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导火线,是彦一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也不接电话,那次回家后,终于无法忍耐的真崩溃般地和彦一争吵起来,不知是谁先动手,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被两人摔得支离破碎,连真宝贝的藏书都被撕成了碎片。
——分手吧!
到最后,看着满地的书页和玻璃碎片,彦一终于淡淡的、这么说。
真只是低着头伫立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彦一已经疲倦得无力去顾及,待站了一会之后,就自己回房间收拾东西了。出来的时候,也只简单说了句“我走了”就走向门口,但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真喘息着站在身后,起伏的双肩,泪流满面的脸,那一瞬间,彦一只觉自己无比软弱——如果他开口……只要他开口……就留下来吧……
然而——
“你走吧!”
彦一定定看着真,冷笑着,转身就走。
就在那当儿,真那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爱你。
接着,是清脆的落锁声……
……
※ ※ ※
我爱你——即使是两年之后的今天,想到这里的彦一胸口依然掠过了阵阵酸楚,害怕被同车的妇人看出异样,他只好转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车子经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后,那栋熟悉的楼房很快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请进……真走了之后,我还是每周都来打扫一次,这里的一切都还是真在的时候的样子……真是抱歉,要你特地陪我这个老太婆过来,我要进去打扫一下,你请随便吧!”
真的母亲客气地笑着。
彦一颔首致意。
他跟在妇人身后进门。
有那么片刻功夫,彦一有些恍惚。
房间干净而整洁,白色的窗帘、层层迭迭的书本、还有那靠窗摆放的巨大的绿色盆载,就和记忆中一摸一样,就连天空,也是一样明媚的湛蓝……几乎要以为,下一刻,就会看到那个人,白的肤,黑的发,纤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微笑着开门进来……——一时间仿佛洪流,一切是迷离的劫数……彦一被熟悉的、而非预料中的画面冲击着、怔忪着、忍不住地错愕。有那么短短一瞬,他还以为会看到满地的书页和玻璃碎片,还以为会看到摔成两半的陶器和被打翻的烟灰红……
然而没有。
但。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景色在心底定了格?是什么原因,让那景色在心底定了格?还是说自己的无法忘怀其实也一直在期待着真的无法忘怀?破碎的过去,分手的言语,时间的刻痕。反复撕开创口来检验痊愈程度的人究竟是谁?又究竟是谁,仿了时光的亡灵记忆的傀儡?……
思绪四散纷飞,在触感所及的每一时空、每一角落无孔不入的搜索着蛛丝马迹。空气是被密封在地底的棺木中有一年之久的苦涩,腐败到无可救药,呼吸只会让人窒息。那绝望,是名为静寂的坟墓上的离离青草,死命挣脱土壤的禁锢冒出头来,瞬间茁壮,无边无际的伸展。
彦—颤抖着手拿出一支香烟,塞到嘴里后,才发现四处都找不到烟灰缸。
一股涩意在嘴里蔓延开来。
窗帘也好,盆景也好,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唯一不见了的是自己的过去,是自己在这房间渡过了三年时光的痕迹。
真的母亲的声音隔了厚厚的墙壁从里间传来……
——真很腼腼,小的时候他不敢—个人去上学。
——真很聪明,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
——真很傻,宁可留在大学里,也不愿意回家当大少爷,或是去做律师。
——真很英俊……
——真很……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无法关闭,那悲伤的妇人一面打扫,一面絮絮地说着。
喉头哽咽、无法回应。
目光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间游移,彦一站在窗前,胸口都是无以名之的感伤——还记得那天,自己提着行李箱走出房间,打开房间门,真就穿着白色衬衫坐在这个窗边,白色的窗帘不断吹拂,那单薄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是要融入天空一般,虚幻得仿佛幻影……
死去的真此时是否依然存在于这房子的某一个角落?他是在无声地注视着回来的恋人,还是在寂寞地徘徊?
“真……老师他,我听说是因病去世的……可他还那么年轻,不是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
想到了什么,彦一艰难地发问。
几秒后,真的母亲从门后露出脸来,她直直看了彦一会儿后才低声回答:“是肺癌。”
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大约是两年前吧!那孩子的身体就有点不对,检查的结果出来发现是肺癌。虽然做了手术但还是复发了,到去年秋天终于……”
两年前发现的肺癌……
两年前,算起来正是真变得患得患失的那段时间,之后就是两人的分手,彦一被这发现震惊得忘了言语。
——你走吧。我爱你。
记忆中真的话一句句清晰地掠过耳畔。
分手后,自己辞掉了ALTER的工作,去了现在的公司——直到两年后的现在彦一才知道原来那也是真的帮忙。跟着就认识了关域,过着可说是愉快的人生。而真呢,分手后的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拖着病痛的身体在这个房间里渡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的?
