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无悲的斗篷丢给他,“披上。”
他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我不冷。”然后就要把斗篷丢回来。我立起眉毛,瞪了他一眼,“叫你披上你就披上,弱
的跟棵葱似的,冻死了你让朕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当了这么久海王,照理说威慑力还是有一些的,可这小崽子似乎完全没有被吓到,连眉毛都不带挑一下的。他神色平
静的看着我,执意要把斗篷推回来。
我烦了,直接抓过那斗篷,迈步到他旁边,把他一层一层裹成了个粽子。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挣扎。
但他的黑眼睛那么深,看的人心里发慌。
我退回原地,闭目养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又说话了。
“什么问题。“
“为什么救我。”
“你真想知道?”
“……”
“因为你长了张祸水的脸蛋儿,朕看上你了。”我用曾经回答过岚无阙的话来回答他。
“……”
我把眼睛掀开一条缝,却见他正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但一见我睁眼,便又把脸转向一边了。
“干嘛看朕?”我忽然就来了兴致,直起身望着他。
“没什么。”
“以前见过鲛人么?”
“在画里看见过。”
“真人跟画里一样么?”
“一样。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的目光移向我的双腿,“画里的鲛人,长着鱼尾。”
看着他迷茫的样子,全然不同于平日的老成,我忍不住笑开,“鲛人的鱼尾,只有在水中能化出来。朕现在是条搁浅
的鱼,怎么可能有鱼尾。”
他点点头,不再言语。
天有些暗下来了,无悲还没有回来。
剪缨一直望着洞外的天空出神,几缕打着卷的发丝垂在脸颊旁边,在风里散漫地晃动着。
我考虑过要不要问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以前……庄珂有没有对你那样过?”
他回过神,似乎没听懂我的问题。
“就是跟昨晚那样……他有没有……”
“有没有得手过?”他忽然冷笑一声,痛快地说了出来。反而把我给呛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森冷,“当然没有。他是想一直等到我登基后,尝尝把皇帝压在身下的滋味。”
心脏猛地一个停顿。那个禽兽,真是变态到一定地步,也自大到一定地步。他就不怕有朝一日剪缨羽翼丰满了,把他
大卸八块?还是他以为他可以一辈子将这美丽的少年困在深宫之中?
不过,也多亏他的自大,否则这孩子就被毁了。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我问他。
听到这个问题,他忽然坐直了身体,正视着我,“海王,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提出请求。我有点惊讶,“什么忙。”
“带我去西关,去找我叔父康王。”
康王么?
早该想到,这孩子不会真的坐以待毙的。
西关位于轩辕国最西,再往前便是羽民的国度,离长安可谓是千里之遥。近些年因为羽民与轩辕关系越来越差,边关
时常发生暴乱,动荡得很。但因为康王不仅骁勇善战,擅于用兵,在治理一方百姓方面也很有才能,所以西关至今还
没有出过大乱。
他想去找他叔父,是合理的。只要康王能够还朝,并给与他支持,庄珂便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无法无天。
“找康王干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说,“自然是希望他还朝。”
“朕听说,就连你的登基大典他都没有参加,之前你父皇也曾经要他回来,都被他拒绝了。你这个小皇帝,能请的动
他么?”
“这是我的事。”
这么屌?
我叹一口气,“如果朕是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趟这趟浑水。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你不想看看么?”
他的眼神依然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海王,若朕能请回康王,他日定当报此厚恩!”
朕?
他竟然要用轩辕帝的身份同我讲条件?
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报恩”才帮他?
我冷笑,“你轩辕国风雨飘摇,现在还内斗不断,你们能给我海国什么好处?”
他眉心一簇,似是对于我不屑的言辞有些愤怒,但这神色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没了痕迹。他仍旧注视我双眼,沉下
声音,“现在的轩辕确实不能同两百年前的轩辕相比,但也绝不是如你所说那般羸弱,况且未来如何,谁也说不准。
若海王能帮朕这次,轩辕一定会记得鲛人的恩情。”
记得鲛人的恩情?
我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鲛人而已?
呵呵,如果真是为了海国,我根本就不应该回来救他。就任他被那个庄珂践踏,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好整以暇,“如果说,朕不想要你们轩辕国报恩,也不想帮你呢?”
