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闪起的刹那,似乎要与那天电争辉。随后是漫天游丝,再随着闪电的消逝而一一隐没。像是午夜出来游荡的魂魄
,极美极艳,复有愁思,永世生存,遇光则逝。
莫言笑手中圆筒落地,退坐一旁,微微喘息。
跃进来的十几个人多已仰面倒下,只剩下一人立在场中,似已吓呆。
那人胸膛起伏,显是骇极,眼神在三人间打转,又是疑狐。
戚少商心念电转间,指间微勾,将那柄碧剑拔了出来。他盛名扬于天下,那人见他持剑在手,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
带爬退了出去。
忽听一声闷哼,这人又倒退回到了屋中,然后缓缓的仰天而倒。
天灵盖上,一把飞刀。淡青色的,柳叶般的飞刀。
只听屋外传来冷定的声言:"谁退谁死。杀了里面的人,武官有的是空缺!"
戚少商怒极之下脱口而出,"顾惜朝,你的神哭小斧呢?"
"戚少商,你的逆水寒呢?"
清清冷冷,不怒不喜。
戚少商暗叹一声,目光四处游逡,却听见四面俱传来围墙倒塌声,这闹市中的四合小院瞬间就成断垣。
退无可退,三人又大失战力,恍若当年生杀大帐的一幕又要重演。
谁来舍身相救,谁来暗渡陈仓,谁在血肉横飞,谁在仰天长笑。
这个世间仿佛真有宿命,于不经意间,一遍遍,上演光和黑暗。
他咬牙,站起--肋下突然一麻,他大惊回头,背后大穴和哑穴又被一并封住。
这一惊非同小可,余光中却见莫言笑也缓缓软倒,目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一个灰色人影缓缓站起来。扬声道,"顾惜朝,你等着,我自然要出来杀你。"却是戚少商声音。
戚少商大骇,举目望去,楼兆风脸上一片平静。
他学得极像,风雨之中连顾惜朝都没有听出来。
"好,大当家,我就给你半柱香,你若能凝起内力,不妨来杀我。"声音一派悠闲。又是猫捉老鼠,又是成竹在胸。
戚少商隐隐觉得有件极可怕的事要发生,一颗心跳得几欲破胸飞去。却见楼兆风伏身在莫言笑身边,低声道,"楼主,
你莫要生气,我也是无可奈何。"他声音转柔,轻笑道,"你还记得么,前几年我跟二哥偷戴了你的面具去讨窑姐儿的
欢心,后来被人家找到楼里来,老夫人气得要命,罚你在祠堂里跪了三天。"
他的声音极轻,此刻说起这些不相干的旧事,有一种奇特的欢愉,却又诡异得让人背上生寒,"言哥儿,楼里门规严,
你为我们担了,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三个晚上,我们天天溜过来陪你喝酒,祠室的院里那么静,我们躺在那里,看天
上的流星。那时我跟二哥就在心里发了誓,今生舍了命也要护得你的周全,以及咱们谈笑楼的事业。"
他的眼里闪着光,一道闪电划过,那光竟像也要凌空飞去,"后来出了事,你让我呆在京里,我就一直想,哪天我也像
二哥一样为你死了,也是甘心的。今天果然就有机会了。"
戚少商听到这里心下已是一片寒凉。他想大声疾呼,你们怎么都这样?你以为你可以瞒过曾和莫言笑朝夕相处的顾惜
朝么?就算瞒过了,你这样为他死了,你以为莫言笑剩下的人生里还能再回到从前么?他想挥手阻止,甚至前所未有
的盼着顾惜朝此刻就踏门进来,尽数将他们杀死。
但他只能看着楼兆风换了莫言笑的外衣,低头一阵悉索。再转过头来,神飞风越。
莫言笑面具下的脸色看不清,只是那双眼睛,寒彻骨髓,宛如一盆带着冰屑的清水,清澈着,哀伤着,沉默着,不吐
一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楼兆风似不敢再看,只躬身轻道,"楼主,以后咱们楼的兴复,只能靠你了。"
他突扬声,"戚兄,这迷蝶厉害非常,你的内力一时是聚不起来了。"
"那就让他来杀。"
"事已至此,不若我随他回去,公堂之上,或也可辩个明白。"
"不行,他是什么人,会容你活到公堂上。"
"戚兄,对不住了。"
......
