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吗?也就是说,你还可以再活十四年……」低沉的嗓音,轻得有些不真实。
「没有。」他反常的平静令文森特更加心痛如绞,颓然道,「在你中箭后我曾用血给你疗伤,它能令你吸收我体内的血,获得其中的生命力,而我的生命会缩短五年,就是说我还剩下九年,明白吗?」
克劳狄怔怔地望着他,眼睫的颤动愈加激烈,神色却死水般不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嗫嚅着问。
文森特呼吸一窒,失控地抓起他的头发,令他正视自己迫近的脸,「我就是要你明白,就算你把我留在身边也只有九年。你愿意和一个只有九年生命的人走在一起,和他交换一切吗?就算……」他的手一松,喉咙仿佛被梗塞了,沉闷难言,「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衰竭而死的样子……」
克劳狄的表情依旧空洞,全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呆怔了许久,突然问:「没人知道那个人的遗骸在哪儿吗?」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文森特喃喃自语般说着,缓缓拉过他的手捧在胸前,低哑地说,「所以我要你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是现在就了断,还是……」
他的话语滞住,实在无法继续下去。
要怎么说?难道要他与自己共同走过这九年,然后,自己离去,那他呢?以他的性情,他的倔强,难保他不会……
绝不能那么残忍。作为他的守护者,怎能拉他与自己一同坠落地狱?就算先前怎样说不在乎,那都是假的。
面对真正在意的人,有哪一部分可能不在乎?明明就在乎得要死。不然,也不会舍弃本就拥有不多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存活。
只要他生活得好就够了,真的只是这么想,却仍有私心想与他在一起,即使明知这可能触犯了禁忌,但是,喜欢一个人,这没有错……
矛盾中间,克劳狄忽然起身下床穿衣,文森特静静看着他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在他把脸转向门口之前,才又说:「还有,你身体里有我的血,因为你不是路维尔莱人,它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影响,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你处于狂暴状态时,它会令你贪噬鲜血。如果发生意外,更有可能令你失去本性。」
他停了停,最终无力说道,「总之,你要小心。」
克劳狄依然看不出情绪地望着他,良久,点点头,随即迈脚朝外走去。
文森特复杂的目光定结在他背后,不想收回,「你打算怎么做?」虽然知道问了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对方的决定。
克劳狄回头,唇边意外地显露一抹微笑,淡却无形,「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但现在看来,计划需要改动一下。」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门外,文森特忽然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虚脱,道出短短一席话,却几乎耗尽了他全身气力。
无论克劳狄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是像什么一辈子遇到过谁做过什么就已足够这种话,他绝对不想也不会去说。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几辈子迭在一起都远远不够。
那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一种无比邪恶的念头,想要两个人一起下地狱,永不往生也好。然而,终是不忍。
纵然这一生他战胜了再多征服了再多,最终,却还是输给了自己。
……
铁门外,克劳狄方踏出房间,便背蹭着门跌坐在地。他的脸深深埋进膝间,把方才接收到的讯息在脑子里反复温习,理清。双眼在不知何故地胀痛,他阖紧双目,深刻的悲伤如刀般一道道划在纠结的眉宇中间。
这种伤,才是真真正正,分毫不差地刻在了心上。
只有九年吗?他原本想,漫长一生有这个人做伴,再大的辛苦也不算辛苦。
可是,怎么能这样?怎能在他拥有了最珍惜的一切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其从指缝中溜走?
天神,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真的是救人吗?人又如何,魔又如何,只要他们有一颗心,这不就够了吗?魔且懂得爱,天神呢?……
他缓缓睁眼,瞳眸闪烁,蓝得似冰。
管它神也好魔也罢,作为一个人类,他有心;不想失去的东西,他就去争取;如果他体内已注定流动魔性之血,如果注定他将学会残忍,那么,他会将其接受、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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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克劳狄走后的第三天,一队卫兵来到文森特面前,并将他出战时的黑衣连同特制长剑一道,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文森特心中疑惑,但依然接过换上,与他们一道离开了特别囚禁室。
走在路上时,他问向其中一位士兵:「要去哪儿?」
士兵解释道:「是陛下的命令。前天陛下请来罗马五大城市的主教来为您占卜,看您是否有罪,该不该判刑。」
「你说真的?」文森特愕然。
如果他没记错,克劳狄对这些宗教或神术素无好感,又怎会主动请主教前来占卜?甚至还是为了这奇怪的理由。
另一个士兵也挤过来,新奇地赞叹道:「当然啦。真是很神奇。昨晚主教们施展占星术为您占卜,结果完全一致,都认定您的存在将为罗马带来无比的强盛,前提是只要您通过一个考验。」
「考验?」
「是的。」说到重点处,士兵流露满脸景仰,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期待与兴奋,「因为您来自竞技场,将让您再回到竞技场,与五十名角斗士决斗,如果您赢了就证明您确确实实是罗马的福祗,也就是通过考验。您将继续担任恺撒,任命终生不变。」
士兵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文森特已陷入不解沉思。
说什么占卜之类,他已不是三岁小孩,对所谓的主教神力亦不以为然,更何况言论之间如此夸张,他自然不可能轻信。但他好奇的是,谁都知道是恺撒处死了罗马城大主教,为什么这些主教们还会愿意帮他?