彦一实在不敢去想象。
“……其实以真的身体状况,能支撑到那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连医生也说简直是个奇迹呢。”
那妇人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挺直了脊背。“最后的时候,那孩子说要感谢他身边出现过的每一个人,自己虽然要提前离开人世,但之后还是要请活着的人好好生活下去,要我在葬礼把这些话转告给大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当时的我确实是听到他这么说,才又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那孩子还说,回想起来,这一生他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事……说不伤心是假的,但是能知道他是毫无遗憾地离开的,我和他父亲也都为他高兴——对活着的人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大的安慰吧!?”
真的母亲浅浅微笑着。
热流泛上眼眶,彦一猛地侧开头,在这依然停留于昨日的房间里,徒劳地寻找着逝者的亡灵……
这一刻,突然希望快点老、快点死。快点老快点死。最好时间越走越快,几十年光阴一下子就过去,就当什么都不曾有过,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有这样,他才能安然而善忘地苟活过他的残年……
※ ※ ※
告辞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天空不时掠过鸟影、高蓝得叫人眩惑。
“真的味觉很奇怪,不管吃什么东西都不会忘记加上点醋。”
“真总是不合时宜,留下来的唱片都是些老歌。”
“真最是好强,有什么心事都不会挂在嘴边上……”
真母亲的话一句接一句重复回响。
小店说不出那里独特却偏偏吸引了自己的味道,想不起为什么熟悉的……
一切都在这个下午有了答案。
骑着脚踏车的孩子你追我赶地从身边经过,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叫人羡慕。街的那一面,传来流畅悦耳的吉他声,杂货铺的老板坐在店门口的小木凳上,闭目演奏,陶醉得像是正面对对着成千上万的听众。
沿着空旷的街道,彦一一边不出声地哭泣,一边大步走着。
早春的风冷冷地吹在睑上,长长的街道看不到尽头,不知道能不能通往真?
转角处是个小公园。那些消逝了的日子里,两个人常在这里闲坐,看看书、说说话,就是一个下午。
彦一停下脚步。
高大的白玉兰树从栅栏里伸出枝条,几朵按捺不住心急的白玉兰早早绽开了,层迭的花瓣像压在枝头的积雪,在料峭的风里微微颤动着。
他拾起头。
透过花枝和怒放的玉兰,向上眺望……
天空是无限的蓝,无限的辽阔。
盛开于天空深处——彦一不知为何就想起这样一句话来,跟着,突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湛蓝的天空下。
彦一久久凝望着那早春的花朵……
花沾衣
韦长歌醒来的时候,苏妄言就站在他床边。
先是有放轻了的脚步声不急不徐地走在楼梯上,带着好整以暇的节奏,每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了心脏跳起的瞬间,然后房门微微的一声响,那雀跃偏又沉着的步子就延进了房中。
绵长呼吸停在身畔。
周遭部是矜熟气息。
韦长歌耽溺在那半睡半醒的迷朦之中,放心地不肯醒来!;眼耳鼻舌身意之外,他知道那是苏妄言。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懒懒看向来人。
小楼向来风好,但一近黄昏就暗得快,到了这子夜时分更是一片漆黑。那人站在黑暗中,轮廓都是模糊,不动声色,任他自在从容地打量。
眨了几次眼,韦长歌渐渐辩明那浑然于暗夜的修长身形。
于是忍不住地笑起来。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幽暗中,他凝视着来人的眼睛就像天上星子一样的明亮:“怎么这时候来了?”
便听得黑暗中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原来我竟是来不得的!”
话音都是冷冷的。
然而微冷的空气,却无端泄露着那人浅淡的笑意。
来人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月光霎时排窗而入,均匀地在窗前上铺衍开一片清澄,没有温度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内荡漾,反射着微微的光亮。
站在月光里的,是穿着雨过天青颜色衣衫的苏妄言。
韦长歌闭上眼,忍不住再次露出一抹微笑——早春天气的寻常夜晚,平空出现的苏妄言,岂非是美好得像一场梦?
“在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刚刚做的一个梦。”
苏妄言微微点头,便转头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这一年,小楼外的山茶树堪堪长到齐窗高度。泛着冷辉的青翠枝叶间中藏匿着些将开未开的花苞,翠绿嫣红,苒弱得动人。
趁着苏妄言没有留意,韦长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的侧脸——水样的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流过眼睛、鼻梁、嘴唇,把苏妄言整个儿倒影在了那片清冷玉色中,然后又把那拉长了的影子轻柔地丢掷到对面,覆盖住了自己露在锦被外的左手。
薄薄的影子,像是有着纤微的重量。一念间,韦长歌还以为终于有某种可以真真实实捉住的东西降临在了他触手可及之处。
然而反手—握,又是虚无。
短暂的失神后,韦长歌问道:“这次又是从哪里来?”
