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端坐在角落位置上,虎视眈眈的盯着球员使劲,手里的票子都攥湿了——正是紧张之际,身边忽然挤挤蹭蹭的坐下
一人,而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子俊!」
子俊是虞光廷的字,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呼唤自己,立刻觅声扭过头去,结果却近距离的看见了冯希坤。
十分意外的挑起一边眉毛,虞光廷一边把脸转回球场,一边爱答不理的说道:「是你啊!」
冯希坤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西装打扮,一身浊世佳公子的气派。用胳膊肘杵了杵虞光廷,他没话找话的问道:「
你买了几号?」
虞光廷伸手一指场上一位身材高大的意大利运动员,头也不回的答道:「三号。」
冯希坤向虞光廷靠近了一些,主动去拿对方手中的票子,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哟,没少买啊,五百块。」
这时三号正式上场了,虞光廷聚精会神的观望赛局,彻底忽视了冯希坤。冯希坤也不恼,很有耐心的替虞光廷拿着票
子,一直到三号运动员败得落花流水,那五百块钱打了水漂为止。
虞光廷本来就穷,结果这无缘无故的又没了五百块钱,真是堪称雪上加霜了。球赛散后他垂头丧气的随人流走出球房
,因见冯希坤笑模笑样的只是跟着自己不离开,就停住脚步问道:「你还有事?」
冯希坤向虞光廷放出目光,见他年轻爱俏,深秋时节也只穿单薄西装,鼻尖耳朵都冻得隐隐发红,且沉着脸,小模样
儿委委屈屈的,心中就十分怜爱,不由自主的放软了声气:「子俊,现在这不早不晚的,我陪你找地方再坐坐?横竖
我是坐汽车来的,去哪里都方便。」
虞光廷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思考了一下,因自己也不愿回那冰窖似的虞公馆,故而就犹犹豫豫的点了头:「冯兄,你
带我去吃点晚饭吧,我又冷又饿呢。」
冯希坤是位有名的阔少,如今心上人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吝惜。引着虞光廷上了汽车,他凑到一旁也坐下了,先是指
挥司机往皇宫饭店去,然后就挂念虞光廷未戴手套,双手冰凉,定要让对方将手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去。而虞光廷
见他对自己拉拉扯扯的,心中便有些后悔,可是既然上了贼车,自然也不能随意叫停了。
冯希坤是很青睐虞光廷这位小老弟的,对方在他面前越是清高,他越迷恋得深刻。说老实话,他现在只要见到虞光廷
,就想冲上去抱着对方亲几个嘴儿——当然,这只是个想法而已,目前看来,还没有轻易实施的可能。
虞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不过对待虞二爷,还是轻慢不得的。
及至在皇宫饭店门口下了汽车,冯希坤抬手搂住虞光廷的肩膀,像一对亲亲热热的好兄弟一样紧挨着往里走;然而还
未等进饭店大门,忽有几辆汽车呼啸而来停到路旁,随即一群摩登先生蜂拥而下。双方在饭店门前这么一对望,登时
笑嚷起来——原来这两拨人乃是一群酒肉朋友,这时却是正巧相遇了!
对面有一位李公子,往日最爱玩笑,如今见冯希坤搂着虞光廷,就忍不住大声调侃道:「哟,冯大爷,虞二爷,你们
这关系瞧着不一般啊,难不成我去了北平几日,就错过了你二位的喜酒?」
冯希坤听闻此言,嘿嘿发笑:「老李,承你吉言,要真是有这么一天,我非请你——」
这话没说完,虞光廷那边可是气白了脸:「李王八蛋,嘴别那么贱!」
李公子挨了骂,尚未回击,冯希坤却是很慈爱的一拍虞光廷肩膀,态度无比和悦的说道:「子俊,脾气怎么这么大?