争执声,破空声,桌椅摔倒声,戚少商的怒哼声,他将二人的语声口气都学得惟妙惟肖,外面雷电交加,哪里有人分
辩得出来。
却听顾惜朝清叱道,"你们决定好没有,到底谁出来?"显然已是起疑。
楼兆风再不犹豫,跨步而出,经过戚少商身边时,横了他一眼。戚少商只觉那道目光冷暖不定,似有一阵尖锐无比的
气流。他心中却热血激荡,如血如雷。
两人目光一撞,都是一惊一懵。
莫言笑早已合上了那双千言万语的眼睛,只余眼角的肌肤,一下下的,轻跳着。
大门轰然打开,白衣人走出去,冷道,"我随你回去就是。"
一道闪电划进戚少商眼里。
顾惜朝安安静静地踞在马背上。周围是黑压压的兵士和被推倒的院墙,他青衣黑马,在一堆残垣与黑甲中,高高在上
。雨丝在几缕湿润的发卷上转了一转,再一滴滴,溅到青衫上,像幅浅淡的水墨画,正被雨雾丝丝晕开。
他的眼光,只看了那个莫言笑一眼,就穿过他,直直地盯进花厅。
他专专心心的,只看一个人。
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眸深深,淼如旧梦。
突然侧头一笑,锐利的杀意如幽暗游光,最后化为唇边的淡然一挑。
戚少商眼神乍然收缩。
白色的人影已经走近,用一种鹤般清朗的声音说,"放了他们。"
戚少商心里在拼命摇头。他想说,你骗不过他,你骗不过他。
却看见夜雨中的金芒闪动,只一闪,还未放开光芒,便有一道晕黄更快的笼罩下来。
晕黄本是一种温暖的颜色。
血光如箭,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飞了出去。
--刹那有闪电铄空而过,戚少商一生中都没有见过那么长的一道闪电。
惨亮青光照见尘世的每个角落。戚少商瞪大眼睛,看着缓缓倒伏而下的白衣尸首。
无头。
头在一丈外。
死不瞑目。
马蹄微动,青衣索然。
他看见那人微侧了手中长剑,激荡大雨,迅速冲去剑身上的一缕血痕。
那么美丽晕黄的剑。
那么清定淡扬的人。
他看着戚少商,若有所思,面容平静得如同一块洁净的玉石,所有的风雨都已黯然退后。闪电的余韵将那道清冷的眸
光直直射进戚少商大睁的瞳孔里。
衣襟破空声激射而来。顾惜朝微一偏头,冷声道,"杀了他们。"
箭快,手更快。
呼啸的铁箭在这个人的手里如同朽木一般,一折,就粉在了风里。
铁手脸沉如水。
黝深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芒,却是稍纵即逝。
"大哥,倒是巧了。"
顾惜朝微笑着,一声大哥叫得异常低和自然,温文之气似能逼人。
铁手皱眉,似想发作,又按捺着,低头看到地上的头颅,脸色就是一变。
目光如电,扫过戚少商,再扫过歪倒在一角面目清瘦的中年人,眼神又是一凛。他是见过莫言笑这张面具的,又不知
此事波折缘由,几思几恍,一时竟张口无言。
却听顾惜朝在身后轻声道,"几次相请,大哥总也不来,惜朝好生牵挂。"
铁手微哼一声,转头沉声道,"天子脚下,你纵着黑甲轻骑四处纵火,闹市杀人,整个京师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眼里可
还有王法?"
"大哥,他们都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不气不急,仿佛解释,又似无谓,从容镇定。
铁手喝道,"他们罪不至死。何况其间还有稚幼童子,挂鬓老人。"怒意已充盈。
"不除根,则死灰复燃。"他微笑,文秀又安静。
铁手轻叹,似在询问,又似自问自答,"顾惜朝,你当真是虎狼之心蛇蝎心肠?"
