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善解人意又体贴的性伴侣,彦一虽然满意,却总也找不到就此把两人的关系升格为恋人的理由,好在对方似乎也不强求,白天在工作上相互竞争,晚上在床上配合无间,彼此相处得也算愉快。这样的关系从彦一进公司的那天起已经维持了整整两年,最近关域倒是似乎不满于这样的关系而态度有些变化,不过既然不是恋人,彦一也就无心探究,只假装没有留意。
彦一在关域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男人几乎是立刻往他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几公分的距离,但发生在有着亲密的肉体关系的两人之间,却令得气氛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彦一微笑着和同桌的几人打过招呼。
这边坐着的几人虽然不属于同一个部门,但却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算起来都是彦一的学长了,一看到这几人聚在一起,彦一就有不好的预感,一听之下,果然又是在聊母校里那些老掉了牙的笑话还有一些陈年的八卦往事。
听了没几分钟就觉得烦闷起来。
彦一索然无味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烟叼在嘴里,正满处摸索打火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名字。
——真。
只是在那一瞬间轻轻地滑过耳边,彦一却忍不住停下了摸索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寻找吐露了那个秘密的名字的嘴唇。
“么说来,彦一也是法学院毕业的吧?”
注意到彦一的动作,关域笑着问道。
“啊……”
彦一嗳昧地应着。
找了半天的打火机原来滑落在大衣的褶皱里,彦一嘟哝了一句“原来在这里”,埋下头,专心致志地点燃了香烟。
桌面上,让彦一几乎掩饰不住动摇的话题却依然在继续。
“那时候,我和真是研究所的同学。我们那一级的同学里,那家伙是年纪最小的,不过最被看好的也是他。最后他决定留校任教,一边继续学业的时候,导师还高兴得拉着班上的同学一起;去喝了个痛快……”
同是法学院毕业的学长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充满怀念地回忆着。
“明明是大公司的继承人,那家伙却选择了待在死气沉沉的学校里搞研究,真不知道该说他高尚还是说他傻……”学长感慨似的啧啧述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向彦—:“对了,彦一,你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受他照顾,是吧?我记得那时候你的毕业论文就是他指导的,直到现在偶尔跟导师通电话时,导师还会一直唠叨,说你不愧是真指导的学生,那种程度的学生论文这几年可再也没看到过了。”
对方因为微醺的醉意而哈哈地笑着。
彦一仓促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扯起嘴角笑了笑。
但其它人却丝毫没有受到他明显不起劲的态度的影响,倒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喧闹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真。真。真。真。
缭绕的烟雾盘旋着上升,彦一沉默地抽着烟,把脸沉在烟雾之后。
真。真。真。真。
他比任何人都要知道。
——沉默的真。腼腼的真。微笑的真。淡薄的真。聪明的真。
记忆中的面孔,最后总是定格在流泪的那一刻。
没行人比彦一更加明白的真……
周围的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真是可惜了……”
只听到这一句的彦一,在异样的沉稳气氛中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好把诧异的眼光轮流看过众人。
不知道是察觉了彦一的疑惑,抑或是单纯有所感慨,提起话题的学长眯趄眼睛叹息着说道:“这么年轻呢,真是可惜了……谁能想到像真这样的人居然会走得这么早?……他是个好人啊……”
“是啊……不过校长大人一定很不甘心了,一心培养了来继承衣钵的关门弟子就这么英年早逝……对了,真不是独子吗??他死了,那么大的家产不就得交给远亲来继承?嘻嘻,那才真是可惜了啊!”
彦一夹着香烟的手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
之后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
耳朵里嗡嗡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内容,彦一一点也分不清,但那不断响起的嘈杂声却使得他有种想要嘶声呐喊的冲动。
就说无缘无故那个人怎么会成了谈话的主题。明明是那么淡薄,又那么胆怯的人,有什么可以成为话题。原来却不是他本人,而是死亡成为了永恒的关注对象。一直在回避的名字,一直不敢去想的人,再听到,居然已经是在这种情况下。
记忆里熟悉的脸,熟悉的景色,喑熟于心的房间,层层迭迭的书本,还有那靠窗摆放的巨大的绿色盆栽,像电影胶片不断闪过眼前。
直到听到关域的叫声,彦一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慌张地抬起头,满桌的人都怪异地盯着他。
“也对,真以前一直很照顾你,你们感情一定不错吧?也难怪你会这么难过了。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你进公司的时候,也是真的老家来跟上面打过招呼的……”
对方自顾自地说着自以为是的理由。
长长的烟灰跌落在桌上,摔得粉身碎骨。彦一没有回答,想要抬手抹去泪水,却不知道为什么终于还是坐着没动。
那沉默的眼泪一直流下来。
聚会在这样的气氛下郁郁结束。
拒绝了担心自己的情况而要陪他回家的关域,从酒吧出来,彦一连车都忘了搭,就这么一路走着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二点。躺在床上,闭上或睁开眼睛,都看到那张无声哭泣着的脸。
——我爱你。
这么说着的真,一定没有想到这句话竟会成为两人的诀别吧!?
