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哥!”小堂弟在前面喊我道,只见他和妹妹互相推来推去。
父亲示意我过去,还没等我赶到,就看见小堂弟被妹妹推得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山脚的水库边上,差点就从坝上滚
了下去,子凯赶紧拉他起来。
“春!你老实点!”我喝斥她道。
“他往我身上吐口水!”妹妹毫无忏悔之意。
“是小姐姐先吐的!”小堂弟委屈地说道。
“你故意踩我鞋后跟。”
“你故意在我前面挡着不让我走。”
“路这么宽,我怎么就挡你了?”
“好了,别吵了,我走中间,安春走左边,刘格走右边,”子凯像个大法官似的,将他们分开,微笑着化解这场矛盾
。
“咕了咕咕,咕了咕咕。”斜对面山坡上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
“哥,布谷鸟!布谷鸟耶!”妹妹回头对着我欣喜若狂地叫道。
“咕了咕咕,咕了咕咕。”那一只布谷鸟鸣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滑过山坡,径直向村子那边飞去。子凯循声望着它
的身影,落到斜对面的半山坡上,竟呆住了,惊叫道:“刘斌,杜鹃花,那边满山的杜鹃花,好漂亮啊!”
“小六哥,你风流过的地方开着许多杜鹃花呢。”我打趣走在前面的小堂哥道,他牵着他的女友,呵护有加。
“去去去,陈年老醋了。”
“怕酸着小六嫂子吧,呵呵。”我的话引来众兄弟姐妹的哄笑声,小堂哥早前的风流韵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六子那鸡鸣狗盗的事,被奶奶还传为佳话呢,逢人就夸你有种,说你被你老头子打死了都不吭一声。”二哥笑道
。
“去,奶奶就疼你,我记得第一年你大学没考上,大伯经常罚你不吃饭,奶奶就天天给你开小灶,什么肉啊、鱼啊,
都送你肚子里了,吃得比我们都滋润。”小堂哥回二哥道。
“小七子今年可要争气,要说疼,爷爷、奶奶还是最疼你,什么坏事都被你干尽了,电视机、电风扇、收音机,哪样
不被你整成废铁,谁敢动你啊,那是太岁爷头上动土。”二哥笑着对我说,“你是咱刘家最牛B的,光宗耀宗的重任,
就摞你肩上了,今年可要好好干。”
“几位哥哥放心,刘斌在学校里日日韬光养晦,怕人家说他冒,就等着高考舒展筋骨呢。”子凯在一旁帮我说道。
“你们先回去,我带子凯去那边玩玩,一会儿就回来。”我说。
“都吃饭了,别跑远了。”小堂哥叮嘱道。
于是我领着子凯来到儿时常和伙伴们偷偷游泳的水库,那儿的后山也是我的小堂哥拨雨撩云的摇篮,这会儿却绽放着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倒映在平静在水面,庄重静穆得像王母娘娘在人间沐浴的地方。信风偶尔漫步在水库埂上,惊不
起几纹涟漪,却引来两声布谷鸟的欢鸣“咕了咕咕,咕了咕咕”,大有“风定花犹舞,鸟鸣山更幽”的况味。我与子
凯循声走去,惊扰了许多路边守猎的青蛙,它们纷纷“咕咚咕咚”跳进水库里,再看那水库的边上,黑压压的几大片
小蝌蚪阅兵式般地缓缓跟随着我们的脚步,向前摇去。
“天啊!”子凯蹲下来,趴在水库埂上,两眼盯着这些小生灵,“怕是有几亿只,怎么会有这么多!像精子一样。”
“别看它多,弱小的动物在自然界都是以量取胜,没多少个能活着跳出这水库。”我笑道。
“咱们算不算弱小动物?能活着跳出这村庄么?”
“怎么有如此感慨啊?”我笑问他。
“我觉得你们家非常传统,非常封建。”子凯认真的望着我道,“你们家要是知道了咱们的关系,对你肯定是灭顶之
灾。”
“呵呵,以后我们工作了,离家远远的,谁也管不着。”
“但愿吧,唉!”子凯心事重重地叹口气道。
“别想多了,哥哥,为了你,我连生命都可以放弃,大不了被我爸打死嘛。”
“你要是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没有你,我一个人活着没意思。”子凯深情地说。
“白痴。”
我拉着子凯的手,跪在水库埂上,面对着杜鹃簇拥的山坡和平静如鉴的一汪湖水,举起右掌,许下誓言:“我刘斌,
愿和张子凯比翼连理,无论生老病死,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白头相守,永不分离,今日天地为证,我刘斌与张子凯
鸿案相庄,结百年之好。”
“我张子凯今日立誓,愿天地为证,与刘斌今结秦晋之好,此生同甘共苦,永结同心,休戚与共,地老天荒。”子凯
也跪下,坚定地说道。
我凝视着子凯,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咀嚼着这浪漫与激动的一刻,十八岁的誓言,天真且桀骜不驯,真
实且无所顾忌,因为这誓言,我豁然明白,自己今后要追寻真理的是什么,那是自由,恋爱的自由!我从未向子凯诉
说过我爱他,但灵犀相通的心灵还需要爱的字眼来表达么?子凯,毋用我多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子凯两颊泛红地拉着我站起来,我们头顶上又传来布谷鸟“咕了咕咕”清脆的叫声,子凯说道:“这么多布谷鸟,干
脆别叫刘庄了,以后咱们就叫这里‘布谷村庄’吧。”
“好啊,布谷村庄,这么卡通。”我笑道,“布谷鸟是候鸟,每年春天都要飞来的,它们是捉松毛虫的好手,一天能
捉上千只,这些松毛虫是森林杀手,其它鸟都不吃,就布谷鸟当它是美味。”
“不是说他们是狡猾的鸟,不哺育下一代么?”
