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缺陷是,张宣手中有一口大缸,缸中泥巴混合着草药,散发可怖的恶臭。恶臭是永远无法习惯的,只叫常乐卿
想呕吐。
常乐卿吩咐道:“你先别过来,坐下。”
“不是要治病么,大夫怎能不过去?”
常乐卿摆出将军的威严,正色道:“今天的药怎么更臭了,你做什么了?”
“给你诊治呀,今天是药量大了些,别的没差别的。”
“算了,今日不治了,你走吧。”
张宣却执着的不听劝说,死活赖着不走,傻乎乎地告诫他不可讳疾忌医。
常乐卿瞧他那傻样子,不由替他担心。
自己明日动身去军营,张宣可得独自面对容王。到时容王一口把他吞下去,说不定他还当容王是帮他嘞。
常乐卿不自在地瞄容王,容王还他一个迷死人的微笑。
狐狸精容王,大大的可怕,说不定会再动用私刑。
常乐卿目光来回晃悠,提醒张宣注意某只狐狸精,道:“你要小心点。”
“刮痧会小心的,不会弄掉你一层皮的。”张宣的回答,绝对是驴头不对马嘴。
扑嗵——
张宣是故意的。看他眼底闪过的狡黠,和嘴角翘起的弧度,显而易见,他假装听不懂。
常乐卿摇头道:“你也别装傻了,不就是非要当给我治么?”
“对呀。”张宣不顾他的杀人目光,放下盆子预备开动。
“过会好么?这药先别拿过来,味真难闻,我都头晕了。”常乐卿扶着额头,真是晕乎乎的。毒性当真发作了,给他
带来痛苦的晕眩。
“你没事吧?这样严重了,怎么还不肯治?”张宣很纯良无辜的站在一旁,一种委屈的气息从张宣蔓延开来。乍一看
两人之间的架势,外人定会觉得,忍受非人诊治的不是常乐卿,而是他张宣。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
常乐卿不怕人凶,谁能比他更凶?他也不怕武力威胁,能打败他的人屈指可数。
可他烦张宣的目光,受伤又纯洁。
每每此时,常乐卿就感到心疼,怪忐忑不安的。幸亏战场没人像张宣,否则他就郁闷了,满目是傻乎乎的张宣,咧嘴
委屈,白花花的牙齿一排排,真的很……
常乐卿脑海中浮现那副情形,不由露齿一笑。
“治了么?”张宣捕捉到他的神情。
“你要治就治吧。”
“解毒而已,别好像壮士断腕呀。”张宣调笑他,完全没了先前小媳妇似的哀怨样。
常乐卿自责地想,为何总是狠不下心,拒绝面前的白痴瘟神呢?常乐卿以往不是如此的,平日他简直是心狠手辣。
他生在权谋见长的家族,年少时已学会了勾心斗角,参与父兄的权术斗争,一步步避害常家的敌人。他多年金戈铁马
,不仅是保卫国家,更是为了常家的地位与声望。
父兄时刻提醒:“你是常家人,须维护家族的荣耀。见不得光的手段,若能给常家带来利益,便做得。”
常乐卿谨记父兄教诲,向光宗耀祖靠拢。他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累,唯独在容王等好友身边,才能暂时得以放松。
可他在边城待了几日,竟变得非常放松,率性而为,甚至想独自赴陈帅的营地,问江尚语取解药,抓住陈大帅的罪证
。
若父亲在此,必定狠狠骂他:“找他人盗药不就行了,还去保个小县令,蠢不蠢啊?”
父亲,抱歉了,我无法符合你的要求。
常乐卿边想,边安静解开上衣,等待张宣医治,等来的却是对方莫名的注视。
寂静。
“你干吗呢?”常乐卿被盯的浑身不自在。虽说都是男人,但自己脱光上衣,被人长久的凝视,真的很诡异。
静了好久,气氛越发奇异。常乐卿感觉汗毛倒竖,好像见了鬼。张宣探究欣赏的眼神,让他怀疑自己是拔光毛的烤鸭
。
“你干吗?”常乐卿加大了音量。
张宣恍然回神,“啊”一声,道:“那个,在看你的伤口。”
“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
张宣沉思,自言自语道:“怪了,我用了祛疤的草药和淤泥,怎么还有疤痕呢?”
