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我都能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快乐,我忙说:“我现在过来!”
“要保证没感冒,而且别带人来。”敬轩仍然小心得很。
“放心。”
放下电话,我也挺高兴的,一方面当然为宁教授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了敬轩的复活。
我连鲜花都没敢轻易买,直接开车奔过去。
在房外就听见三人的说笑声,我敲门进去,看到了久违的宁教授。
他瘦了很多,还戴上了假发套,但精神仍然饱满,一见我马上问:“文辰,一切顺利吗?”
我用力点头,直想过去拥抱他,但怕动静太大,就只是握住他没插针头的手,笑着说:“宁老师,所有人都在等你。
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宁教授回握住我的手,爽朗地笑笑说:“这一病倒,难得休养一次,才发现偷懒的滋味不错。等病好了,我要争取提
前退休,躲在家里安享晚年。”
我知道宁教授不喜欢别人说他老,忙说:“你这也叫晚年?那我也差不多要内退了。”
宁教授又说:“你不能退,我还想托付你带敬轩的论文呢。他的数据也差不多了,被我这一拖,写论文时就赶了。”
“放心吧,我不会耽误的。”敬轩在一旁插话安慰他。
半个月后,宁教授被获准出院,刚好赶上我们中心主办的国际会议。
按照原定计划,我仍代他主持,但在台上给他留了位置。
当天,宁教授还是来了,在场所有专家都热烈地鼓掌祝贺他顺利康复。我在人群中找到敬轩,他坐在后排,正抱着一
个保温瓶关切地看着宁教授。
晚上的欢迎宴,上一届的主席拉着宁教授入场,我明显感觉到敬轩在不远处忧心忡忡的目光,忙拉过前主席说:“等
宁教授休养好了,我们再好好聚聚。现在他还不能过于操劳。”
待大家纷纷入席时,我站在门口,扭头看宁教授和敬轩消失在夜幕中,感觉很不是滋味。
晚上散席后,安顿了大会参加者,回到住所已经十点多了,我拨敬轩的手机,无人接听。又拨了宁培暂用的手机号,
听他带着醉意的声音问:“怎么了哥们?”
“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
“是啊,老爸看样子稳定了,我打算回学校了,跟一帮朋友聚聚。”
我顿了顿说:“好,到时我送你。早点回家吧,免得你爸担心。”
我收了线,心里莫名地乱,在沙发上坐了良久,忽然站起来,出门直接往对面单身楼走。
在楼下看敬轩住的301房,黑漆漆的没有灯光。我神经质地摆弄着手机,在拨出键停了很久还是没打出去。
要不要去宁教授家看看?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直以来的疑问浮出水面,冲我龇牙咧嘴地怪笑着。
也不知扔了多少烟头,意识到夜露深重时,我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二点了,正想往回走,就见远远一个单薄的身影
缓缓走了过来。
我也不知是该避开还是迎上去,只是一直站在原处看着他走近再走近。
敬轩冲我扬扬下巴,做出询问的表情。
我找了个万金油的借口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敬轩“哦”了一声往前走。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我很有喊住他的冲动,但烟头上的灰掉下来,烫到手指,让我一下
清醒过来。
“对了,你找我吗?”
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敬轩的声音,我定住,转身说:“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宁教授怎样。”
“他还好。”说完他就扭头走了。
夜晚,还很长。
我站在夜幕下,有点搞不懂自己莫名的心烦意乱。
第五章
一切像是注定的。
开始打包行李的宁培还是没走成,检查结果与预想的刚好相反,宁教授体内的癌细胞扩散了。
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任何人都无法一时接受,接到宁培的电话时,我难过之余,很想问他敬轩的反应,但我忍住
了。
不用问,也猜得到,他怎么可能好过。
也许被第一次的假象诱惑了,宁教授固执地选择了再一次化疗。
这一次的疗程很长,分三次化疗,全部做完要一年的时间。这意味着敬轩和宁培可能都要推迟一年毕业。
我本想劝敬轩抽空写论文,尽量争取按时答辩,但料想他已没了这份心思,也就没开口了。
第一次化疗完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虽然预料到化疗后的样子,但见面时还是挺心痛的,宁教授瘦得皮包骨头,躺
在病床上靠输液进食。
看我来了,宁教授仍打起精神和我说话。我很佩服他的顽强,就挑些振奋人心的喜事汇报给他听。
宁教授果然越听越精神,最后还支撑着坐起来看我从项目答辩上拍回来的相片。
隔几天我再去看他时,他忽然当着我的面说:“敬轩,你该回实验室了。培培照看着我就够了。”
敬轩缓缓开口说:“再等等吧,不就是写论文吗。”
“写论文不重要吗?你成天守着我有什么用?”宁教授忽然有点生气。
敬轩闷声不响站起来,推开门就出去了。
宁培正用手机打游戏,茫然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问:“又怎么了?”