他是开玩笑嘛!」
虞光廷弯腰向后一躲,瞪着冯希坤怒道:「你也给我把嘴闭上!胡闹什么?非逼着我和你翻脸吗?」
李公子的老爹不是督军,人缘相貌又比不上虞光廷,故而此刻虽然受了斥责,可也不甚在乎,笑嘻嘻的就改了话题:
「你小两口就不要外面打架家里和了,现在这大冷的天气,不如先进去吃点喝点,然后开个房间打上几圈小牌,这不
比什么都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虞光廷还想发火,然而冯希坤将他拉住,连哄带逗的就把人撮进了门中。
吃饱喝足后,这帮纨绔子弟因嫌此地房间逼仄,故而商量一番后便一哄上车,前往日租界的同文俱乐部去快活。
虞光廷一沾上玩儿,那就把一切烦恼全部忘怀了。稀里哗啦的端着一盒子筹码,他挤在人群中大笔下注,眨巴着眼睛
专盯荷官那一双手。他赢得少,输得多,不过他赢了高兴,输了也不在乎。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深夜时分,牌桌周围的赌徒们也都渐渐散去了。冯希坤哈欠连天的不知从何处走过来,从后方
伸出双手搂住了虞光廷的腰:「子俊,还玩儿?跟我走吧。」
虞光廷下意识的将屁股往后一拱:「甭管我,你先走吧,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家。」
冯希坤生的细高,这时就微微低头把嘴唇凑到了虞光廷耳边,轻声细语的劝道:「你要是想玩,明天我亲自去接你出
来,玩多久都可以。今天太晚啦,听我的话,回家吧。」
虞光廷干脆不理会他,把盒子里最后几枚筹码也丢了出去。
冯希坤厚着脸皮笑问:「你这一晚损失不小啊,要不要我开张支票给你救急?你不要和我客气……」
虞光廷侧过脸横了他一眼:「这是盛国纲的场子,他让我赊账,用不着你给我开支票!你——」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他看见盛国纲带着两名随从,正从大门口向自己这边走来。天气冷了,盛国纲加了一件薄呢短大衣,礼帽的帽檐压得
低,看不清眉眼,只能隐约瞧出他嘴角上翘,大概是微笑着的。
盛国纲无意与虞光廷多做寒暄,只在经过之时抬手摘下礼帽合到胸前,微一点头轻声唤道:「虞二爷,冯少爷,兴致
不错啊。」
冯希坤越是当着人,越要和表现出自己同虞光廷的亲密。紧紧环抱着对方的腰身,他向前方这位新贵温和答应道:「
原来是盛先生,好久不见。」
盛国纲将帽子重新扣回头上,含笑看看冯希坤,又看看虞光廷,而后昂首挺胸的离去了。
虞光廷怔了半天,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输掉了最后的筹码。等他回过神来时,盛国纲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他低头望向冯希坤抱在自己身前的那双手,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是以何等姿态落入对方眼中的——冯希坤和他都快
贴成一炉烧饼了!
他忽然恼羞成怒起来,将那个筹码盒子往牌桌上一掼,他气急败坏的回身一把推开冯希坤,而后拔腿便往外跑。及至
冯希坤莫名其妙的追出去时,他已然跳上一辆黄包车,一溜烟的逃走了!
4马失前蹄
盛国纲近日清闲,无所事事之余便在天津四处游荡交际,顺带着实施阴谋诡计,和塘沽码头的稽查处串通起来,果然
扣下了一艘来自青岛的货船。
稽查处只说船上布匹中夹带了鸦片,然而又不认真去查,单是将其堵在码头。如此耗了几天,虞光廷约摸着北平的兄
长应该得知此事了,便发回电报故作愤慨焦急,主动请缨,愿意亲自出面花钱打点一番,以求将那几千件坯布尽快运
回染厂之中。
电报发回去,有如石沉大海一般,一丝回音都未发出。虞光廷困惑起来,自觉着这计划天衣无缝,加之如今秋凉如水
,他大哥纵算是信不过自己,可也断然没有亲自动身前来的道理。
他从小到大,虽然淘气,虽然不成器,可是品格从来不恶劣,如今要不是穷得没了办法,也不会拐弯抹角的去骗他哥
哥。计划进行的既是不合理想,他便惴惴的很不安,有心去和盛国纲商议一番,可是他一转念,又想盛国纲见多识广
的,一定对此满不在乎,而自己像个小雏儿似的贸然跑过去,到时非落人一个笑柄不可。
虞光廷不愿意在盛国纲面前露怯,虽然盛国纲是他的老大哥,他纵是露怯也不算笑话。
虞光廷在自家这寒冷公馆中坐卧不安的耗着时光,终日急的是抓心挠肝。而盛国纲并不贪图这点小利,直到这天码头
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华堂染厂的经理带着人去稽查所了,瞧那架势好像是要闹事!
