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说话之人神情平淡,他的背还是挺得很直,眼睛还是很亮,神情还是很潇洒。戚少商望着他,眼中也不禁露
出佩服之色。
有些人一生行事大抵如此,从不愿别人为他费心,哪怕他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心碎成灰,他也身姿挺拔,无
泪可流。
远处几方残屋尚余青烟袅袅,戚少商眼里闪过一丝寒意,还有丝丝刺痛的悲哀,"我们实在看轻了他,这一夜,实在死
了太多人。"
莫言笑沉默着,半晌方轻声道,"其实那日谷中我观他棋路,便知此人极擅缠斗劫杀。已处处留神,步步见机,却不想
......却再不想......"他长叹一声,"我只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会狠心叛你至此。而一动杀机,又
是如此毒辣果断。"
戚少商面上惨痛的神色一闪,只勉强笑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跟他数度交手,处处皆被他料敌在先,现在他又占尽
天时地利人和,你却是被我带累了。"
莫言笑定定地注视他半晌,方笑了笑,一字一句道,"顾惜朝并没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
他一张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着,"之前处处被顾惜朝占得先手,不过因为戚兄乃江湖豪侠,为人大开
大阖,殊少过虑小节。所谓天时,当年他天涯追击,何尝不是手握皇命兵强马壮,而戚兄喋血千里,惨烈惊魂,仅是
仗着过人的气魄,处处绝地逢生。"
他一顿,目光里添了几丝暖意,"至于地利人和,更是妄谈。魄力是仰赖一个人的天赋,谋略一道却可后天补足。顾惜
朝确实能断善谋,心思敏锐,但可惜他身处蛇鼠之地,并无倾心可用之人,而戚兄仗剑江湖,所识所重者不知有几辈
,就像当年北地英雄虽尽被逆水怒潮卷入烟尘,但仍有铁血男儿甘愿为你断头洒血。此般人和,顾惜朝今生无望。如
今局势两分,他由暗入明,我们反而不再束手缚脚,只需振奋精神,再细细剖析局势,定制谋略,就算再次对阵决战
,他也会再败于戚兄之手。"
一番言语如行云流水,清澈见底。戚少商固然是听得心里大跳,精神却也一振,不由沉声道,"不错,我又消沉了,竟
忘了还有六扇门里的兄弟,还有老八和红泪小妖的倾盖相交。"
他性情直率,当下站起来道,"我去探听一下消息,你呢?可要去六扇门暂避?"
莫言笑一笑,淡淡道,"不必。你若找我,只需告诉千红一声,她知我去处。"他长笑一声,飘下屋檐,随手还折了枝
寒梅插在衣襟上,"横斜一树水苍茫,浅淡烟风隔夜长。霜雪久经唯剩骨,月华还映只留香。"曼声长吟中,白衣顷刻
不见。
戚少商突然再次有了错觉,仿佛莫言笑和顾惜朝才是彼此的知己和对手。你有没有见过雪山上的苍鹰?他们都有一样
清寒的眼睛,纵是负了重伤,也是孤傲潇洒,远胜同僚。
而他自己--九现神龙微微抿了唇角,笑容渐腾。
我鱼殿。
另一场密谋。
"昨夜损伤如何?"
"共死七人,其中五人职位不高,但均是卡着要害的实职,另二人是太子布置多时的内线。"
"郓王一向不动声色,此举却端是狠辣彪捍。莫非另有图谋?"
"太子反应如何?"
"甚是震怒。只怕,要动手了。"
"有他掣肘郓王,我们更好从容行事。"
"诸葛已看穿此局,他既亲迎金使,只怕亦会从中作梗。"
"哼,到时他自顾不及。"
暗色中,数道人影瞳瞳。能与权倾天下的权相密谋的人,自然不是重臣,就是高手。
"准备得如何了?"
一人淡淡道,"万事俱备......"