小屋恢复了沉静,暴风雨前的宁和,预示着猛烈的爆发。云朵飘过,雷电将鸣。
常乐卿倒抽一口气,眼中噼里啪啦放闪电,冷言冷语道:“哦?县令大人,这臭泥是祛疤的,不是驱毒的?”
开玩笑,泥巴臭气熏天,要不是为了驱毒,谁愿意忍受。
张宣忙摆手,解释道:“两种效果都有,泥巴是好东西,好东西。”
“不治了,你请回吧。”常乐卿沉下脸,穿戴衣衫。
咣当——
张宣二话不说,玩了个出其不意。
他一把扯下常乐卿衣服,随手仍在地上,泥地上铺了一层衣衫。
张宣也没啥爱惜的观念,不小心踩到衣角,就很随意地继续践踏,双手则牢牢抓住常乐卿。
“怎么了?”常乐卿莫名其妙。
“给你诊治。”张宣态度严肃,将常乐卿按回木质床板。
常乐卿失去内力,哪里是张宣蛮牛的对手,被死死压在治疗专用的木床,上身裸 着,姿势极其的暧昧。
他懵了。
大夫他见多了,杀猪一样对待病人的,还是头一遭遇到。张宣平常挺温和,怎么对诊治好固执,简直像发疯。
咳,咳。诡异之时,有第三人的咳嗽声,打破了僵局。
“你们一直无视我嘛。”开口的自然是容王,他没有离开。
“啊。”张宣诧异地叫,估计是才察觉。
“因为你太没有存在感了。”常乐卿很认真回答他,神态严肃庄重。
“明明是你太投入,看不到我这外人吧?”
常乐卿刚想反驳,却见张宣的脸腾的红了。
说实话,这白痴脸红还蛮好看的,白嫩红艳,有点粉嘟嘟的意思。只是眼下的情形,张宣再玩个番茄式红脸,是不是
太暧昧了?张宣一脸红,显得他们真像是一对爱侣,在亲热的打情骂俏。
常乐卿细细瞧他的脸色,不由心神一动,忙稳住情绪,对容王道:“县令他是在强迫我诊病,你别胡思乱想。”
容王正儿八经,道:“我想什么了,嗯?”
第九章 尾巴
容王正儿八经,道:“我想什么了,嗯?”
常乐卿推开张宣,拾起地上的衣衫,穿戴的同时,很无耻的说道:“容王大人,你想的那些事自然是很骚包的,你的
眼神告诉我了。”
“哈哈。”容王很风骚地笑道,“看你脸色越发差了,不打扰你诊治。你自己记着,别学五皇子咯。”
“自然不会。”常乐卿很不以为然。
他对小县令确实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喜欢的。但这份薄薄的情感,无法比拟他对容王的友情,更谈不上爱。
容王却不这样认为,含沙射影,认定他心底喜爱县令。怪了。容王平时特别机灵的,最近是哪只眼睛出毛病了,觉得
他喜欢张宣?!
“我给你涂药了呀?这药不仅能祛疤,更是祛除余毒的良药。你最近行动没有不便,皮肤也变好了,对吧?”容王闪
人之后,张宣立马开朗了,循循善诱他用药。
常乐卿面部朝下,平卧在木板床上,道:“治吧,不过你记一下,明天我不需要诊治,可别浪费精力了。”
“你就那么讨厌治疗?”张宣轻轻捏着小竹片,在他结实的背部涂抹泥药。
“我要离开一阵子,明天出发。”
“那么突然?和容王一起么?”
