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报以一笑。
——依然是在学校里时那无拘无束的笑容。
看到那样的微笑,彦一也不禁笑起来。
两个人借着厅内射出的灯光,站在庭院里不着边际地聊起来。
“听说你进了ALTER?那真是家好公司,看起来你混得不错。”
“唔……还好……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么下去我会未老先衰。”
女人轻轻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漫不经心也似地叹着气。末了,突然笔直地望向彦一:“我看你在里面就不怎么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你刚进ALTER没多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跟情人吵架了吗?”
女人自顾自地猜测着,一脸“瞒我我一定会发现”的表情。
彦一苦笑起来。虽然只在学校里交往过短短的几个月,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却深刻得惊人。
酷爱读书又十分有主意的学姐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是理想的商谈对象。
沉默了一会之后,彦一开始说:“前阵子我和同居的对方吵了架——我被他发现外遇——其实说吵架也不对,他不跟我吵也不跟我闹,只是一个人躲起来哭。他说他看不见……”
“看不见?”女人疑惑地反问。
“嗯。”彦—点点头:““看不见”,那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但是又不能在他哭得那么伤心的时候去问他。他说他“看不见”,“眼睛里都是泥,眼睛都已经成了空洞,看不见了。””女人转了转眼珠,恍然一笑,半晌叹着气道:“你这个恋人还真是爱你。偏偏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可不是一腔的柔情都化了水吗?这可如何是好?”彦一困惑地挑起眉毛:“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这就是全部的意思。”
几天后彦一收到那位学姐寄来的包裹,打开之后是一册小说,封面磨得有些模糊,内页也有些卷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彦一放书在手里,掂着那重量,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寄来这样一本旧书。
但还是看了。
或者几页,或者几十页。
每晚真入睡后,彦一悄悄拧开床头的台灯,在昏黄光线下不出声地一页页读下去。游行、坟墓、力量与真实,情侣间的误解深如沟壑,无法阐述亦无法沟通,误解的词写在星辰之下。
——
沉默,像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们逃离这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坟墓,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期过去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但是我整整一个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的假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一个女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来等着你。你再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
回过头,真沉睡正酣。
有什么一直膨胀起来,几乎要撑破心脏。
他忍不住要觉得,真,就是那个被放在覆了树脂的草筐里,顺水飘到他的“床榻之岸”的孩子,而他捞起了这个孩子,于是那细细的呼吸,也开始牵连着他的心脏。
彦一放下书,关了灯,和真并排躺着。
他们的床榻之下没有星辰海洋。
眼前只有黑暗,以及模糊的,真的脸。
但,呼吸相连的时候,听起来也就像极了夜色中的潮汐,起起伏伏,涨涨落落……
※ ※ ※
星期一。
属于关域的办公桌空空荡荡,问过同事才知道关域请了病假。考虑之后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去看看比较好,于是十点多的时候,彦一借出外勤的机会去了关域的公寓。
出来开门的是彦一没有见过的年轻男人,高高大大,衬衣只系了两个扣子,俐落的短发还哒哒的往下滴着水,年轻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年轻男人倚在门上,用了然似的眼神打量着门外的彦一。透过男子的手臂看进去,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门却虚掩着——彦一敏锐地嗅出了门里的空气与往常不同的气息。
彦一笑了笑,走过男子身边,堂而皇之地走进关域的卧室——不过是情人一夜情的对象而已,他自问没有这方面的洁癖。
关域果然正躺在床上,看见彦一,他吃了—惊,却没有坐起身来。
“他们说你感冒了。”
“……我不是感冒。”
几秒钟后关域看着彦一这么回答。
“我知道。”
彦一笑笑,坐到床边。
大门的方向传来关门声。
回头看看,那个年轻男人跟了过来,在门后露出大半张脸,定定看了二人几秒之后,男人哼了一声走开了,客厅里随即响起电视的声音,不连贯的台词中夹杂着广告和背景音乐,男声女声变来变去时而苍老时而稚嫩,一会儿又听见字正腔圆的新闻报导。
“他一定很无聊。”彦一侧耳听了好一会,笑着说。
关域“嗯”了一声,浅浅一笑,他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某一点上,彷佛要越过墙壁投注到那个男人身上。
“果然……”彦—轻笑了声。
“什么?”