竹林疏密,腊梅冷清,天色灰白,雾霭迷离。
琴声如湖面的水纹,一圈一圈,慢慢聚集,再扩散开来,倒影在湖面上的蓝天白云随着波纹荡开,散了,又重新聚合
,遑遑忽忽。
四下宁静里,突弦声一急,似有野鹿惊起,白鸟回头,数十精骑怒马而来,挽弓搭箭......
一声鹰鸣惊破琴韵。
一只白色大鸟从云间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双翅展开,矍铄无比。它停在半空中,一双鹰眼闪着精光,四处搜寻。突双
翅一敛,一声呼啸,身上所有的翎毛紧竖,俯冲而下。
长空鹰击。
铁钩利爪凌厉无比,瞬间已到眼前。
弦声立停。青衣宽袖中伸出一只修长剔透的手,刻不容缓间,在那利爪上轻轻一弹,霜劲柳翩。
那猛禽吃痛,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倒射回去,双翅生生鼓出一股劲风,竟停在半空之中。
这才听见一声微叹,"一帘冷香,几点白露,正合冬意缠绵,何苦平添杀戮之气,连猛禽也为之失惊。"漫不经心的,
带着几分皇家的尊贵。
顾惜朝起身行礼,淡淡道,"倒是煞了王爷风景。"他一瞥白隼,轻声道,"可是金国使者来了?"
"不错,人还未进城,礼物已到。仅仅这上邦之礼,父皇就已经喜动颜色了。"郓王哧笑一声,言谈间是毫不避嫌的亲
密,"听说你当年也曾饲过猎鹰,特意带了过来。不想你们倒是有缘,先就过了一招。"
顾惜朝侧目望去,那白隼立在老梅之上,斜目敛翅,神情间还大是跃跃欲试,端是俊气横鹜,彪捍绝伦。不由就微牵
了唇角。
郓王侧目望着他,也在微笑,他袖中的卷轴上,密密麻麻记载了眼前这人的所有资料。他的零落江湖和投书不遇,旗
亭一夜和杜鹃醉鱼,烈日艳阳下的一百军棍,杀人屠城步步溅血,鱼池脱困永失所爱......
他惜过什么物,惯喝什么茶,催过什么眉折过什么腰,师从何人又志在何方......纵然资料还不完全,但他自信天下
间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顾惜朝。
"海东青比猎鹰更加凶悍,女真族中对海冬青的幼鸟视如珍宝,万金不易。一旦驯服,它将终生俯首,不离不弃。"
那人一笑回头。他就在想,这个人,他能驯服他吗?
"金使没有进城?"
"暂住在城外驿馆。今日庭后密议,反对之人甚多,父皇想必还在踌躇,但我瞧这神色,与金结盟,只是朝夕之间。"
"王爷亦知此非良策,何不力阻?"
"皇上对幽云十六州执念已久,蔡京童贯气势正足......"与金国结盟的弊端自会慢慢浮出水面,蚕食蔡京的冠冕。他
不急。积毁能销骨,终有一日,积攒下来的民怨会陡然爆发,将他的敌人一击毙命。勉王漠然一笑,伸出手,那海东
青像道闪电扑至,却又轻轻巧巧落下,立于他食指之上。白爪如玉,英姿悍立。
"何况,大宋这苟且之安,也委实太久了些。"
他的手指是王孙贵裔的柔细纤长,但这只本应执笔抚琴的手,却想持利剑,把朝纲,指点江山,乾纲独断。
顾惜朝微眯了眼,看着那只鹰,那只手,半晌才静静道,"若是想让当今立刻改弦更张,只怕难以指望,且今大宋危机
四伏,王爷纵能取之,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不错,危危山河,取之何益。"郓王手指一振,目光随着那海东青展翅飞去,"在你看来,本王该如何自处?"