“我一个人。”
“……”张宣放下缸子,捏着黑漆漆的竹片刮痧,突地想起什么似的,担忧道,“会有危险么?”
常乐卿斩钉截铁道:“当然没有。”
没有才怪,张宣想。
需要秘密办几天的事,绝不是购物采花看风景,一定特别紧急重要。
“去哪儿呢?”张宣明知不该问,偏忍不住要答案。他们才熟识了一点,怎么就要分别了呢?这一别,将是多久?
“私事,别再问了。”常乐卿侧过头,装作睡觉。
他沉静休憩时,少了些平日的张扬,很是淡雅平和。他面容是那么的可爱年轻,时间仿佛为他停歇了,青春将会永远
驻留。
张宣忍不住拨了拨他的额发,动作轻柔的好似风抚过。
“什么人?”常乐卿很突然坐起,警惕地抓住张宣的手。
张宣没听清他的话语,心跳漏了一拍,真希望他永远别放开自己。
常乐卿却甩开他,问道:“怎么了?”
这一刻,他不是张宣熟识的常乐卿,而是拒人千里的常将军。
他的目光,全然没有往日的坦白易懂,有的是内敛与沉着。
“我只是帮你顺顺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张宣无辜道。
常乐卿自然而然的笑了,道:“刚才晕乎乎的,有些睡着了。抱歉,以为是陌生人。”
张宣懂了。原来,常乐卿不只是爽朗的大男孩,还是心存戒备的将军。
张宣手中的刮痧动作迟缓了,心底有不明所以的悲叹。
他是悲叹自己不懂常乐卿,还是悲叹对方一刹那的内敛?
对某些人而言,不得不内敛就是悲哀。
常乐卿,你是那种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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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良心说,张宣的治疗是有效的。常乐卿没有毒发的时候,行动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内力未能恢复。
次日下午,秋光明媚。常乐卿舒舒服服睡个午觉,下午泡了药酒澡,换了干净整洁的袍子,腰束带上别个酒袋子,一
个人出发了。
边城天干物燥,灰尘随晨风飞扬,呛得常乐卿不住地咳嗽。
若是往日,他身子棒,自然不怕尘土,可惜武功全失,身体变得比文臣更虚。
常乐卿抽出腰间的酒袋子,灌了一大口酒止咳。
酒袋子是张宣拿给他的。
昨日,张宣突然伤感了,说舍不得恩人常乐卿,要给他一份礼物做纪念。
常乐卿没有来得及拒绝,张宣已跑的没踪影。咣当咣当,铁球拴在铁链上,都限制不了张宣的奔跑。
张宣不仅腕力惊人,腿力亦然。他没有习武,真是可惜了。
当时常乐卿毒发,脑袋很沉,赤 裸上身,趴在木床上,背部涂满臭臭的泥巴。
很冷,很臭,很糗。
张宣,真够白痴的,竟然好意思把我晾木床上。常乐卿回想起张宣的所作所为,不由自主想笑。
常乐卿昨天就这样昏沉的躺着,过了好半天,几乎怀疑张宣吃饭睡觉去了。
张宣却跑回来了,怀里揣个扁扁的酒袋子,小心地像抱着宝贝孩子一样,絮絮叨叨说这是爷爷的遗物,送给常乐卿作
纪念。
常乐卿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其意,他爷爷的遗物给我做什么?
“你帮了我许多,而且……你明天就要走了。”张宣解释。
“那也不用把爷爷的遗物给我啊。”我和你关系很好么?
张宣恋恋不舍地擦拭酒袋子,随后用力地塞给他,道:“你是我朋友中唯一爱喝酒的,当然给你。”
一般小官不敢主动与高官称友的,生怕对方自觉被贬低了身份。张宣说这话时忒自然,不带巴结,不带羞涩,完全的
理所当然。
他们是朋友,不是么?
