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爱你吗?是真心的吗?”
“爱吗?尽管他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但我不敢就此肯定。”那个男人表达爱情的方式委实别具一格,连我也不得不为之皱眉不已,“与其说情深缘悭,幻变难测,致使情天生变,倒不如说仙凡之间存在着太多的不同,天上人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凡人虽然不知天上事,我们天界一族又何尝明了凡人之心。”
“那个孩子挺可怜的!唉,强忤了天意的逆回,造就了他一生的不幸。”琅青见我不欲多谈,于是话锋一转,信口说起了景儿的问题,“枉空是具备了强大神力的人类,可惜他肉体凡身,贮存不了非凡的灵能,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对他而言是祸非福,不但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可能因此毁灭了他,终生都势必困于精神对身体的不断消损而积弱不振,万一精神上的力量压垮了身体的承受度,他一定会魂飞魄散的,元神亦不得保全。”
“景儿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会不知他的病根出自何处,然而我救不了他,只得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减轻一些痛苦,我不希望他太辛苦了。”
天下父母爱子女之心大致相同,我对景儿存着一份母爱、一份父爱,油然升起了无限的愧疚,我无法原谅自己对他的残忍。
我明晓得该如何解景儿之困,让他从缧绁中挣脱出来,但我做不到,从剑林刀阵中闯过来的冰心冷血不是施用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他是南陵以外第二个与我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亲人,我更下不了手,怀着浓浓的歉意,痛心地瞧着他布满愁容的小脸日益深陷下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流着神族与人类血脉的孩子……”琅青叹声低徊,宛如凤吟,脸上大有不忍之色,“既不被神族承认,恐怕也难容于世间……御殿下,你该放手时便放手吧,让他好好地去了,凭你的法力当然可以令他的魂魄顺利转世于神族,到时你们又可父子重聚了。”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吧?”千不好,万不好,总是自家的骨肉,琅青所言虽在情理之内,但也太强人所难了,“你没有儿子,所以不知道当父亲的心境,我就不信等你做了父亲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我轻吁了一口气,神情间颇有些无奈,“南陵已嫁,鸾胶难续,你又素知我寡欲清心,从不在美色上面留意,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留下缠绵的种子,那个孩子恐怕是我唯一的血脉,我舍不得,也狠不下这个心肠。”
我眼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琅青,明晓琅青并无恶意,不过他的话听起来敏感得有些煽动的意味包括在内,我想琅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活泼开朗的他不具备那种深谋远虑的性格,生就的性子也没那么恶劣,最多是小小的恶作剧一下,无伤大雅。
“我或许不明了父子间的舔犊情深,然而我看惯了花易凋零、过眼谢逝的短暂,总不成你要你的儿子压抑一生,始终活在惧怕的阴影之中,就算是能够长生不老,那么做人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不如斧底抽薪,彻底改变他的生命形式。”琅青神色自若地说道,完全以旁观者的口吻来进行很平静地叙说,“花会凋谢是因为它曾经为绽放而努力过,象他那个样子,是无法为自己做点什么的,我想他活着也很痛苦吧。”
花儿多情,却总被无情嗔恼,薄恚它只求刹那芳华的盛艳,油然叹息那灿烂瞬际后的凋零,有谁能与惋惜纤弱生命的扼杀?莫怨琅青作此想法,他只是本能地遵循了花开花落的规律,过于注重美丽,打从心底里鄙弃了丑陋的瑕疵,他孜孜追寻的是完美的巅毫,哪怕仅是顷俄的夺目旌神,亦胜过寥寥平凡的长远。
“我不会的,起码不会是由我来做……”
心猛然一悸,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可抗拒的疲倦涌来,清明的灵台顿失空茫,添上一段悲瑟的萧凉。
“御殿下,你做不到那就算了,反正你一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说不定日后会有法子解决的,别发愁了。”琅青露齿拽笑,绚丽的笑容好似百花齐放,美得光华四射,不亏为花中魁首,“看得出来你儿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一直在将自己的神力输给他,帮他稳定体内的力量,只要这个孩子在你身边一日,管保他安然无恙。”
“难道我只能滞留在人间,永远回不了天界?”我轻吟低语,眉心尖尖蹙起,“这是对我逆天而行的惩罚吗?”