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蹙着眉尖,看着我。
“朕早就应该回去海国,你以为朕这个海王这么闲,随随便便就能抽出月余的时间来陪你游山玩水?”我托起他的脸
颊,痞里痞气地一乐,“你以为所有皇帝都跟你似的?”
他眼神一闪,似是被我的话给刺疼了。用力拨开我的手,他转过脸,声音却仍旧是平静的,“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强
求。”
说完竟然就闭上眼睛,不再看我,苍白的脸色在幽暗的山洞里浮着一层莹光,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我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不管他以前是谁,现在这只是一个没长大却强迫自个儿成熟的小孩儿。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对一个孩子来说好像有那
么一些残忍?
但此刻要我拉下脸来道歉什么的是不可能的。我也只有沉默下来,等明早再说吧。
无悲回来的时候带了几个馒头还有一些干肉,据说是偷来的,作为报答他还挤出两颗鲛人泪来放在人家灶台上。估计
这家人要乐翻了,区区几个馒头,就换来两颗价值连城的鲛人泪。
当然,前提是他们认得那宝贝……
剪缨再没说什么话,馒头只吃了半个,然后就和衣睡下了。无悲发现气氛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却也想不出什么解决
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缩到洞口守夜去了。
我靠在石壁上,面前的少年蜷缩得像只小猫,仿佛很冷一样。刚才给他的斗篷被丢在一边,赌气似的不予碰触。
我叹了口气,伸手把斗篷盖到他身上。
不能让别人说我堂堂海王竟然虐待儿童,对吧。
这一夜,我没有做任何梦,不管是关于大荒神的,还是其它的。虽然没有柔软的床,我却从没睡得这么安稳,这么舒
坦过。
我都快忘了能睡一个好觉,原来是如此美好的感觉。
第 8 章
我是被鸟鸣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四周都是微凉的空气,天光还有些晦暗。
不远的地方传来无悲绵长的呼吸声,睡得还很沉。
我慢慢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湿漉漉的空气涌入胸腔,整个人重生了一般。很久没有睡过如此一个好觉了。
然而仅有的一点睡意,瞬间全部散的一干二净。因为我一个转头,却发现原本应该睡着剪缨的地方,竟然空无一物。
脑子里“哄”的一声炸开了。
人呢?!
我把无悲踹了起来,他迷茫地看着我,“陛下?怎么了?”
我一把揪住他领子,“那孩子呢?”
他转动着脑袋找了一圈,眼睛一点点睁大,眼神越来越惊讶,最后脱口而出,“没了?!”
一瞬间我有想要将他暴打一顿的冲动,“你居然没察觉到他出去了?!”
“属下该死!!!”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头与地面撞击出“咚”的一声,“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真是个废物!我连忙跑出洞外,却见四下草木茂密,哪里还有半点人影,运起听螺之术搜寻剪缨的位置,却找不到他
。
他已经走出听螺之术的探查范围了。
无悲在身后说,“陛下,属下这就去找轩辕帝。”
这会儿也没工夫处罚他,我头也不回地说,“分头找,找到了回来这里。”
“那陛下您……”
“再废话朕现在就砍了你!”
“……”
我在树丛里大步地跑,入目全是葱绿的草叶,树叶,到处都不见他。
他一个孩子,会去哪里?是他自己离开的,还是被带走的?不,如果是被带走的,我和无悲怎么会一点儿事没有?况
且如果真是有成年人来,我一定能听到的。
他要去哪?
难道……他要回去?