※ ※ ※
认识真是在大学三年级那年的冬天。迟迟不能决定学年论文内容的彦一,最终在假期来临之前草率地选择了刑法谦抑原则作为论题,那时的指导老师就是刚刚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的真——大资产家的独子、身为刑法学界泰斗的校长得意的关门弟子——那时候,法学院里尽是这样的传言。
可以说,见面之前,年轻的彦一就已经在传言中邂逅了年轻的真。
然而第一次面对面看到本人的时候,彦一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
“请进。”
和煦如冬阳的嗓音,让彦一一瞬间有种提前迎来了春暖花开的错觉。站在面前的真,比传言中更加年轻,白的肤,黑的发,薄的唇,高而直的鼻梁,眼睛细长微挑,精致一如瓷器,是个只能用美貌来形容的青年。因为是事到临头才匆匆决定的论题,彦一事先完全没有进行资料搜集的准备,被真随口一问就无言以对。
“你有看过什么相关的专着吗?要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的话,为什么不换写其它有把握的题目?”
真困惑似的看着彦一,叹了口气,然后说:“这样吧,我先开列一份书单给你,你先把我列出的书看完,有什么心得不妨来找我讨论……”
真一边用漂亮的笔迹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堆书名,一边以他那柔和的嗓音絮絮地提出重点。
年轻负责的老师。
不求上进的学生。
沙沙的写字声里,出名玩世不恭的彦—破天荒地感觉自己像是快要溺死在羞愧之中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漫无目的地扫过办公室里的陈设,把目光投向窗外。
外面是冬天里难得一见的高远天气,窗口正对的,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叶子早已经掉光了,那枯瘦的枝干乃劲地伸展向蔚蓝无云的天空。难看的枝干就像是把一整块的美丽天空生生割裂成了几个部分,每一部分之间,都以光秃秃的枝权作为分界。
丑的破坏了美的。
这么想着的彦一,再看几眼就觉得那身形眼熟起来,仔细想了半分钟,才想起原来这就是被全体学生公认为“学校里最美的一棵树”的黄叶树——每到深秋的时候,金黄色的树叶厚厚的堆积在枝上,云彩般延伸开来,一有风,满树的金黄叶片就会随之舞动,轻盈的飘落,犹如金色的雨点。
现在的光秃,秋天的金黄,哪—种才是它的本来画目?对这棵树而言,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秋天又是多么美好!
“你在看什么?”
真突然问道。
走神的彦—吓了一跳,还以为会被训“不尊重老师的劳动”,没想到,那个青年却只是注视着窗外微笑着。
“现在还不是季节,不过,如果是秋天的话,一定会非常美丽!”
“是啊……”
不知所措而错过答话时机的彦一,住关上办公室的房门后,才喃喃着这样问答。
※ ※ ※
虽然不愿意让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煞有其事地指导,但考虑到学年论文期末会占的学分,尽管不怎么情愿,从这天开始,彦—还是开始频繁地出入于真的办公室。看起来温和的真,对于涉及学术的事情却是出人意料的严厉,几乎称得上是苛刻。只要发现彦一有偷懒不求甚解的地方一定会指出来,用柔和的嗓音毫不留情地指责。
彦一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上进心的学生,既不想成为学者,也没有怀着成为出色的大律师的梦想,做什么事都只求及格而已。
这种一对一的指导,没几次,彦一就开始觉得厌倦。
他打从心底厌恶年轻老师的好意。
好在没多久学校就快开始放寒假。
为了让真无话可说,过一个自在的假期,彦一连夜赶写了论文的大纲,在学期的最后一天兴冲冲地找到了真。
“要这么写当然不是不行……不过,你的观点是否还有可商榷的地方,结构方面,也还有改进的余地……这样吧,每周二的下午我会在办公室值班,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皱着眉头看完大纲的真,认真地说着。
“终于解放了”的雀跃心情,瞬间荡到最低谷。计划好的汽车旅行,和新认识的女孩子的约会,狂欢的派对一一掠过脑海。但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彦一也没有办法强硬地拒绝。
“不会太麻烦您吗……”
他暧昧地笑着。
然而真却不知道彦一的复杂心理,他微笑着回答:“请不要客气。”
那一无所知的温柔笑容……瞬间,彦一有些恍惚,也就此错失了拒绝的最后机会。于是之后,彦一依然每周出现在那间办公室。
趁着真不注意的时候,隔着窗户和那落光了树叶的枝桠望向天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总是在真埋着头说话的时候,一边“唔唔”的应着声,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来消磨时间。
但,假期里第二次见到真的时候,彦一的视线却开始忍不住一再飘向真的侧脸。
白的肤,黑的发,薄的唇。青年的脸精致一如瓷器。