“我去看看。”我安抚地轻拍宁教授的手,起身往门外走。
整层楼都不见敬轩的踪迹,我从电梯下了一楼,走过公用洗手间时,突发奇想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有微弱的啜泣声,我握拳站在门口,心里又酸又痛。站了好一阵子,敬轩还没出来,我怕他不想被人撞到此
时的样子,就轻手轻脚走出来了。
在大厅外吸完两根烟时,眼角捕捉到一抹白色从洗手间飘出来,我忙拐进去,和他一起钻进电梯,问他:“怎么了?
”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他咬紧下唇摇头。
电梯不大,他的肩膀几乎挨着我的手臂,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压抑地颤抖,我忍不住抬起手,把他圈进怀里说:“会过
去的。”
敬轩似乎很累了,没有推开我,反而往我手臂上靠了靠。
我还想说什么时,电梯门打开了,我抬头,对上宁培一双震惊的眼。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心虚,以至于宁培的眼神越来越震惊。敬轩反而坦然地抬头看了宁培一眼。
宁培有些结巴地说:“他的情绪不稳定,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敬轩扶了扶眼镜,问他,“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见你们出去这么久,怕有什么事。”宁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傍晚我告辞的时候,宁培特意出来送我,开门见山地问:“你对他有意思吧?”
我不置可否。
宁培呼了口气说:“你比我爸强,他太注意名声了。”
我没想到宁培能坦然接受这种暧昧,试探地问:“他们……?”
“没有吧,我也是猜测。一个是假道学,一个是闷葫芦,说不定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如果……,你也能接受?”
宁培耸耸肩,“不接受又怎样?不过真的有点奇怪。我一直以为爸妈感情很好的。”
我忙说:“应该是很好的,不然你爸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动手术。”
宁培看透一切地说:“也许我爸骗得太彻底,把自己也骗了。”
第二次化疗完已经过了大半年,我成天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似乎还不及他们在医院里劳累。
如果说上一次我是为宁教授的皮包骨头心痛,那么这次我已完全是震撼了。化疗,真的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抽干。我
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瘦得吓人的老人!
敬轩似乎受着同等的折磨,非但瘦了很多,反应也迟钝了许多,却还要强作笑颜和宁教授说些趣事。
宁培一直没敢离开,好在他导师比较人性化,允许他再逗留一段时间。他的情绪相对稳定很多,看到我时还能平静地
讲述宁教授的病情。
站在病房里,我觉得连带自己大脑思考都不顺畅了。有话没话说了一会儿,宁教授忽然说:“我有些公事要和文辰交
代。敬轩,培培,你们先出去走走吧。”
我在他们俩身后掩上房门,将宁教授枯瘦的身体扶起来靠在抱枕上,静静等着下文。
宁教授连说话都是吃力的,但他的思维依然清醒,他感慨地看着窗外几片枯叶,小声而清晰地说:“化疗虽然是医生
的建议,但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太急于康复了。”
我看着他复杂的眼神,帮他掖好被角,劝慰说:“这一定是正确的选择。宁老师,你一直很顽强,只要这回挺过去了
,就没事了。”
宁教授缓缓摇头说:“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了。”
我震惊不已,还待说什么,宁教授阻止我说:“第一次下的时候,我不能接受。这一次,我已经有预感了。”
我握紧他的手。
他继续说:“我一直让培培瞒着敬轩,但他可能感觉到了。文辰,有件事我想托付你。”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们中心的发展我早知会过校领导好项目负责人了,你的能力我很放心,今后这个学科何去何从你好好谋划,不必
再挂我的名字。”宁教授收回目光,定定看着我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敬轩。”
我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抬头看他输液的瓶子又检查他手上的针管,掩饰莫名的慌乱,直到他微弱的声音继续飘出来说
:“文辰,帮我照看着敬轩吧。我对不起他。”
我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动,我没听错,他用的是“对不起”,不是“亏欠”、“亏待”之类无伤大雅的词。一时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坐着。
“这个月是重大项目的答辩吧?”