苏妄言这才回过头,走回他面前,干脆地答道:“南边。”说完了,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微微一扬眉。
那样子却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韦长歌于是眉梢眼角都带了明亮笑意:“南边?南边哪里?那里怎么样?可比这里要暖和得多了吧?”
苏妄言点头道:“很好。”
只说了两个字便打住了,走到床前,侧下头,定定看向韦长歌。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料,那一阵一阵的清香就这么随着他的靠近缓慢地、无可抵御地袭来。韦长歌才一怔,苏妄言却已经俯下身,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样物事递到韦长歌面前:“给你的。”
语气极低沉,动作极轻柔。
视线纠葛处,他目光竟移不开,淡定从容,迷离美丽,叫人生惑。
一时间,竟像是身在华胥国中。
韦长歌疑惑地低了眼,看向苏妄言手中,只一眼,就再无法挪开视线——细细的花枝上几朵粉色的梨花,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枝头,已有些许衰败的迹象,却犹自带了冷香,在春夜月华的掩映下,如同新鲜绽放也似的娇嫩。
韦长歌瞬间屏住了呼吸。
身边,苏妄言解释着:“南边儿天早已暖和了,便是银色沙滩,湛蓝大海,美得眩目。初四那天,漫山的梨花都开了,更是叫人神荡神驰。我想着,这里不比南方——春天来得晚,你在天下堡却是看不到那样的景色的,于是折了一枝,赶着带来给你看看……”
“……走到半路,却碰见路上的花儿正好也开了,懊恼得不行。”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于是偏不肯罢休……一路走,一路又折下新鲜的花枝——这已经是第四枝了呢。怕碰了、怕谢了,赶路太快,又怕被风吹散,倒费了我好大力气!”
“来这里之前,我特地绕去了东门外,看到山上的梨花林还没开,这才总算是放了心——好歹还是让我赶在了前面!”
苏妄言一边说着,盈盈含笑。
离得那么近,他的呼吸都像春风扑在面上,韦长歌目不转睛看着花枝,到此时才像是回过了神,伸手接过了。
却不知是不是没拿捏好力度,手上一抖,那一枝梨花便颤巍巍地飘下几片花瓣来。韦长歌一惊,忙伸手去护,但那粉色的花办却已悠悠飞落,散落四处,不由怔忡了片刻,惋惜道:“可惜了……”
苏妄言却全不在意,略略扫了一眼,微笑道:“我也只不过是带来给你看看罢了,既然看过了,就是扔了也不打紧。你要是喜欢,等这里的梨花开了,不就可以慢慢看个够了?”
韦长歌低头看看那花枝,又抬头看向苏妄言,沉声道:“但那终归都是不及这一枝的了。”
苏妄言目光一闪,不答话,脸上只是似笑非笑。
韦长歌微笑着看月光和斑驳树影在他面上变换莫定,也不说话。片时,风却大起来,便听窗户被风吹得“啪”的一响,他灿然一笑,伸手去拉苏妄言的手:“累了吧?地上风大,你也上来躺着吧!”
说着自己先往里让了让。
苏妄言应了一声,果然弯身脱了鞋,躺到他身边,回头却见韦长歌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脸上,愣了一愣,呆呆问道:“怎么了?”
韦长歌定定看着他,却不说话,若有所思神情。
苏妄言只觉越发不自在起来,不由又再问道:“怎么了?”
韦长歌笑笑,伸手帮他理顺鬓边乱发,未了,淡淡说一句:“我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那时候,你是那么小,又是那么神气——……是什么时候,你愿意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我笑?是什么时候,我的妄言就长成现在这样大了呢?”
苏妄言心头一跳,好一会才道:“莫忘了,你那时候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呢!”然而思绪却还是陡然掉入了十几年前的盛夏。
那燥热的天气、中气十足的知了、雪白杯盏碧绿茶叶、马上少年锦衣华服……—时间都来到眼前。
“……我还记得那是夏天,你跟苏大侠到天下堡来。我从外面骑马回来,你坐在亭里,见了就说“你就是韦长歌?听说你每年都把自己的生日办成英雄大会,真是好威风啊!”一—你这话可把苏大侠气得要命!但老爷子却偏偏喜欢你这性子,当下就非要留你在这里住些日子……
苏妄言轻轻笑了一声,驳道:“我也记得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爱管闲事的人不会长命”——你不知道,你那副模样真是不可一世之极,叫人一看就讨厌。”
韦长歌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笑:“那是什么时候,我不再叫你讨厌的?”
苏妄言竟真的仔细想了想,方才慢慢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有人送了老堡主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黄金作柄,精钢淬炼,寒光照人。你千方百计地央求,老堡主这才给了你,你拿了匕首,转身就来找我。在池边的大榕树下,你拉住我,给我看那匕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匕首的来历。”
“怎么不记得?我话还没说完,你就狠狠骂了我一顿!”
“那也怪不得我——我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炫耀的,哪想到你是要把匕首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