看来其中必有蹊跷。至于克劳狄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
此外,为什么要让他与五十名角斗士对决?他记得克劳狄历来不主张战胜后的杀戮,况且难道对于他的能力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能获得胜利吗?
克劳狄,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回,文森特开始捉摸不透这个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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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回到竞技场的地下室,文森特丝毫不觉陌生,但从不怀念。他站上绞盘,等着它将自己送到场上。
即使站在这里,仍能隐约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嘈杂人声,他不禁深感头痛。虽不知道克劳狄究竟意欲何为,但这一步也走得太过招摇。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场中人满为患的情景。
那么,克劳狄也会来吗?
他的心脏突地狂跳几下,自从开始参与竞技后,竟头一次产生了紧张感。
好在他的忐忑并没持续多久,很快,绞盘便开始慢慢向上移动。当他终于现身于场上时,首先传来的就是震耳欲聋的高呼,久久不息。他环视左右,映入眼中的是他曾最熟悉的场景。
今日的科洛西姆,再次座无虚席,放眼望去皆是双双手在舞动。而这,在他离开竞技场之后,已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景象。
战神归来,群情高涨不言而喻。
只是今天的情形与以往却又大不相同。人们的呼喊声中,已不再只是对血腥单纯的渴望,而是掺着对胜利的期许,对罗马前景的冀盼,以及,对恺撒的企望。
原来在他们眼中,归来的不止是战神,更希望是恺撒,与皇帝并肩作战守护帝国的恺撒,罗马的另一道城墙。
有那么一刹那,文森特全然怔住了。即使在面对克劳狄之外,他也并不是完全无情之人,只是极少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被震动了。
他向最高荣誉席看去,却发现皇帝的席位是空着的,艾伦与瑞恩及元老院成员端坐周围,惟独不见克劳狄的身影。
这不是他亲手策划的角斗吗?为什么他却消失了?
文森特的心蓦地沉到谷底,原以为克劳狄的决定是为了他而泛起的愉悦,瞬间无踪。
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为什么?!
这时人潮又是一阵呐喊,他转脸向左,才发现不知何时,竞技场与地下室之间的地面已挖通两条阶梯作为通道。就在离他不远处,许多身着轻薄铠甲、面戴青铜头盔的角斗士,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
他冷冷地看着,心中毫无波纹起伏。心已死,又如何会动?
敌对角斗士的进场耗费了许多时间,直到后来,文森特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这庞大的数目,堵堵的人墙,根本不止区区五十人。
他蹙起眉头,狐疑地向后退去一步,却听人群的高呼戛然而止,随之而起一阵阵剧烈的抽气声。他紧盯前方对手,却发现他们的视线都定格于他身后。心中莫名一动,他飞速转身看去。
方才送他上来的绞盘上,竟又站着另一位角斗士。
同样的铠甲锃亮,同样的青盔遮面,但是,他挺拔的身姿,他握剑的有力手势,他走来的沉稳脚步,所有的一切,文森特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早已深深烙印脑海,不管是用火烧,用刀刮,怎么也磨灭不去。
他震慑地瞪着对方一步步越行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两人的视线在同等的高度交错相遇。
透过面具上保存视力的窟窿,他看见了一双湛蓝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表情,却能分明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笑。
那一刻,他真的呆住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震撼自心底汹涌而上,只想将面前的人拥紧怀中,再不放手。但他忍住了,为了不辜负对方的良苦用心。
这时,艾伦对分设在观众席各处的人员招手示意,令他们向周遭席上满腹疑惑的人们解释。
为了令这场竞技更加精彩而不止于单纯的角斗,皇帝特地找来了另一位角斗士一道,同双倍的百位角斗士决战。
这么一说明,人们疑惑顿消,不约而同为皇帝别出心裁的设想高声叫好,奋力鼓起掌来。解说完毕后,艾伦站起身对场中所有战士做了一个手势,宣布竞技开始。
手势一发,只见数以百计的角斗士,气势汹汹地向两人高吼着快步冲去,竞技场上史无前例的激战就此拉开序幕。
最初的鲜血,溅洒在文森特的长剑之上。
那双深灰如砂的瞳孔中,再没有了丝毫迟疑或摇摆。此时此刻他已确定,他不会死,更不能死,因为他要保护好这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主人、爱人,即使为其付出所有。
原本热闹沸腾的偌大观看席中戛然无声。一部分是为文森特凌厉的攻击所慑,另一部分,则是被场上精彩绝伦的战斗场面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挪不开的眼睛眨也不眨,更忘记了助威呐喊。