关域被他的话拉回了注意力。
彦一无所事事地抓起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玩味似地抚弄着那突出的指节:“我就想你怎么没去上班——昨晚是不是太辛苦了?”关域并没有回应彦一带了点暧昧的笑容。他专注地看着彦一,半晌,抬手抚摸着彦一的脸,有些怅然地开口:“总是在说些不合时宜的笑话……——你总是这样,除了自己你不肯关心任何人,就算知道我的心意,你也假装不知道。对你多好都没用……我经常在想,要是你能稍微注意我一点,我们一定会很快乐吧?——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你始终不能把我当作恋人来对待,也许我不是你想要的人,也许我是,只是你还没有发现,但我在变老了,我没办法再等下去……”
关域一抬手,止住了彦一想说的话。
“你记得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吗?”他顿了顿,苦笑着说:“彦—,你不用再想了,你根本不知道。”
彦一一时无言。
静默了片刻之后,关域淡淡说道:“他说以后会养我。”
“……他吗?”彦一不禁回头看向房门。
外间电视的声音依然一跳一跳地继续着。
“嗯。”关域点点头,“昨天是我生日……你不用觉得抱歉,虽然你不在,但我还是过得很愉快。跟老同学去吃饭然后喝酒,一直闹到快十二点,我以为自己醉了,结果没有,所有人都醉了,只有我一个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于是散了之后,我一个人又去了酒吧,没想到会遇到他……四年了,真的,我真没想到,居然能再见到他……”
“嗯。”
关域抬眼看着彦一,皱起眉头:“你真奇怪。你不问问他是谁?我怎么会认识他?”
因为没有必要不是吗?不关心的事情,问了也不过是浪费精力而已。心里这么想着,彦一笑了笑,却还是从善如流地问道:“他是谁?”
听到彦一的问话,关域却陡地沉默了,终于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来:“他叫关情。”
关情。关情。
把这个名字重复着念了两遍,彦一讶异地挑起了细长的眼睛:“关情?他是你的……”
“是我弟弟。”
男人平静地宣告。
那哭也似的脸上洋溢着花朵绽放般的微笑,满载的悲凉让人几难负荷。
一瞬间有许多的话想说,说过的、没说过的,一股脑儿都想倒给这个男人听,但终于还是没说。
彦一只是在走出房间的时候,忍不住驻足,回首,然后缓缓的,问了一句——
你寂寞吗?
离开时,客厅里的关情终于有耐心在好好的看着一个节目。彦一瞟了一眼,电视里,某个不认识的女歌手闭合双目,轻轻吟唱着什么。关情深陷在沙发中,也跟着低声哼唱着,低沉的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听。彦一迳自开门走了,门没关紧,那调子从缝隙里飘到走廊上,只觉得熟悉,然而,一直到走到停车场,彦一才隐约记起其中的一段歌词,但,为何记得,却又是另一个疑问了。
And I Love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ve lived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own
※ ※ ※
以后的日子,就仿佛中了魔。
依然忙忙碌碌,依然每天在那小店吃午餐,依然和那些个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一起渡过那些个灯红酒绿的夜晚。
但,像是打破了禁锢,记忆的残片总在无时无刻出现形同鬼魅。
一天中总有那么几次,突然间,就会从记忆的裂缝里闪过真的音容,电光火石的一瞬,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别老是对着书本,对眼睛不好的。”
“……”
“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喝我的不行吗?……害羞了?”
