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秋朔
雪,下了一整晚。翌日起床时,外头已是一片白皑皑。晶莹的雪覆盖着整个斐城,入眼的尽是雪白。
相应的,气温也陡然下降。寒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北风如调皮的孩童,任性地钻入每个人的衣缝,快乐地拍打着屋檐
上的雪。
离开了温暖的被子,我冻得直哆嗦。未曾料到这场大雪,我丝毫未准备可御寒的衣物。搓着手臂,我瞧着身上单薄的
衣物,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出门。青侍却于此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厚厚的衣物。
“君侯吩咐,替你准备了些厚实的衣物,着你先将就着穿,等打完了这仗,再替你张罗合身的衣物。”
我感激地接过。其实,有没有合身的都无妨,只要能御寒便成。冷成现在这副样子,哪还管它什么雅观不雅观的。
换好了衣物,我忙随着青侍赶往了军议处。
我起得晚,赶过去时,是葑他们已开始调整战术。
虽然密林的植物以冬季植物为主,但是也不乏落叶植物。这场雪将密林原本错综复杂的视野变得开阔了,放眼瞧去,
可谓一览无遗。这为埋伏战出了个极大的难题。
为此,是葑主张利用地形和他们周旋,反复利用诱敌战术,一点点磨掉对方的兵力。我提不出什么好的意见,毕竟,
在我了解的攻防战中,并没有类似的战斗。
商议了片刻,终是采用了是葑的法子。
计策一定,是葑便领着人出了城,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形。我和暗侍则留在城中以防不测。
站在城头上,我放眼望着远方的密林。从高处俯视,无法顺利瞧清底下的一切,只能隐约瞧见些人影。我知道是葑在
打仗上头有些经验,但毕竟天分不足,要和老奸巨猾的他对战,恐怕有些危险。这一仗,我们说不定会输。
抬头瞧了瞧阴霾的天空,阴冷而沉闷。再低头时,远方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谈不上激烈,但却是颇耗费时间的持久战。
瞧得时间越久,心便跳得越快。我眯着眼,试图瞧清密林中若隐若现的军旗。
终于,对方的旗子迎着风展了开来,虽只一瞬,我也瞥见了上头露出一角的标志,青色的蛇尾,那是独伤的旗!
我暗叫不好,忙转身朝着暗侍跑去。是葑他们显是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才奔至暗侍身边,底下已传来了擂鼓震天
。
封侯的王旗已随着大军来到了城下。
他亲自带着兵,一身的黑甲,骑着一匹黑马。驼马不耐寒,他钟爱的那匹驼马想是留在了城中。
许是看到了我,他锐利的眼直盯着我。我原想移开的视线就这么被他锁住。
虽然有些距离,但是我依然能瞧清他的脸,他苍白的脸。说起来,他的伤势还未痊愈,这会儿应是带伤上阵的。身为
主帅,他明明可以躲在后头,安心地等着手下人替他打拼,可每一次,他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领着手下拼杀。不
要命的行为每每换来独伤越级的劝阻。
猛然发现自己竟在替他担心,我顿时懊恼起来。都是昨天的谈话害的。我为什么要替他操心!我攥起扶在城墙上的手
,强行收回视线。
我选择成为他的敌人,我应该想方设法帮助是葑对抗他,战胜他,我应该继续恨他,而不是站在这里替他担忧。
底下的他同样收回了视线,一挥手开始了攻城。
狠下心,我帮着暗侍指挥弓箭手轮番射下弓箭。密集的箭雨阻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尽量拖延着时间,等待着是葑他
们的回援。
是葑的回援并未令我们等太久。他留下霜侍和青侍的队伍和独伤他们周旋,自己领着大军杀了回来。
箭雨之中,我看着双方的队伍混战在一处,看见他们兄弟二人厮杀着,各自搏着命。心中顿时泛起了说不出的苦闷。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一旦上了战场,再好的朋友,再亲密的兄弟都要成为仇敌,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停
手。
我很想喊停,叫他们不要再打下去,可是我喊不出口,因为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叫他们住手。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了日落。双方都损失了不少兵力。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有阵亡的战斗,第一次亲眼见识真正的战争
。这一次,我无法再抱着新鲜的心态去见证,无法再置身事外。
是葑回来时,带着伤,他的左肩被砍伤了,且伤得不轻。剧痛令他整条左臂都打着颤。我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是葑反倒像个没事人,边让军医疗着伤,边下令清点士兵,排下巡逻,夜间严加防范,以防敌方夜袭。青侍、霜侍等
人也都挂着彩,匆匆包扎了伤口,便忙着传令、清点。
基本告一段落之后,是葑的伤势也已处理完毕,他小小地舒了口气,回首瞧见我一脸的担忧,遂笑了起来:“小伤不
碍事。”
我摇头,原想说自己担忧的不是这个,不想是葑却会错了意。
“放心,我的刀只扫到了大哥的右臂,没伤到他几分。”
我瞠目:“胡说什么!我才没担心他!”