我被他忽如起来的转变话题搞晕了,点头说:“对,就快了。”
“把敬轩带着吧,拖久点再回来。”宁教授越说越艰难,“然后,想办法让他忘掉……”
我不知道宁教授为何要选中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敬轩好不好,但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我无法拒绝。
等敬轩和宁培回来时,宁教授果然说:“敬轩,你去趟北京。”
我补充说:“重大项目要答辩,宁老师怕我一个人对付不过来。”
“这边白蛋白缺货了,你去北京,顺便带几只回来。”宁教授看敬轩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找了个借口。
“我哪也不去。”敬轩冷冷地回了一句。
气氛僵了下来。
片刻的工夫,宁教授忽然做了个孩子气却十分吓人的动作,把手上的针头拔下来直接扔地上。
“爸!”
“宁老师!”
宁培和我都惊呼了一声,宁培忙摁铃让护士进来,一面说:“小区,你答应他吧,这里有我就行。”
敬轩站在墙角,看起来十分绝望,我心如刀绞,料想宁教授也是一样。
良久,敬轩转身走出病房,在门口丢了两个字:“我去。”
第六章
早上的班机是八点起飞的,小徐天一亮就在楼下等着送我们。
我下来的时候,还没见敬轩的踪影。
“文辰,你有没有告诉敬轩是几点走?”小徐靠在车头问我。
“昨天发短信告诉他了。”我也不肯定他看到没有,但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只好走到他们楼下,一手按门铃,一手掏出手机一遍一遍地拨。
许久,大铁门打开了,敬轩两眼空洞地往前走。我打开车门时他就坐了进去,只对小徐点了点头。
小徐纳闷地说:“小区你行不行?是不是病了?”
“没事。”
听小徐这样问,我也担心起来,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但他冷冰冰的样子还是让我退避三舍。
到了机场,小徐也走了,临走还纳闷地看了敬轩一眼。
到北京两天了,敬轩跟抽了魂似的,让他走就走,让他吃就吃,但不和我多说一句话。
我们要的是二人间,由于一天的时间安排得紧凑,我夜里回来,督促他洗澡上床就倒头大睡,第二天醒来敬轩总是已
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等我了。
第四天开会的时候,我和敬轩坐在后排听别人答辩。
答辩人讲到一半时,敬轩忽然捂了下心口,伸手拿杯子喝水,却失手把水杯打翻了。幸亏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我们
周围人也不多,服务员从后门进来收拾掉了,没有惊动太多人。
我看敬轩面色苍白,有些慌乱,就推他手,小声说:“出去站站?”
敬轩犹豫了一下,可能真的很难受,用手支着胳膊站起来,摇摇晃晃出去了。
我忙跟了出来,掏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上面有一条新信息。
信息是宁培发的,我摁进去看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上面写着:我爸刚刚去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敬轩,他正闭眼靠在柱子上,很缺氧的样子。
“先回酒店吧。”我不由分说拉他胳膊,招手叫会场特别提供的电瓶车,把敬轩扶了上去。
敬轩一上车就把头埋在胳膊里靠在腿上,我对开车的师傅说:“他不太舒服,我先送他回房间。”
几乎是把敬轩连抱带扶地拖进房里。我顺势把他放到床上,俯身脱了他的鞋子,盖上被子。
“我没什么事。”敬轩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只是忽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为什么。”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揉揉他的脑袋说:“睡一觉吧。”
敬轩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睡。”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来,开机,说:“我打个电话给宁培。”
我按住他的手,“敬轩……”
“嗯?”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总觉得说出来,就像直接往敬轩身上插刀子。
敬轩深深看着我,“他死了?”
“是。”
“原来是真的……”敬轩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俯身趴在床上说,“好困了,真的要睡一觉了。你不去开会?”
“好吧,你睡会。”我站起来,径直开门出来。然后,锁上门靠在房间门口。
过了一个小时,里面没有动静。
再过了半个小时,我隐约听到一声动静,忙支起耳朵细听。
酒店的服务员走过,惊讶地看着我,我亮亮门卡,示意她走开。
房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接着越来越大声,渐渐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我听得苦涩不已,如果不是担心敬轩做傻事,实
在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我掏出手机,看到宁培又发了条短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复他:还不知道,敬轩很不稳定。
不敢放敬轩回去,不是担心他路上吃不消。其实我最怕的是,回了学校,不能一直看着他,万一他想不开了……
然而一直呆在北京也不是办法,敬轩见不到宁教授最后一面肯定恨透我们了,如果他不能回去奔丧,会不会纠结一辈
子?
我又附了一条短信:现在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开告别会?
过了许久,宁培回复: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