他是我的灾星才对吧,常乐卿不无好笑的想。他拍拍满了的酒袋,倒也真的惦记着带上了。有酒不寂寞,常乐卿是爱
酒之人。
常乐卿在横七竖八的泥路上,慢悠悠的前行,一路和县民闲聊几句,时不时透露自己是常乐卿将军,将独自前往陈大
帅的军营。
若他悄无声息地前去营地,被人出阴招害死,都无人知晓。他总得给江尚语和大帅留一些忌讳的,于是宣传的沸沸扬
扬,颇有点进士回乡的夸耀架势。
他走的高调,跟踪他的人很低调,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
可怜常乐卿武功尽失,加之市集嘈杂混乱,未能察觉身后有人跟踪。
一直到,他听到了几句话——
“县老爷,你怎么消失好多天?最近有人代你官位,是为啥啊?”
“是呀,去你那儿打下手的也不回家。虽说报了平安,老这样不放心啊。”
“是不是出事了?”
唧唧喳喳的人声,都围绕着同一个人。
“没事的,你们放心,他们和容王聊的开心,在我那儿做客。”张宣的嗓音与口吻。
常乐卿心里打了个突,是张宣跟来了么?张宣眼下的身份,是下毒的嫌疑犯,竟敢堂而皇之的上街,还撒谎欺瞒县民
。
常乐卿回首,瞧见一脸白痴相的张宣。
张宣脚上的铁链已解除,双手藏在袖中,嘴角含着温煦的笑容,遥遥的打招呼道:“你好。”
“给我过来。” 常乐卿上前,扯他到路旁,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宣坦荡荡道:“跟踪你来的。”
“跟着我干吗?”
“我决定当你的随行大夫。”回答的天经地义。
随行大夫?
常乐卿真想放声大笑。此行危险,父母都不会为我涉险,他又是我的谁,何必伴着我?张宣小白痴,真是傻乎乎的,
不懂危险。
“你刚告诉县民要去大帅的军营,是真的么?容王和陈帅不和,你是容王的好友。去军营,不安全的吧。”张宣担忧
道。
“知道不安全就回去,我不需要大夫。”常乐卿扭头就走。
张宣一言不发,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像一根小尾巴。
常乐卿走了一阵,啪嗒收住脚步,不满地回头道:“你无聊了么?快回去。”县令府有容王,能保护张宣安全。
“我愿意与你同行,做尽责的大夫。”张宣双手藏在袖中。
常乐卿回绝道:“我不愿意。”
“怎么那么冷酷?”张宣不眨眼地凝望对方英俊的脸庞,那表情——简直是搏斗前的深情仇视。
他又想动用蛮力么?
两三个县民闻声而来,好奇地围观,惊喜等着不多见的官员斗殴。
“走了,再见。”常乐卿趁众人不备,充分发挥武将的技术优势,潇洒地撒腿开跑。
一干县民纷纷感叹,将军不愧为习武之人,奔跑功力不一般的深厚,姿态依旧飘逸飞扬。
常乐卿颇懂的撤退方式,窜入边城纵横交错的树丛中,见石子就踢开,见石块就绕开,七弯八拐许多次,再见不到张
宣的踪影。
呼,咳——
常乐卿单手撑着树干喘气,呼拉拉呕吐几口,抬起袖口,抹掉嘴角残留的污浊之物。
累死了,失去武功,跑步都不如从前潇洒。陷入敌军包围都没今天狼狈,幸亏,今天好歹躲过去……
“将军,你走错方向了,帅府不在这里。”
张宣的声音赫然响起,彻底粉碎了常乐卿美好的幻想。
张宣快步走到他跟前,跑动中双手抽出了袖口,掌心一片可怖的血肉模糊,鲜血竟染红了麻织衣衫。
他的手掌,为何伤痕累累?
“你的手?”常乐卿怔了怔,道,“扯枷锁弄的吧?”
张宣很坦白的点头,双手的伤口触目惊心。他为了当随行大夫,竟空手扯断铁链赶来,果然够白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