“其实人间也蛮好玩的,你只需放下心头的大石,定然能够发现乐趣无处不在。”琅青故意装模作样地问我,“你除了风曜军团,以及现在多出来的一个儿子,你到底还知晓些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太枯燥乏味了,一点也不懂得制造情调?我劝你呀,不要总是这么正正经经的,偶尔潇洒一回又有何妨?”
“我哪会像你呀?”我被琅青逗得破颜为笑,“我若是学了你安逸贪玩的性子,风曜军团早在千八百年前就化为一盘散沙了。”
“你老是抱着你的风曜军团不放,就象你切不断对南陵公主的那种母鸡似的关爱,你这样活着不觉得太累?”琅青不以为然地睨了我一眼,“所以嘛,我说及时行乐才是最紧要的,其余的都可以一概丢开不论。”
琅青生性洒脱,行事一贯不拘小节,恐怕永远轮不到他发愁的日子。
“琅青啊,我真羡慕你,什么事都用不着你来烦恼。”我由衷的赞叹着他一帆风顺、百事无忧的好运道,“早知道当花帝是这么舒服的,当初我干脆抢个花帝来做做好了。”
“拜托,你想当花帝?凭你那柄诛神剑,我们这些娇弱的花儿可消受不起。”琅青的嗓音陡然拔高,然后撇撇嘴,“依你这一板一眼的愣性子,还是风曜军团适合你。”
“看来我还是属于风曜军团、属于风的。”说着,我讪讪地低下了头,“风曜军团,落日神山,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起码不是眼前。”
“人间有什么不好的?天界又有什么好的?人间的人比起天界的更看重感情,而且对他们来说恋爱不是罪过,也没那么多劳什子的禁律。”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在人间头一个碰到的就是渚玉棠,他的确对你极好……”
“难道那个男人对你不好吗?”琅青出言反诘于我。
“他对我的好究竟该如何定义?是指他对我感情,还是指他对我的行为?”这个问题犹如一团乱麻,千千乱结,使我无从清理出一个整齐的头绪,“我不知道他的相思由何惹起,但我却不想害南陵伤心。南陵爱他,真的很爱很爱他……”
“就算南陵公主是你的亲妹子,你也用不着为了她这么三番五次地委屈自己,你对南陵的容忍简直已达到一个过分的程度。不过话说回来,能让南陵公主看上的男人一定不会差到哪里,而他一眼相中了你,证明他的眼光确实不错,知道你比南陵更出色,那你又何必苦苦拒绝那个人间男子对你的爱慕若渴呢,收敛一下你的孤耿脾气又什么不能的?”
“你自己情场得意,也用不着把我也一起拖下水吧。”我似真似假地抱怨着,“如果我象你一样这么好说话,容易接受别人的感情,那我就不是我了。”
“你又何须固执呢?即使你和他之间多出一个南陵,爱情嘛,本来就应该可以把她忽略掉。”
“毕竟南陵是我妹妹,倘若我真能如你所说的那么做的话,请问,我还算是她的哥哥吗?”
“是呀,你想当个好哥哥,所以就要逃开那个男人?”
“没有南陵的存在,我与他也不可能,我无法放下我的骄傲,风曜军团的御西罗不屑仰人鼻息。”
“然而你从未打算报复他,不是吗?”琅青悠悠闲闲地抱起双臂,“你对他的手下留情,这说明了什么?你能瞒天瞒地,终究瞒不过自己的心。”
“琅青——”我倏地遭人揭穿心事,禁不住恼羞成怒,眼底霎时蓄起嗔云,“你不要擅作主张地将你与渚玉棠之间的爱情模式自行演诠到我的头上!我老实告诉你——我讨厌那个男人!我最恨的就是他了!”