是葑怔了怔,抓着头:“哎?不是吗?我瞧你一脸担忧的,还以为……”
我无奈一叹:“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这下子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你又受了伤,要如何上阵。”
“不,接下来的仗,我不会亲自上阵,大哥也不会。”是葑正色,“没什么好担心的,各凭本事。我相信你,秋朔,
我们不会输。”
我抿着唇,对!我们不能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之后,我随着是葑返回了都城,据探子回报,他也返回了封城,付城那儿也撤了兵,看来是清楚陆的边关并非轻易能
得手的城池,准备和我们打长期战。在随后的半年中,我随着是葑南征北战,和他斗智斗勇。有时彼此不分上下,各
自退兵。有时我们突发奇兵,连夺他数座城池。当然,也有敌不过他的时候,被他夺取的城池也不在少数。
但是,只要斐城不破,他便无法攻破陆。
前天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攻城战。虽然我的计策最终被他识破,我们并未顺利夺得那座城,不过却也给了他重创。想
着他上一次给我的打击,我顿觉心情爽快。总算又扳回了一城。彼此都熟知对方的本事,都了解对方的性子和用兵风
格,较量起来,都必须小心谨慎。稍有不慎,便会吃败仗。那可就不仅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事了。
这一仗打得有些险,险些儿就被他反败为胜。因此,我方的部队也有一定的损失。为了应付下一场战斗,此刻双方都
需要整顿和调养。
难得偷了个空闲,我迫不及待地直奔是葑的书库。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这家伙的书库大得吓死人,书多得
我翻一辈子都翻不完。自那以后,我一有空,便会钻进去。一来为了满足我看书的欲望,二来为了碰碰运气,看能否
在那堆积如山的书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能令我早日返回自己的世界。
悠闲地摆着手,随意地和擦身而过的人打着招呼。心情好的时候,无论是天气还是周围的景物,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美
好。瞧,虽然太阳在头顶上卯足了劲,不过却时常有成片的云随风飘过来,开心地和它的努力开着玩笑。气温不冷不
热,全身上下只觉得温暖,连空气中都飘散着温暖的味道。回廊边的池塘虽然尚未被水莲铺满,不过平日里总喜欢躲
在池塘底下偷懒的鱼儿,此刻倒是都打起了精神,三三两两地嬉闹着。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探头瞧它们玩得悠闲自得。看着水中的倒影,我心生感慨。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半年。我的发早
已长至腰际,长长的,颇为碍事,可是又不能随便剪,只得用一条月白的缎子随意地束在头顶,此刻随着我低垂下的
头,滑至耳边,贴在脸颊两侧。发,依然染成了浅褐色,是葑帮得忙。他虽然知道了我的原发色,却依然视我为兄弟
,我稍稍有些讶异。看来,在这震宇之国中,并非所有人都严格遵守着那毫无平等可言的规定。
瞧着倒影中,自己成熟些的脸,我泛起了些迷茫。算起来,我来到这个世界已将近一年。从最初那个无法沟通的毛头
小子,成长到现在可统领小队突袭的将领,细想来,连我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
待在陆的时间虽只有半年,但这半年的时间却足够令我忘却最初看到修罗场的震撼和沉闷,足够令我习惯受伤和伤人
,足够我学会如何驾车,如何拉弓射箭。如今的我,已能随着是葑上战场杀敌,虽然箭术仍有待提高,不过却也足已
。
甩甩头,我不想因这伤感的念头破坏了今天的好心情。起身,我整了整身上的衣物继续向书库走去。
打开书库的门,我着实吓了一跳,随即又无奈地用手盖着脸。是葑那小子,又将好好的书库弄得乱七八糟。
抬脚跨过一本厚厚的神怪志,我小心提防着自己跨出的脚没有踩到叠在一起的几本史书,感觉已踩实,我才又抬起另
一只脚,眼睛则搜索着下一个落脚处。
才将脚置入书与书的间隙,我正欲继续这艰难的前进,前头的脚却突然滑了下,我顿时重心不稳地摔了下去。沿路带
到、碰倒了许多书籍。
我本能地抱住头,一路滑下,心中暗叫失策,怎么忘了这是在下楼梯,方才踩的地方恐怕是一格楼梯的边缘。说起来
都怪那个总是有本事将整齐的书库搞得一团乱的是葑,要不是他,我也不用这般狼狈地摔下来。
终于滑到了底,我摸了摸摔得有些痛的屁股,回头感谢了下替我减去不少阻力的书籍,起身气势汹汹地准备找是葑骂
人。
才转过一排书架,便遇上匆匆过来的暗侍,瞧他一脸的焦急和无措,却不得不收拾着一地的书,我笑着和他打了招呼
,忙顺着他的指点找到了躲在书库最里头的是葑。
瞧见他一脸的不悦,我晓得他又在为暗侍和绯侍间的事生闷气。大约三个月前,我终于知道了是葑一直以来的苦恼。
他,爱着那个总是忠心耿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暗侍。是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那个有些耿直的家伙的,只
知道自己发现时,看他的心情已变得不同。他知道那样是不对的,那是极大的侮辱,若是将自己的心意向暗侍表白,
只会伤了暗侍的自尊,他害怕,害怕自己的感情在暗侍看来只是伤害,他害怕暗侍会误以为他将他当作性奴般看待。
为此,是葑一直将那份感情深埋在心里。
可是不表白并不代表自己不会在乎,所以当他看到暗侍和绯侍在一起时,总会不自觉地生气。
刚晓得他的这份情时,我是惊讶的。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男子恋上男子的事。难怪当初见着少王和他的情人拥吻时,是
葑的脸上有着惊讶和羡慕。
我不知该如何劝是葑,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他,陪着心情不佳的他聊天。
随手抽了本书,我坐到他身边:“说吧,这次又怎么了?”