“不能以人类的方式来思考这些,这是多少万年来生物进化来的习性与生存方式,那乌龟把蛋生在沙滩上,理都不理
呢,母螳螂新婚之夜还要吃新郎官,很多鱼类都吃自己的下一代呢。”
“噢,这样啊,是不是布谷鸟一叫,就要开始种田了?”
“是啊,你没看见这坝底下全部都是新插的秧苗啊,你看那边还有很多人在赶着插秧呢;布谷鸟是春天的使者,它叫
的‘咕了咕咕,咕了咕咕’的意思就是‘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割麦?麦子熟了吗?”
“是啊,插完了田就要割麦子呀,还有油菜要打籽榨油,农村里一年到头都有忙不完的活。”
“那去年我们种的麦子是不是黄了?要割了?我们去看看去!”
“好啊,先回家吃饭,我再带你去。”
于是我领着子凯下了水库大坝,一路在田野埂上飞奔,怕回去晚了,又要受到父亲的责骂。回到老家时,见院子里摆
满了酒席,乡里乡亲们全部在举杯祝酒,父亲和几个叔辈们夹在其中,几个婶娘正在马不不停蹄地上菜,我和子凯偷
偷从后院绕到厨房里,只见母亲在水井边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筷,二婶则正在灶上灶下地忙着炒菜。
“咦,小凯也来了?——小翻天货,快点,正少把手,塞火。”二婶急急地说。
于是我坐到灶下,边塞柴火边问:“婶,哪天割麦子啊?”
“还早,秧还没插完呢,再说都是晚季麦,黄得晚。”
“五一行吧?五一我们可能还要放两天假”
“五一你三哥要结婚,还要摆酒席,你看我都忙晕了头,哪有工夫整麦子啊,肯定要提早收回来呀。”
“二婶,你得把麦子留着,我们种的,我们自己割,要有始有终啊。”子凯说道。
“都要高考了,瞎搅和个啥。”母亲发话了。
“好好好,你两个翻天货没事就喜欢添乱子,我留一块小的,就‘鸡嘴头’那一分自留地吧,等你们回来割,行了吧
,来,小凯,把芹菜拿到井边再冲两下,没洗干净,小六子做事就喜欢毛毛糙糙的。”
没想到,我们这一忙就一直忙到了太阳落山,院子里的酒席一桌接一桌,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被请来吃酒菜。我和子凯
还有几个婶娘都没顾上吃饭,饿了就夹几口剩菜吃,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叔辈们和几个堂哥差不多也醉趴下了,他
们陪了一天的酒。婶娘们将他们一一安顿好后,又要开始收捡残羹冷炙,直到凌晨。
因为下葬爷爷奶奶是极其重大的事,我们所有后人都得赶回老家,一个都不能少,于是晚上休息的床铺便僧多粥少了
,我和子凯不得不在二婶家打地铺,和酒气醺天的大哥、三哥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这着实令我不痛快,我们两个晚
上要是情不自禁,欲火焚身,那便是脱缰野马,难以驾驭了。令我感到兴慰的是,在这样劳累的情况下,子凯居然没
有忘记我给他下达的单词任务,扒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地抄着单词。
“朕今大赦天下,今日就此安营扎寨,爱卿毋再伏之案牍,且休息罢。”我装模作样道。
“皇恩浩荡,微臣岂敢因一宿之贪而背律枉法,区区小事,废寝片刻而已。”
子凯抄完我规定的英语单词后,又拿出他的“子归歌”,将今天所闻写成一首诗,他写道:
咏春
杜鹃初绽半山殷
两抹银云卧顶心
捷燕轻抚明镜水
一圈涟漪几鱼惊?