世人皆知,战神的长剑,无人能敌。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文森特始终冷静以待,并时刻注意着同伴的动向。在确信他足以自保后,才能全心对付自方一波接一波袭来的攻势。
椭圆形的角斗场地中,只见刀光剑影闪烁,只听得金属相击发出的铿锵脆响。在刀剑交响呼应之中,血光四射,满目鲜红。
战神仿佛由来天生,即使面对再多敌人,依然步履轻盈剑舞灵活,丝毫不见疲态,只有越发的犀利与迅捷。对手一个又一个倒地,脚下的尸体越堆越多,看过再多战争场面的人也不免感到心惊肉跳。
他心无旁骛地杀着,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想保护的人,心脏处曾受的那一记箭伤,绝无可能如此快痊愈。
在耳闻观众席中传来的惊呼时,他猛地转身,正看见同伴被几个角斗士夹击的一幕。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伤势的后遗症令人反应难免迟钝,不留神间,一柄长矛已狠狠刺进右肩,鲜血喷射。
「不!——」
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啸在科洛西姆中回响。
众人惊诧地朝文森特看去,却发现他的眼神全然变了。
不。变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眼珠的颜色。
原本是荒漠般冷淡的深灰,却在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般色泽,迸发出刺目的猩红,艳丽,而又妖邪无比。
那是人类眼睛可以有的颜色吗?人们惊惧地想。
剑,仿佛已不再是剑,而是专为夺人性命而生的,来自地狱的索魂凶器。
场地之中哀号声顿起,几乎没人能看清谁做了什么,只见一道红若赤血的光芒在人群中穿行,光芒来到哪里,便有人倒在哪里。那不是照亮人心的光芒,而是摄取,掠夺,以至吞噬。
观众席上响起低低的议论,有称奇,有赞叹,有惊恐。
这不是人类能有的强。不管是什么,不论是谁,一旦强得超过限度,突破人类的极至,总会使人害怕。
对于这骤然发生的巨变,艾伦与瑞恩同样深为震惊,但并不害怕。瑞恩只是讶于文森特非比寻常的强悍与冷酷,而艾伦,却有一丝微妙的感动,他知道,能令文森特如此疯狂的,只有那个人。
能重视至此,也已够了。
不过片刻,文森特已冲破重围来到同伴身边,将他护进怀中,为他挡开不断攻来的刀剑。不管接下来还有再多艰难拼杀,绝不再放手。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他们两人,一人善用右手,一人善用左手,如今相互交搀着一道杀敌,乍眼看去,竟仿佛紧紧联成一体般,滴水不容,天衣无缝。
人们的目光再次变了,只为这极为罕见的一幕。他们的议论声停止了,这奇异的组合,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默契,令人真心叹服。
那一瞬间,文森特眼中噬血的红光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过一阵工夫,原本百位的角斗士已剩下不到一半,他们惊慌地看着只有两人的对手节节取胜,杀得大汗淋漓,剑气之锋利却丝毫不减。
他们开始退却,因为对手无法战胜的强劲气魄,因为那道恨不能将他们去皮抽骨的可怖目光。他们向后逃离,手中武器也因累赘而被丢弃,逃到墙角,不敢再上前一步。
若是往常,人们必定会因角斗士的懦弱举动而叫骂不停,但今天却没有。因为即使是置身事外的他们,都能切身感受到文森特的可怕,以及与他同伴紧密相连的不可抵御。
况且,一场战斗战到这个地步,也已经够了。精彩确是绝顶精彩,但若再持续下去,却未免令人恐惧。
噬血未足的文森特还要追击,却被身边的人用力拉住,既而又从他掌中滑脱,跌坐在地。
文森特大惊失色,半跪下去扣紧他的肩,急声道:「你怎么样?」
「不要杀了……」他凝视着文森特,眼中流露请求。
「……」文森特说不出话,只觉心急如焚,那股嗜血的欲念正炽烈燃烧,亟待舒解。
「已经够了。」他接着说道,声音里的笑意好似叹息,又好似安抚,「我不喜欢这样的你。你,不是妖魔,你是……我的守护者,不是吗?」
文森特猛地一震,满腔的杀气顿然消陨。
通红的世界,乍然之间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深深的灰,浓浓的怜惜与感动溢满其中。
「笨蛋。」喃喃骂出这么一句,他将手中的血剑甩到一旁,这双手,只用来搂紧对方。其余的一切,再也不想去管。
是的。他是这个人的守护者。
从一出生就注定是,现在,今后,永远都是。只要能守护着自己的多米努斯,便是守护者们最最完满的心愿。
两具满副鲜红的身影,就在这一抱之间,褪去了所有狰狞、可怖。一种即便旁观者都能深切感受的动人情感,在周遭的空气里慢慢扩散而开,小针似的扎进了人们心脏深处。
不知是从何处起头,一声高呼连同使劲的鼓掌声音在观众席中响起,随后,仿佛一簇火苗促起了燎原大火,偌大的竞技场中,被连绵不绝的欢呼与掌声围绕,许久许久不肯停息。
这究竟是以人命为注的竞技场,还是何处兴起的繁华盛会?
然而就在这时,观众席上莫名地出现了众多弓箭手,箭头齐齐直指场中的两人。角斗场地内亦涌出大批士兵,手拎长矛向两人步步逼近。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呆,喧哗四起。
艾伦与瑞恩飞快向元老席上看去,只见几位之前就极力主张将文森特判刑的元老正向荣誉席最前方奔跑,用劲大吼,「文森特是个怪物!这种人不能留在罗马担任恺撒,应该杀了他!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