"一个王朝的脚下,本就枯骨如山。"
天空突地裂过一道灼白闪电,映着远处几簇雄雄火光。青衣修罗从容踞于马背,风度卓然,俯视生死。那一刻,仿佛
血火尽在他的背后,成败握于他的掌中。他的侧面,杀伐果断而暗藏深机。
"大哥,我有事相求。你跟我回府,我就放过这二人。"
铁手一声暴喝,"你要胁我?"
"我只是跟大哥做个交易。此刻神侯不在京中,我手握皇命,虽莫言笑已诛,但此二人庇护叛逆,有目共睹,万箭齐发
下,大哥纵是千手百手,只怕也护不得周全。"
铁手微怔,以他的目力,大雨中似乎也看不清顾惜朝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他语声淡然道,"何况,我请大哥做的事情,
绝不违背侠义。"
阴风翻翠幔。雨涩灯花暗。毕竟不成眠。
戚少商静静听着外间的风雨之声慢慢地缓下去,弱下来。好象连雨也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
。
铁手自然跟着顾惜朝走了。那样的淡然笃定下,他没有选择。
临走的时候指风一弹,已解开戚少商的穴道。他拒绝了兵士牵来的马匹,走在雨里,紧紧地握住了拳。大雨激荡中,
背影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孤寂,充斥在天地一色的混沌间。
顾惜朝看到了,但没有管。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莫言笑是真是假,也不担心戚少商会暴起发难。转身,就把这铺
天盖地的风雨抛在了身後。
戚少商没有动。他只解开了莫言笑的穴道,就在他身边躺下来,再没有了力气。
他甚至没有力气转头。有记忆以来,他似也从未曾见过这样痛苦悲怆的目光。甚至连时间也都因无边的苦痛而迸碎,
无法凝聚。
又不知过了多久,断垣残壁中,突然飘进了一片清冷。
衣衫闪动,茕茕独立。
莫言笑将手伸出窗外,轻轻道,"下雪了。"
苍白的指尖挟着一片雪花,分不清是玉是雪。
政和五年冬月十二日子夜。
有雪片连绵,催开满城腊梅。
32谁解我,登临意
政和五年的冬天,江南谈笑楼叛逆密聚京城,力图谋刺御驾。幸得侍卫亲军殿前司及时剿其据点,才未酿成大祸。只
是当晚的追捕中有逆贼逃入民居,有数名官员在混乱中被所杀。
此事在朝野不过引起了小小的一层涟漪,道君皇帝心底还有一件更让他血脉贲张的国策。金使已经秘密来朝。
幽云十六州。皇帝与他的太师在朝上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微微发烫。另一人看在眼里,笑得更是温文优雅,随后献上
五关重新布防的节略,皇帝更是大喜。横死的几个官员隐没在大臣们偶尔对视的目光里,冗长而隐晦莫明。
郓王缓步走下大庆殿的玉石台阶,蟒袍裹身,风流天成。他看着这被薄雪覆盖的九重宫阙,心中有微微冷笑。太子刚
刚愤恨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想到那双眼睛里射出的仿佛要将人烧成灰烬的毒火,他就忍不住勾了唇角。他是该愤怒
,数年的苦心安插勉力提拔,抵不过一夜的长剑森森。
这才只是个开始。他仰起头,有雪花飘到脸上,微凉。他的笑容加深。这皇城之中,有锦楼朱栏,有林林华表,却从
来没有什么兄友弟恭。
要么化为齑沫,要么百炼成钢。这个道理,岂不是十年前就已明白......
枢密院副史陈姬重没有到朝。
他心中纷乱之极。想到昨晚隔壁林邸的火光冲天,就狠狠打了个寒颤。
想那林兴星也是堂堂右谏议大夫,不知怎么府上被金戈铁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翻喧嚷下来,只说林大人给叛贼杀了
,一府被翻了个乱七八糟。
他心中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惶恐难言,也只敢吩咐下人紧闭府门,自己称病不朝。
却不想,煞星会自己找上门来。
看着家人把那个青衣人带进厅来,他一口气就梗在心头,"你来干什么?"