我看后连声称赞,他无比得意地抱着我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因我是极少当面夸奖他的。看罢我自然不甘落后,拿出我
的“麦子随想”来,既然“子归歌”里有这首“咏春”,“麦子随想”里必有另一首与他对咏:
叹春
玉树琼枝锁绣楼,
闺深阁暗有人愁。
豸声惊唤晗檐雀,
佳人推窗蹙眉头。
第二日清晨,我刚睡醒便听见父亲和几个堂叔们商量要在爷爷、奶奶的坟边栽几棵柏树,不然光秃秃的石头看着别扭
,父亲喊大哥、三哥一起去城里买几棵大些的树苗,于是我拉着子凯赶紧爬起来,匆匆洗漱后,便拿着几本书钻到二
婶家的楼顶念起来。
“念《诗经》,子凯,念得越让我爸听不懂,他越会对你刮目相看。”我递过《诗经》对子凯说。
“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子凯朗声念道。
“好逑你个头!你当我爸跟你一样白痴啊,《周南》里的我爸都会背大半,念《商颂》里的!”我急了。
“好,”子凯急忙翻到最后几页,照着注释的拼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
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我则在一旁叽哩呱啦地念着英语,这一招立竿见影,果然奏效,父亲在楼下立即压低了声音,生怕吵着我们念书。
看罢父亲他们几个起身回城买柏树后,我和子凯扔下手中的书本便冲到楼下,这时天已大亮,因东面山高的缘故,太
阳还没有爬上山坡,子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亲手种的麦子长到多大了。
“跑哪去?”大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会儿还得去山上拜祭一下你爷爷才能走。”
“大伯,我们不走,嗓子念疼了,整个地方歇息。”
“你老头子前脚刚踏出这门槛,你后脚就跟着出去,书尽是给你老头子念的。”
“我书没带够,该念的忘带来了。”我敷衍他道,拉着子凯冲出院墙大门。
“你们家谁都喜欢管事啊?”子凯说。
“爷爷走了,大伯就是一家之主。”
子凯依然还记得路,拉着我横穿过村西头的竹林,在田埂和荷塘堤上七绕八绕,便来到了高处的旱地,金黄的油菜花
已经没过了我的头顶,我们身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子凯边跑边吐着袭进他嘴里的油菜花,无数的蜜蜂已经开始忙碌
了,在我们耳边嗡嗡作响,因为太阳还没有升起的缘故,斑粉蝶还躲在花叶的背后,我们这不速之客,自然将它们惊
醒,引得纷纷上下翻飞,倒不是翩翩起舞,恰似那醉后的“凌波微步”。我们钻出油菜地,便是通向村里的大路,大
路对面的斜坡上就是麦地了。深绿的麦子刚抽穗出不久,高傲地昂着头,仰望着东方的山恋,像是在迎接朝曦的来临
。乡人们穿插于麦地之间,拎着箩筐,割着猪草。
子凯双手捧起一撮麦子,凑到鼻子前,深深一吸,叹道:“好香啊!”
我也凑过去闻一闻:“很青涩的香味,因为还没熟啦。”
“熟了是不是就变成金黄色了?”
“是啊,麦子熟了,就会低下头,越有份量,就低得越低,现在它没成熟,才会高高地昂着头。”
“挺倔的嘛!”
“像你一样,哥哥。”
“不像我,像你,弟弟。”
“都像。”我们手牵着手哈哈大笑起来,太阳这时悄悄拨开了山顶,像是在偷窥两个快乐的男孩。
次日,“子归歌”又有诗云:
布谷村庄
长天望碧水,
远岭酿青云。
风醒三晨雀,
露恋一网春。
朗朗未日曜,
碌碌有元坤。
新笋破山紧,
油黄村又村。
此为“布谷村庄”的孤本,“麦子随想”终未能对咏。
第七章 远方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
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北岛《雨夜》
四月的高三班戎马倥偬,以备战高考,空气都弥漫着硝烟味——这是实话,被成堆的蜡烛烧出的。每日同学们在教室
里秉烛夜读,没有一个人早于凌晨一点钟回宿舍睡觉,次日凌晨五点,女生们便纷纷拿起英语书,在学校过道的路灯
下,轻声地念着英语单词。天气渐渐温热起来,我常常犯春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女生们却个个精神倍佳,把食
堂都搬到教室里了,但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硝烟既起,哪有不破斧缺斨的,无论高三念完后是人还是鬼,我们都要
玩命似的搏那最后的长空一击。
子凯也日渐憔悴,哈欠连天,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高考只剩一百来天了,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不再
每周更新,换成了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每日变化着,像是死神的宣判日,我们只能积极地膏车秣马,因为谁也摆脱
不了这命运的枷锁。当计时牌上的时间变成七十天的时候,五一劳动节便如约而至,这本是法定的节假日,又赶上是
星期天,但学校借口说清明节已经放假了两天,五一节高三班就放一天假,当晚要回校上晚自习。我和子凯答应要去
二婶家里割麦子,又赶上三哥结婚,二婶家定是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三十号上午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后,我们便乘车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