是葑将手中的书甩了出去,并未回答我的话。
“是不是暗侍和绯侍约好了要去幽会?”我随意翻着,发现竟拿了本看过的。
是葑仍不语,劈手夺过我手上的书甩了出去。
我无奈:“我说,你心情不好也别拿书出气,瞧瞧这好好的书库又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叫管书库的小厮怎么收拾?
”
是葑瞥了我一眼,将脸埋入了双臂中。
“是葑。”我唤他,伸手拉着他的胳膊,阻止他缩头乌龟的行为。
“我好恨自己,这样的我令我厌恶!”他闷在手臂中的声音听起来带着鼻音。
“是葑,别这样。换作别人都会这样的。”我劝着。看着他这样苦恼,这样深陷其中,我也不好受。可是是葑又不准
我告诉暗侍,这般拖着,品尝着苦闷滋味的只有是葑一人。那个有些愣头愣脑的家伙反倒自在。
“秋朔,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是葑继续做着缩头龟。
“是葑,你听我一句好不好。要么去和他说清楚。他不接受,那就死了这条心,他接受,你也免了痛苦。我知道你这
份情放错了地方,但是我也不能看你一直这样压抑下去。”我说着每一次都会说的话。我真的有些害怕。是葑总是在
战斗中发泄这些苦闷,拼了命的行为瞧得我心惊胆战。
“不行!我不能说!我发过誓,不到那个时候,我决不说!”是葑猛地抬头,说得坚决。
我无奈叹气。见我劝得急了,他便会用这句话来堵我。虽然曾问过他究竟发得什么誓,可他就是不肯说。我又不好逼
问。
瞧着他闪烁的海蓝色眼眸,我正欲开口,在外头整理书籍的暗侍突然冲了进来。
“君侯,边关急报,封侯的队伍已攻至城下。”
心中一惊,我和是葑互望一眼,忙跳起身。来了吗?时隔半年,他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大举来犯了。
二十五 秋朔
我和是葑、暗侍带着队伍疾行,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这次的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策马狂奔,希望能在破城之前赶到斐城。天空飘起了雨,虽然入夏以来,雨并不少见,但是今天的雨却有着不同
。那是如血般鲜红的雨。红雨,无论在哪里都隐含着不祥。这个时候落起红雨,如同在每个人心中压上一块重重的石
头,整支军都沉闷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鼓舞士气的,我催着马赶到是葑身边。
“是葑……”原本想说的话在瞧见是葑的脸时,全部吞了回去。
“我知道。”是葑并未看我,随即喝令停军。
“大家听着,我们是去援救边关,不能让封侯侵占了我们的领地,我们的家园!不要让这场红雨影响了我们的士气,
我们有雷神的使者在,上苍会眷顾我们的!”
咦?他刚才说什么?什么雷神的使者?头一次听到是葑说这样的话,我顿时起疑。他为什么会提起雷神的使者?他知
道了什么?
“这样行军太慢了,我们兵分两路,两百人随我和秋朔先行,剩下的人跟着暗侍。秋朔,秋朔?”是葑快速地下着命
令。
“啊?哦。”我忙收回心神。不会的,是葑是我在这儿的朋友,他一直在帮我,我不能怀疑他。
紧紧跟在他后面,我开始担心起先前所见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将上战场的亢奋,而是隐含着退缩。如果主将失
去了求胜心,那么这场仗谁胜谁负,已一目了然。
一紧手中缰绳,我决定不要多想,现在的我该做的是相信是葑,并且尽全力帮好他守住这至关重要的边关。
赶到斐城时已是子夜,虽然红雨已停,但是天空厚厚的阴云却依然未散,阴沉的一如此刻的心情。
越接近斐城,我的心跳得越快。不祥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此刻的斐城瞧上去太过死气沉沉,太过
安静。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战前应有的气势,黑漆漆的看上去犹如死城。难不成斐城已破?
“是葑。”我忙至他身侧,“斐城的情形不对,我们还是先扎营,等天亮再说。”
“不行,十万火急的事如何等,何况斐城上还挂着咱们的旗子,不会有事。”是葑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可是我也曾用过这招诱敌。
“好了秋朔,与其担这个心,不如快点进城。”是葑打断了我的话。
我见劝不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许是我杞人忧天,可是心中的不祥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转念间,我们已至斐城脚下,瞧着满起的护城河,我更觉不安。走在放下的吊桥上,我几次想劝是葑回头。听着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