一盘散沙,立时溃不成军。
前面跌倒的被后面涌上的踩成肉糜,受惊的战马暴跳着掀翻了将军,更有甚者,也顾虑不到平时的同袍情泽,抽取家伙就是一顿胡砍乱斩,杀出一条血路留着给自己逃命。
哭号恸天,哀鸿遍野,赤红的鲜血迅速渗透了黄褐的大地,战争的残酷莫过于此。
“好可怕……”
南陵承受不住战争的惨烈对她所造成的迅猛冲击,唬得她紧闭双眼,饱受惊悸的娇躯颤抖着拼命缩入我怀中,不敢再回头瞧一眼人间的血腥悲剧。
“这就是战争,得益者永远不会是倒在战场上的牺牲者……”我突然惊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安慰性地拍了拍南陵的香脊,轻声细语说道,“这场战斗到这里差不多也该谢幕了,你若是怕了,就先回去吧,然后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不必将看到的不愉快留在心里。”
“嗯。”
南陵娇柔地应了一声,盈盈扭转香躯,掩袖垂裣,默默无语地缓步行下城楼,宛如来时模样,上轿离去。
夫婿远征在外,她心下一片戚伤,彷徨无主,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她惟命是从的对象仍然是我。
俟南陵去远,城下战局已然大事底定,缺少了仙家法咒的催动与支撑,雷即隐去,风即静止,呈现天空的异象瞬际偃息遁走。
蓦然间,云破日出,晴空露脸,黑魔法终于将太阳还给了白魔法,云依旧纯白如棉,天依旧蔚蓝如碧,好象一点儿也不曾受到人间景观事物的影响,那天空的性子与那些明哲保身的神仙似乎如出一辙,阴晴由我,优哉游哉,哪管人间几朝旱涝风雨。
“需要趁胜追击吗?”
老柱国微颤的嗓音有些失真,向来有如洪钟的大嗓门稍显沙哑,看来刚才的一番风雷骤变让他受惊非浅,第一次深彻领悟到我与他们之间存在的悬殊差异。
人类是不可能招风叱雷、改天换日的,他们拼死拼活,血染征袍,居然不如我一段小小的咒语来得立见奇效,教他们这些沙场老将如何坦然面对这个只有在他们幼时才会相信的神话。
他们真正的敌人究竟是城下与他们一样同是父母生养的来犯联军,还是挤身于他们之侧、明显不似人类的我?
“不必了。”我冷静地思忖着,依据我以往积累的经验,反应极快地接下去说道,“他们此役稀里糊涂地输了,必然士气低落、欲振乏力,我想在没有弄清战败的原因之前,他们决不会冒然前进,免得徒劳无功、再尝败绩。”若我身率风曜军团,早已拔剑在手,传令狙击敌寇,但人间非是天界,不该锋芒太露,“你们被留下的唯一任务就是守好这座城池,只要保住城池不陷敌手,便是你们对你家大王的忠心了。”另一方面,我并不看好城下这支临时拼凑组建成的军队,“何况对方各为其主,难以做到齐心协力,相持日久,必生猜疑,而军兵远道而来,少不了思乡心切,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以逸待劳,用不着城中出兵,他们自然会撤离城下。”
东渚、南漠的联军疲师远来,人生地不熟,又遭新败的当口,对峙愈久粮草愈费,军心就会愈加不稳定,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失,这对他们极为不利。
适逢天下大乱,各路诸侯雄心勃勃,东渚、南漠国内也不见得固若金汤、稳若磐石,此时若被有心之人趁虚攻打,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领兵统帅心挂两地,恐怕没有多少的时间给他们打持久战,我预计他们的退兵之期指日可待。
西风国兵困之围已解,我并未依此勒令全城戒严,反而在众口一词的反对声浪中下令大开城门,允许出入通行自由,那些细作见此处城禁一反常态,自然沉不住气地连夜赶着混出城去,顺手带走了连日来辛苦收集到的情报,而各种不实的谣言往往被附上诡异的色彩,一并被传入对方阵营,犹如火鸦入林,无不受其波及。
东渚、南漠的联军比我预期得更早撤退,守城军紧绷的神经暂时得以松弛,旋即愁眉重锁,忧心忡忡着不知下回又有谁家军卒兵临城下?
这场战役后来被称为“风雷奇战”,源于战时风雷交集的奇诡气候而著名,虽然最后以东南联军的失败而告终,然而却为四大诸侯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从而群雄逐鹿的激烈局面正式过渡至白炽化阶段。
我明了我深自恐惧的这一天终须来临,必将发生的悲剧会为我鉴证预感的无误,天意如此,被卸去神力的我根本无从扭转,胜利的喜悦未曾融入我空灵的眼眉。
人间的动荡原比天界的混乱更可怕、牵涉更广,连我这久历战事的能征善战之辈也禁不住悚然发悸,强者蚕食弱者,大国吞并小国,人命譬如草芥,何其不幸,忝为乱世之人。
赤地千里,人烟寂绝,满目荒芜疮夷,大户深藏,贫家鬻儿,树根皮食为素茹,邻子肉餐为荤腥,大抵宁作盛世之犬,但祈莫生于乱世之中。
北征的军队怀着失意与哀痛归返本国,他们并没有带回凯旋的好消息。
西风国的军队在北朔境内大败,连连损兵折将,生还的残部唯一带回的纪念品仅是他们舍生拼死抢救下的一具遗骸——西风国的主君战死!
背上的刀痕卷翻起黑红的皮肉,胸口犹露出好几个峥锈的箭簇,死得惨烈之极!
南陵一见,不由惨呼一声,当场就晕过去了。
我双臂颤抖地紧抱住南陵瘫痪在我怀中的身体,怔怔无言地看着自我眼前抬过去的尸体。
他死了,一直纠缠着我的人死了,我应该庆幸地松口气了,可是我就象也跟着死了一样,魂魄也随之飘落黄泉。
这个男人好傻啊,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为什么非要为我而战?
他死时尚值风华英年,连继承他诸侯王位的子息亦不曾留下,如果不尽快推举出一位适当的人选接掌西风国,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西方大国将会被天下动乱的大洪水迅疾淹没于历史的尘埃。
天下四大诸侯之一的宝座就这么空荡荡地摆在许多人的眼前,诱惑着他们内心对权力的贪欲,一双双人类的眼睛迸出野兽的红光,卯足了劲头,准备抢夺这炙手可热的权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