“御殿下,你这一招叫做‘欲盖弥彰’。”
懒洋洋地扯起如花瓣般鲜艳欲滴的嘴角,琅青瞄向我的眼神充满狡狯的笑谑。
“你少在我面前得意!别忘了,你的遭遇跟我也差不多,我等着看你和渚玉棠的生离死别,我预先会命令孟婆多灌他几碗迷魂汤。”
我出其不意地反戈一击,居然效果奇佳,琅青顿时垮下了他的俏脸,他晓得地府的孟婆是宁愿开罪他也不愿得罪我这个魔星的。
“御殿下,此事你一定要帮我……”琅青清脆的嗓音蓦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花儿餐露为饵、扶叶而偎,丝毫受不得冥府的鬼煞阴气,花帝亦是此般纤纤娇弱,似不胜衣,至时他若要亟取渚玉棠的魂魄必须亲涉黄泉,唯有我的诛神剑才能劈开幽冥雾锁,护他元神不损。
蓦然间,如潮的后悔填满了琅青的胸臆,他突然觉得先前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再来求人不知成不成。
“容我暂且考虑考虑……”
嘿,现在轮到我拿跷了,顺便挫挫这小子的娇气。
第十一章 渚海潮
(上)
东海扬波,原就汹涌莫测,凌波之态,意指曼妙、纤盈,动如练水。
诸侯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芙蓉幛悬,孔雀屏展,花灯彩烛对对成双,红耀喜字处处张贴,府内金馔珍殊,席上琥珀流霞,月光满樽,郁金香溢,人人笑逐颜开,欢喜不胜。
大批往贺的人潮中,尤以两抹紫色最为抢眼,紫发犹如梦瀑,紫眸宛若春雾,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异魅风采,散发出神秘诡谲的气质,观之竟不似孕自凡尘的毓秀,是耶非耶,仙妖难辨,总觉得滔滔世俗难觅这等英物。
我是硬被拖来当陪衬的,此行绝对不是出于我自身的意愿。
可以这样想像吗?渚玉棠牵挽着琅青,琅青的一只手臂又死攥着我不放,而我身后拉拽着幼小的御景,就以这种令人侧目的方式,四个人跌跌冲冲地进入了东渚最奢侈权威的府邸。
琅青不可能贯注太多的注意力停留在我身上,目前他与渚玉棠的感情如胶似漆,仿佛有着永远说不完的绵绵情话,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被微含酸意的渚玉棠给拥走了。
冷清的角落不该有人留意到的,尽管那紫艳的神采是如此的脱俗少见,然而慑于世人眼中被喻为“妖异”的偏见,即使有人偶尔瞥见了,也不敢过分接近。
景儿真是个极内向的孩子,不知是先天造就的疏漫性格,或是后天压抑下才形成的阴郁,他并不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多半是来源于他自身的健康状况,容不得他象一个平常普通的小孩一般恣意挥洒他童年的光辉,瞅人的眼色不免含有几分冷睨。
此时,景儿双足蹬空地坐在石栏杆上,一如往常的平淡表情瞧不出他的心中真正的喜怒哀乐,细细的眉毛掬起一些忧伤的轻皱,小小的嘴角挂着不明朗的笑容,就连我瞧着他出生、长大也不晓得他是否还会有其它的表情可供变化,有时也不过是那两扇翳紫的心窗泄露少许灵魂上的善感,那亦是极难得的。
“很无聊吗?”我垂敛下眼帘,似乎有心求证地朝他问道。
不见景儿吭声,但瞅他眉头倏蹙,迳自将小脑袋瓜弧度极小地点了点。
“东渚侯成亲原也不干我们的事,人类究竟想干什么原也不干我们的事。”自我一踏入府中,便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好象有人刻意掩饰着内幕的真相,不想教人察觉到蛛丝马迹的遗漏,“我们还是离开此地,到下一个我们想去的地方。”
闯荡过无数刀光剑影,长期的军旅生涯磨练出我的敏锐反应,多年来养成的直觉一向不曾出过庇漏,不过事关人类自己相互间的打打杀杀,我也无心涉足其中,免得误蹚了一浊浑水。
景儿以行动代表他的附和赞同,直直地张开两只纤细的胳膊,示意要我将他抱下石栏杆。
“走吧。”我一拂衣袖,顺势带下景儿平安地返落地面,嘴里犹在念念叨叨着,“反正这里乱糟糟的,把精灵们全给吓跑了……”
这里是最不惹人注意的稀寥死角,就算我与景儿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太多双眼睛留心到,即使瞧见了,或许他们更有可能会替自己找理由解析,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我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景儿身上,哪怕是施展微不足道的遁术,我也必须事先观察一下景儿的身体状况,不敢让他太过劳累,透支了体力,不敢让他脆弱的身躯出现一道致命的裂痕,不敢再犯下这不该产生的错误……