我慌了神,不断用听螺术查探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
也不知走出去多远,忽然,我探查到一丝属于他的震动,沿着我发出的声线传了过来。我立马冲着那个方向奔跑过去
,树一棵一棵从面前闪过,被踩断的枝桠发出干燥的脆响。
“剪缨——”
忽然间,空气里隐隐传来流水的声音,泠叮作响。前方几颗树在眼前退到两边,后面现出一片难得一见的美景。
一道并不磅礴的瀑布,仿佛一条垂挂在山崖上的水晶带子,哗哗地坠入下方翡翠色的潭水中,溅起一片薄薄的水雾,
四周的岸上长满了粉红色的杜鹃花,宛如天边降下的云霞,浓郁的香气与山泉的甜味融汇在一起。朝阳的光线从树梢
顶掠过,把碧绿染成了金黄,最终照射在潭水中一个人的身影上。
是剪缨。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正轻轻把微卷的头发拨到一边,用潭水清洗着,露出稍嫌单薄的背脊。
我却如遭雷噬般,看着他的背影。
那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狰狞的红色伤痕,有些已经变为青紫,有些结了疤,仿佛一张细细编成的网,缠在
这副还未成熟的躯体上,支离破碎,触目惊心。
一口气梗在喉间,我感觉心脏被一股力量抓住,捏的生疼。
是谁,对这个孩子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他才十五岁啊,怎样狠心的人,才忍心对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下如此毒手?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却不觉得疼。那一瞬间,我真的起了杀意。
仿佛是感觉到什么,剪缨转过神来。看见我的一霎那,他的眼中闪过惊惶。
而我早已说不出话来。
他很快镇定下来,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继续洗着,完全当我不存在一样。看着他清理好身上,走上岸边,出水的
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小腿上,腰腹间,凡是原本隐藏在衣服下的身体都有那样的伤痕。那样青涩而美好的身体,生生
被摧残成了这副样子,想象不到当时他会是多么地疼,多么地害怕。他走到一块青石边上,拣起衣服一件件套好,头
发一缕缕黏在他脸颊边,晶莹的水珠有些像泪滴。
整理停当,他远远看着我。我冲他走过去。
“是谁做的?”我问,却能隐约猜到答案。
他淡然地说,“与你无关。”
“是庄姜氏,对么?”
他不做声。
不做声,就是猜对了。
真是个毒妇!
他们兄妹,都该杀!都该被千刀万剐!!
她怎么敢?!
看着他无瑕的脸庞,却猜不到那副冷漠的表情背后,到底忍受了多少痛苦,多少恐惧。他一个人在深宫里,是如何才
能活到现在?
我应该再早一点来的,那些人,统统都是禽兽,都是畜生!
他现在,还疼么?
我说,“脱了你的衣服。”
他一下抬起头,警惕地望着我,后退半步。
我放柔神色,轻声说,“脱了你的衣服,我帮你疗伤。”
“不用。”他又退了两步,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回去?”
他点点头。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大吼,“你疯了么?回去找死?!”
“我现在是轩辕帝,她不会再这样。”
“那庄珂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总比死在外面好。”
“死在外面?谁说你会死在外面?”
他漠然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在宫里,最起码能活下来。在外面,只会死得更快。”
他的语调很平,平到听不出感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难受很难受。曾经那个让我爱过又恨过,让我幸福过又绝望过的人,竟然会被我以外的
人伤害成这样。
不该如此,只有我能伤害他,他是我的人!
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当皇帝,对你来说真这么重要?”
他也认真地看着我,“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真的是一无所有啊……
“好吧。”我自嘲一笑,“我带你去找康王。”
他一愣,却没有太过高兴。
他问我,“你在可怜我?”
“我可怜我自个儿。”我低声说,“现在能让我看看你的伤了么?”
少年安静地坐在我面前,阳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低垂的眼帘下有着些许红晕,大概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
吧。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样子,我忽然想着,如果这会儿把他给摁倒,他也是反抗不了的吧?
反正他欠我那么多,我上他几次,也不过分吧?
他真是狡猾,死去两百年,然后变成这么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可怜小男孩,来博取我的同情,让我无法下手,无法报
复。
我明明不应该再跟他有交集,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停止吟唱,手掌心的光华渐渐散去,那些狰狞的痕迹,除了已经结了疤的,便都被消除下去了。但那几条疤却永远留
在了他的背脊上,也不知道当时是多严重的伤口。
他穿好衣服,回过头,静静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心里烦,恶声恶气地说,“看什么看。”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忽然问。
对他好?
呵,我只是不希望自个儿的东西被别人染指而已。
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有人喊了一声,“陛下!”
我回头,无悲那个二百五正往这边跑过来。
这个人除了轻功好,会偷东西,还有别的优点么?
“陛下,轩辕帝。”他冲着我们俩行礼,低着头冲着我,醇厚的面上有点儿紧张。
“对于你这次的失职,回海国以后,自领三十杖责。”我转过身,阳光在潭水上细碎地闪烁着,“现在你准备一下,
我们去西关。”
“西关?!”他有点儿诧异,“陛下,我们不回海国吗?”
“暂时不回去。”
“陛下……会不会太危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