刚剪过不久的发梢扫在驼色毛衣的领子上,隐藏在那高领毛衣之下的身体,有着令人心痛的纤细线条。
“……刑法的谦抑性意味着刑法调整范围的紧缩性和刑罚适用的补充性,刑罚手段是社会公正的最后防线,刑法的经济性,要求的是对具有社会危害性的行为,只有在道德的、民事的、行政的手段不足以控制时,才在刑法中对其予以禁止,所以……我的脸上有什么吗?”察觉到彦一的目光,真笑着侧过身来。
彦一暧昧的笑了——这个美丽的,却又对自己的美丽懵然不知的男人……恶作剧的念头灵光一闪出现在他脑海里。
彦一笑着靠过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亲上了他的嘴唇。
真瞬间瞪大了眼,直到彦一的嘴唇移开,还是愣愣地动也不动。
那副傻呆呆的样子让彦一忍不住笑出声来。
※ ※ ※
那是在头一天的晚上,陪女朋友在街头闲逛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一个眼热的身影,彦一慌张地丢下女友,追过去仔细看了看,竟果然是真。真站在两座大楼之间的阴影处,正努力想要摆脱另—个男人的拉扯。推推攘攘间男人的脸突然压到了真脸庞上方,虽然看不清确实的情况,但那样的角度怎么看来都像是在接吻。彦一错愕地待立在人群中,大脑乱成一团,正混乱中,便见真猛地推开了男人,跟着一脚踹向男人的裆部,慌张地、飞快地跑开了。
为了不让真发现自己,彦一连忙转过身走向被自己扔下而生着闷气的女朋友,但那冲击性的一幕却一整晚都在他脑子里闪现。
怎么看都像是在接吻。
怎么看都不像是开玩笑那么简单。
同性恋——彦一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而已。
※ ※ ※
天空蓝而辽阔,办公室里,年轻的老师被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目瞪口呆。
彦一边怀着恶意的念头,—边也忍不住觉得那表情真是可爱。他站起来,伏身在他耳边,毫不客气地问:“喂,你是同性恋吧?”
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彦一再次愉快地笑起来。
下一个周三,彦一没有同学校,真也没有打电话来询问论文的进度,假期里的例行指导就这样不了了之。彦一不再为准备论文烦心之后,每天都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喝到微醺之后,就带着在街上搭讪到的女孩,和一身的酒味、烟味、香水味,到郊外朋友的公寓里过夜。
有朋友问起单独指导的事,彦一也只是用自己抓住了对方把柄的理由敷衍过去。
朋友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之后,又笑着说:“不过老师始终是老师,如果不能搞好关系的话,毕业时会受很大的影响吧?”接菩就唠叨起另一个朋友因为得罪导师,毕业论文被打回票的事。
席间的女孩也纷纷应和着。
论文被打回票,答辩时被挑剔,得不到好的推荐占就业时受到影响……一时间,餐桌上充斥了各种各样因为得罪导师而导致悲惨下场的故事。
彦一笑着听着,到最后淡淡说了—句:“他呀,被我抓住的可不是一般的把柄……”之后不管明友们怎么起哄,怎么套问,都只是含笑不应。
开学前夕,彦一用跟姐姐拿的钱请了一位枪手代写论文。论文拿到手之后,彦一草草看了一遍,发现比自己预想的好了许多,他还为此专门打电话去埋怨对方不该写得太流畅。
彦一忍不住幻想着真看到自己的论文后会是什么表情,但论文交上去后却如石沉大海。
然而,真越是没有反应,彦一就越想要知道他的想法。他回想起那开玩笑的一吻——嘴唇接触时的柔软触感,不知何时又鲜明地复活了……
大三的第二个学期一开始,大家的装束和气质似乎一夜间稳重起来,每天都看到有人夹着公文包字装革履的赶赴各种而试。女生们也都开始画起淡妆,穿起套裙,光鲜照人地出现在课堂和将座上。
就业和深造的话题渐渐成了学生们谈论的中心。
课室的最后几排,向来坐的都定不太用心的学生,然而现在连这群人也都开始热衷于讨论毕业后的去向问题。
彦一坐在倒数第二排,周围朋友们的窃窃私语不时的传进耳里,谁面试失败,谁托关系找到了好工作,谁备考不利可能落榜,谁又得到了导师保荐……诸如此类的八卦。交头接耳中有人问起彦一的打算,彦一一愣,习惯性地伸手去外衣口袋掏烟,烟拿出来后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上课,咂着舌把烟放了回去。
对方不等彦一回答又已经聊起了别的事。
但彦一却不禁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自己的出路来。
漫长的人生,毫无打算的自己,再怎么乐观也无法想象现在这种生活能够一直持续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再美丽的树也有落光了叶子,尴尬丑陋的时候。
浑浑噩噩,漫无目的,要怎么一日复一日?那无法碰触的将来似远实近,毕业之梭要怎么办?
将台上,真抑扬顿挫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振动着空气,那空气的涟漪突破层层屏障,一直波动到课室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