华堂染厂正是虞家的产业,厂里的坯布被无端扣下了,管事儿的经理过来闹一闹,那也实属正常。盛国纲是讲道理的
,容许任何受到自己欺压的人打滚撒泼;对于这个事情,他认为经理可以闹。
不过经理闹归闹,盛国纲可是不会因此就软了心松了手。
豁达的盛国纲放下电话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哪知二十分钟后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那边传来的声音可是有
些发急:「唉哟,盛师长,您得马上过来瞧瞧啦。华堂的经理堵了稽查所的大门,看样子是不能善罢甘休啊!」
盛国纲略感惊讶:「华堂的经理是哪一号?敢堵稽查所的大门?」
「都说他是金茂生的侄子呢……这也不好当面去问,现在所长已经从后门上车跑啦,您看我们这里是怎么办为好呢?
要不就打?可是他们连工人带伙计来了好多人,咱们这儿的人手也不够呀……」
金茂生是青帮里一位数得上名号的老头子,故而盛国纲思索片刻后下了命令:「先不要动手,稳住他,我马上带人过
去。」
盛国纲是位军人,还是个阶级颇高的体面军人;但他时常就要忘怀身份,将自己搞成了一副帮会大佬的模样。
放下电话后他抬手大按房内电铃,一股脑儿的叫上来三名副官,吩咐他们分头出去召集人马;随即他走去衣帽架前摘
下帽子扣到头上,顺便将手枪皮套紧贴身的系好了。
拎着薄呢外套推门而出,他一边下楼一边动作利落的穿衣,同时口中大声喝道:「小张!马上备车!我要出门!」
权充司机的张副官是个一脸稚气的青年,这时不知从楼中何处蹿了出来,忙里偷闲的还向盛国纲敬了个军礼,然后才
手忙脚乱的跑向外面发动汽车去了。
盛国纲的座车在驶出英租界不久,便和两辆军用卡车会和,直奔塘沽码头飞驰而去。卡车上整整齐齐的站着全副武装
的士兵,正是他盛师长的部下!
方才盛国纲抽时间细细思量了一下,认为华堂的经理若真是金茂生的侄子,那直接劳烦他叔叔发一句话就是了,何必
还要亲自带人来讨说法——况且带得还是厂中工人!
他想自己须得给这经理一个下马威看看,否则简直对不住那从后门逃走的稽查所所长!盛师长会败在一个染厂经理面
前?笑话!
经过了长久的奔驰之后,盛国纲的汽车终于抵达了塘沽码头。
码头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工人们牛马似的一趟趟的搬运货物,也不看路,愈发堵塞了交通。盛师的士兵们如狼
似虎的用枪托硬砸出一条道路,让汽车能够一路畅通的行驶至稽查所门前——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因为前方熙熙攘攘
的拥着一大群壮年汉子,看服装不像码头苦力,自然就是那个什么经理带来的染厂伙计们了!