景儿就象是我影子的追随者,一贯默默地跟随在我身后,我与他之间唯有的联系就是那牵握住彼此的两只手掌,将对方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不管是冰冷的大手,还是微凉的小手,天生的气息皆不是属于人类的热情,证明了游走于凡间的两个异端,看待人类的眼光同样是冷漠之极的、是不屑之极的。
正待觑空离开之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沸腾的哗然,仿佛发生了极大的骚动,每个人的脸上俱都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好象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令他们吃惊非浅。
我与景儿本来是没心情管外面的人的闲事,但随着喧哗声浪的不断扩大,引起骚动的中心逐渐朝内堂这个方向转移,一片窃窃私语中,某一个人的嘹亮嗓音准确地传至我耳廓里,听来分外清晰,随即令我僵滞了身躯,手脚顿时泛起麻痹的无力感。
是见鬼了?还是太凑巧了?这熟稔透顶的宏钟嗓门让我做鬼也休想忘掉,真是太不妙了。
兵书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既精于用兵之道,又岂会一时懵懂忽忘?
趁现在两下不曾打上照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是霉运如山推不开,谬不欺我辈,我今天注定了要遭殃。
那琅青甩脱了渚玉棠的纠缠黏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悄没声地蹩到我身边,也不瞧瞧我糟糕到极点的脸色,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大声叫囔起来:“御殿下,你看——那个男人就是人间风朝的皇帝!”
“多嘴!”我蓦然恼火万丈地低喝一声,就差没伸出两只拳头,结结实实地塞进琅青的喉咙里,堵住他那张专挑坏事的大嘴巴。
“嘿,瞧这个皇帝的气质同你恰有好几分相似。”琅青抚掌大笑,象是琢磨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在我耳边啰哩啰索地不肯歇嘴,“你与他全是一副眼睛生在后脑勺上的骄傲模样。”
啐,这算哪门子的话?究竟是在夸奖我,还是在阴损我?
这个琅青根本不懂得辨毛鉴色,真是笨死了!算了,不管他了,我可要抽身开溜了。
我猛地一把抱起景儿,袖子一抖,飞身便想藉机隐遁,不料琅青倏地出手攥住我扬起的袖袂,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嘟哝着:“别走!你快瞧,他正朝我们这里走过来。”
“琅青,你这个坏事的大白痴!”
我委实忍无可忍,不由分说,起手就给了他一记暴栗,我们这里的响动立时招来四面八方地回头眺目,在一道道眼光的探寻之下,真教我无所遁形,迫于无奈,只得使劲往里缩进身子,努力避开别人抛过来的视线。
幸好我们身处的位置极为偏僻,不加关注亦不会被发现,虽然发出的动静不小,也不如前面的排场来得轰轰动动。
我暗擦一把冷汗,道声:好险!
“你跟那个皇帝认识?”琅青把嘴凑至我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道,别看他有时真的很迷糊,但也不是十足笨蛋一个,倒也能瞧出些门道来。
“如果你胆敢再多吭一句,小心你同渚玉棠的好事,我可不管了!”我低声向他威胁道。
“别——求你帮忙帮到底!”琅青情关至切,哪肯让我半途撒手,赶紧拖住我,“我不问就是了。”
我们这厢正说话间,谁也不曾留意到前面出了什么变故,我甚至做出有意避开的举动,不愿再被那个男人扰了我的心神。
蓦然间,一声厉叱暴起,金铁交鸣之声骤雷般狂击耳膜,霎时震醒了我的意识。
哦,出事了?
喜宴顿成鸿门宴!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东渚的野心果然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