那人轻声一笑,"路过尊府,想起有份东西要还给陈大人。"
陈姬重直觉这个人有一点不同。仍然是面容清秀,举止文雅。但他记得那晚灯下他的脸色微白,眉间隐隐郁气,让人
心神不宁。今日再见,双眸却是波光流转,神清意足。
他不懂武功,只道这是得遂心愿神采飞扬的喜色,当下冷笑道,"不知什么东西让春风得意的顾公子亲自跑这一趟。"
却见那人自己在客座上施施然坐了,慢斯调理将一个卷轴缓缓的在几上展开。竟是一份礼单纪录,陈姬重只看到开头
那几行字,嘴角便似抽搐了一记。起身夺过,再细细看下去,不由全身颤抖,几把把那卷轴撕了个粉碎。
青衣人竟也由得他。半响,才轻笑道,"陈大人这几年负责筹集岁贡,不想收获如此之丰,那林兴星为你副史,记录下
来的,只怕不足十分之一。"
陈姬重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这是陷害,纯粹无稽之谈。"
对方却点头笑道,"瞒得了自己,便瞒得了天下人。"
陈姬重瞪着他,想起那晚自己对他极尽折辱,心下一片绝望,只闭目道,"你待怎样?"
"陈大人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陈姬重一怔,睁开眼,却见眼前的人唇角正勾出一丝淡定的微笑,"卷轴已毁,林
大人又不幸遇贼身亡,陈大人自可安心,只是日后要收敛些,在下能够收拾一次,不代表能够撞到二次。"
陈姬重一颤,略清一下嗓子道:"下官......"他品位本高,但心头实在惶恐,面对区区四品闲职,竟自称起下官来了
。
连青衣人都忍不住一笑,"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如今俱在一条船上,我正准备奏明王爷,此次五关布防,可由陈大人任
调度使。"
陈姬重这一惊非同小可,调度使一职直接过问军需,位高权重,实在是个肥缺。又见他神色从容,并非像是说笑,心
中微动:莫非此人正值入仕,需要我等支持?
心中顿时一宽,正待说几句场面话,那人却一拱手,一笑,径自去了。
陈姬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中如登云踏雾一般,好半晌,才迷迷糊糊地觉得背心阵热阵寒。一摸,满掌冷汗。
这年初冬,顾惜朝踏出陈府,走过东六北大街,遥遥望见皇城的明黄琉璃,一大片,矗立在阴霸的苍穹下。那麽巍然
沉毅,又那麽安泰风华。
他想,有什么用呢?这世间有太多办法可以教这八朝繁华风流云散。终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一片焦土。再巍峨的宫殿
,再颠倒的才情,都会被辗成泥,浮成灰,化作尘。
他还在想早上铁手的那句话,"头上三尺是青天。你好自为之。"
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说天呢?他微笑抬头,那上面分明是空的。天在哪?他从来看不见。
六扇门的屋檐上,戚少商也在看天,眼里有微微血丝。
那飘着雪花不该亮却又分明亮着的青天,让他觉得莫名地荒凉。
早上铁手回府,颇为疲倦,见到他们也只淡淡地说,昨晚飞骑军一场大闹,朝里死伤了好几员重臣。
戚少商脸色青白,半晌才轻叹道,"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难怪他不在意那个莫言笑是真是假。"
铁手点头道,"莫家之事暂时已了,先生也将回京,一切稍后再定。此刻人手不够,你们莫要多生事端。"言罢勿勿去
了。经过昨夜的惨烈生死,他似也不再反对莫言笑留在六扇门内。
戚少商见他眉宇之间忧色与疲色已是十分,也不好拉住他多问。只一声清啸,跃上屋顶,呆呆看着天空出神。
"你可是觉得精疲力竭心乱如麻?"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