有副官走上来打开了汽车车门,盛国纲探身跳下来,先是不动声色的环顾了四周,而后就见稽查所内走出几人——为
首一人长袍打扮,乃是这稽查所的副所长;后方跟着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面皮
白净,鼻梁上又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正是个端正斯文的好青年模样;除此之外,另有几名码头管事儿的围绕四周,显
然方才一直在做陪客来着。
副所长看到盛国纲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口,就如见到了救命星一般,当即拔腿赶上前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身对那青年
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恶声恶气的说道:「金经理,这就是盛师长了。码头上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懂得。在下老
朽,管不得许多,你缠着我也没有用,去找正主儿吧!」
话音落下,那金经理气冲冲的大步上前,直冲到了盛国纲面前。放出目光扫视了周遭那群荷枪实弹的大兵,他毫不畏
惧,只压下一股火气向对方伸出了手:「鄙人乃是华堂的经理金光耀,阁下想必就是盛国纲师长了?」
盛国纲看金光耀像个文人先生,故而心中不禁轻慢起来。礼数周到的和金光耀握了握手,他无意寒暄,直接就笑道:
「金经理,不错嘛,闹到我的地头上来了?」
金光耀强忍着不发作:「我倒是没有这种闲心,可你盛师长这举动来的蹊跷,我是不得不过问。」
盛国纲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很和蔼的向金光耀微微一探头:「金经理稍安勿躁,我也不过是要尽一个保境安民的责
任。有人检举你这船上不干净,那我不管,是不行的啊。「
金光耀瞧着文质彬彬,然而怒到极致,却显露出了个火药桶的性情:「那你倒是查啊!」他毫无预兆的对着盛国纲怒
吼起来:「你既不查又不放,伙同了稽查所来找我的晦气,我金某人冒犯过你了?!」
盛国纲一点儿也不动气:「金经理,镇定,我这边是就事论事,你不要想得太多嘛。查,自然是要查的,不过要把那
船上的坯布全部打开验看才行,谁晓得哪一层会夹杂了东西呢?是不是?」
金光耀已经在这码头上和些粗人纠缠了小半天,如今听到这里,就抬手一推眼镜:「好。」他对着盛国纲点点头:「
好,我几千件布全部展开,让你一寸一寸的查,是不是?好……」他骤然提高声音:「你娘的,你要拿老子开涮是不
是?」
盛国纲笑了一下,忽然抽出手来,一巴掌就扇到了金经理的白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周遭立刻就静了下来。
金光耀抬手将眼镜扶正,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盛国纲——盛国纲并不面目狰狞,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教训了
部下士兵一般。而耳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枪栓声响,盛师的士兵们虎视眈眈的举枪做好了势子,就等着师长一声令下
了。
金光耀瞪着盛国纲,足足过了两分多钟,最后才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尖:「盛国纲,行,你等着。今天这事情没完,
你等着!」
抬手捂住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记,金光耀转身便走,而余下那批工人见状,也茫然纷乱的跟了上去。
盛国纲轻而易举的弹压下了这场争端。当晚回家之后,他突发奇想的给虞光廷打去了电话,闲闲的向对方讲述了今天
这一场逸事。
虞光廷对此毫无兴趣,只随口答应道:「哦,金光耀吗?我知道,他是我哥的枪嘛。」
盛国纲握着电话听筒,忽然隐隐的觉出了一丝不妙:「什么意思?」
那边的虞光廷没有见到钱影子,正是魂不守舍:「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我哥身体不好,但凡有事全支使姓
金的出面,他们的感情很深厚呢。」
盛国纲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我听说金光耀是金茂生的侄子,有这事儿吗?」
「金茂生?不认识,我只知道金光耀是他叔叔养大的,他叔叔好像是有点势力——不清楚,我和金光耀不熟。」
盛国纲的心往下一沉,觉着自己好像是惹出祸了。
金茂生这老家伙在法租界大开香堂广收徒弟,号称门徒五千,和平津一带的军阀大佬们打成一片。如果自己今日真是
掌掴了金老头子的大侄儿的话,那么……
盛国纲没害怕,只是感到十分棘手,同时觉着自己小看了虞幼棠,没想到那个病鬼还有着这一方面的人脉。而自己当
时受了虞二的蛊惑,下手的确是有些偏于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