微微上扬的语气,无拘无束的年华,四季流转的味道……青年带笑的脸匆地闪过眼前,于是有一瞬的失神。像是有千军万马呼啸过眼前。只是一闪,一切又都回归原样,那些奔涌而出的影像又无声无息回到灵魂深处。然后恍若无事的继续生活。世界就这样不停转动,时间就这样无情的流失。无论怎样无奈,怎样怀念,时间还是过了。
二月里,天一直下着细雨。
待到放晴,已是月中。
彦一走在难得的和煦阳光下。这样的阳光,像极记忆中的音色,总让他想起真——那白的肤,黑的发。微笑的唇。
有时候想起从前的事,记忆里居然一个雨天都没有,就像是雨水从大地上流尽的同时也从他的记忆里干干净净地流走了。二月的周末,彦一终于来到了真的老家。
古老的大宅,虚掩的铁门,洒满阳光的庭院——是真出生、长大的地方。
彦一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按响门铃。毕竟,在真的家人看来,自己只是个念旧情的学生吧,葬礼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到这个时候还特地跑来,会不会有些奇怪?但是已经到了门口,就这么回去好象又有点不甘心。
犹豫的时候,手却自动地按上了门钤。对讲机里随即传出了苍老的女声问话。这时候再想回去也来不及了。彦一忙慌慌张张地放下手,说明了来意。
对方沉默了一会之后,客气地说了句:“请进。”
进到玄关时,女主人已经在门内等候——那是真的母亲——彦一曾从照片上见过这个妇人。
如今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以及大化的无常,与旧照片相比,那还残留了美丽轮廓的脸上,更多的已是了然和坚忍。
彦一忍不住要从那面容上寻找真的痕迹。
“谢谢你专程来访。现在像你这样念旧的人可真是少了,那孩子要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一定会高兴。”
第二次说明来意后,真的母亲擦着眼角,再三地感谢着。看得出彦一的来访既勾起了她对儿子去世的痛苦,却也让她由衷地高兴着。
彦一忙客气地应着。
真腼腆的笑容被永久的存放在了大大的黑色相框里,彦一久久注视着那张遗照,只有黑白二色的笑容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最后一次见面是两人分手的那天。
“你走吧!”
那天,他提着行李箱走出公寓,真追到门口,明明是流着泪一副哀求的表情,最后却还是这么说着。手指紧紧地抓着门边,低了头,看不到脸,就只有那绝望的、发着颤的话音至今仍旧清晰地停留在彦一头脑中的某一个部位。
——你走吧!这么说着的真,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旧恋人会以学生的身份站在这里给他上香吧?
彦一想着,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
之后便和真的母亲—边喝茶,一边聊起关于真的往事,
“……很有趣吧!?对了,那孩子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我和他父亲都说过好几次,想到学校去看他给学生上课的样子,但他就是不肯。”
“呵呵,说真的,他的课虽然有趣,但光看样子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大学里的讲师吧?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总是微微笑着,有点害羞似的,但眼睛又直直地望过来——……我喜欢真老师。”
彦一微笑起来,加重语气说道。那妇人立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是吗?那时候他说要去大学任教我私下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他还真的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了。”
重复着追想和会议的言语。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暖暖洒在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温度让彦一几乎要以为两人正在谈论的青年此刻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就在他们两人身后,正微笑着注视着他的母亲,还有,昔日的恋人……
彦一当然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笑着沉溺在那阳光的温度里,想象那是某个人的手触在脸上的温柔爱抚。
“对了,真以前的公寓现在还是保持原样,我原本就打算今天过去看看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的母亲探身询问,语气虽然淡淡的,目光却带着明显的期待。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彦一也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他不得不花费了两三秒的时间来调整呼吸,这才能平静地开门答应主人的邀约。
去公寓的路上,彦一一直想着真,无法克制。
※ ※ ※
和真的分手就像是命中注定。
转到ALTER工作之后,两个人也曾有一段个静的日子。
下班早的话会去学校接真下课,星期天的早晨会赖在床上不着边际的闲话。两人会一起出门买食料,一起散步回家,一起靠在阳台上听街对面那个杂货铺老板初学吉他的笨拙琴音,一起看真拍回的“学校里最美的一棵树”的照片,秋天那堆积得像云彩一样的金黄树叶,美丽得叫人眩晕……
彦一至今都记得那段甜蜜而温馨的时光。
然而,是自己先生了厌倦,还是真先不肯相信?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真的忧郁的。有好几次,彦一都发现真从背后悄悄地望着自己,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彦一不由得迷惑——是想跟自己说什么吗?还是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开始不安了?彦一自问已经很小心了,即使跟别人在一起,也会小心不留下痕迹,也尽量不晚归,那么,究竟是什么让真担心了呢?
从身后投注而来的目光让彦一感觉芒刺在背。
害怕着恋人那患得患失的表情,害怕着那双眼下自己无法抚触的思想。他渐渐不敢看真的眼睛,渐渐不敢看真的脸……
——渐渐变成压力。于是开始留恋于夜色中,像要报复什么似地肆无忌惮与那些男男女女鬼混在一起,终于到整夜整夜不回家,连一个掩饰的电话也懒得打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