"王爷清名传于朝野,只需再主持几场科试,便能遍布门生,在外又有声色饰之,韬光养晦,蓄力待势,此其一也。与
军方交好,互通声息,皇城内外,边防各处,皆有王爷亲信,再有精练飞骑,可作驰援,此其二也。昨晚一役,已拔
去内线,扫去关卡,而五关布防,王爷手上将得到更大的兵权,获取一路作为权柄,则进退自如,此其三也。居庙堂
之高,令天子以王爷的喜好为喜好,以王爷的厌恶为厌恶,再与朝臣权宦虚与委蛇,勿使之行事掣肘;处江湖之远,
则广交奇人豪杰,收拢以作臂助,此其四也。此四策并行,待天下之变,进可勤王,退可自保,王爷以为然否?"
柔亮坚固,如被飞雪溅过的声音,仿佛在说着什么倜傥的逸事。慵倦而清冷,磊落而光明。
郓王倏然回头,白隼在他身后扬起风沙,映着东华门外的衰草连天,不远处的玻璃瓦被黯淡的天光寂灭了灵动。他的
笑容却温煦如一朵秋花,盛放在无边的萧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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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更新晚了点,但字数还是粉足的咳咳~~
关于那个横枝~~请大家原谅俄被轻尘铜子勾起的苦水铺怨念吧。
(下)
京师茶肆,鱼龙混杂之地,也是传播消息所在。
三年来,戚少商在这些酒楼茶肆中消磨了很多时光,有时一泡便是大半天。这里听得到茶小二的三嫂子的四姑妈的五
妹子的六姐夫八姨子昨天生了个大胖小子,听得到江湖上最诡异门派的最诡异事件的最诡异版本的最诡异细节,也听
得到风流才子白衣卿相们半刻钟前才在甜水巷里最新谱就的词曲。
戚少商很喜欢在午后来这里,看这些冷暖自知的京都平民,看市井的无聊杂乱与碌碌烟尘。
已经是第七个消息贩子从他的桌边起身,摇着头离开。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像这样阴沉的午后,也有些微的阳光,如曲尘中的温暖,微弱的照耀着他。
照耀着他身边黑沉沉的逆水寒。
你的命是我的。红泪一句话,就把他的拒绝生生地扼死在喉头。
这就是江湖。抬头取暖,低头便要与人拔剑生死。
水深火热,不醉不归。
于是尽管冷血一再保证他用的剑都是货真质足系出京城最好的铸铁铺,却也只能被毁诺城主轻轻巧巧地丢进了历史的
洪炉。
他微笑着,轻轻敲着桌面。指节上,一枚铁环发出暗哑的光芒。
再坐半晌,沉吟着起身想换个地方,就听到有人招呼他。
这个世间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愉快。曹碧城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管辖京师治安的捕快,武功虽平常,酒量却豪。追命在京的时候,三人常在月下拼比酒量。
戚少商见到他自然高兴,二人说起昨夜京师之乱,戚少商才知道顾惜朝带人荡平了谈笑楼的分支,那些据说逃进民宅
的叛党却是由金戈铁马围剿。
明知道是一回事,心里却还是一松。世间事就是这样,明知那人心狠手辣,但要到他一剑在手了,才倍觉世间寒凉。
两人正低语间,一个酒鬼哴哴跄呛地走过去,似没有站稳,扑到桌上。
酒气醺天,酒水四溅。两人都是避之不及。
曹碧城大声喝叱,那酒鬼嘟嘟囔囔,用袖子胡乱帮戚少商擦擦衣袖,又似哭似笑的哴跄着出去。
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炸起了一道奇特的光芒。
醉鬼身形甚是清瘦,且哭且笑,满身酒气在街上穿行,路人纷纷走避。他穿入一条巷子,折到最深处,仿佛终于挡不
住酒意,滑坐到地上。半晌,呜呜恸哭起来。
面前扬起了一阵微风,一道注视。
那醉鬼理也不理,只如不见。戚少商叹口气,低声道:"郭青?"
轻不可察地一震。
一枚铁环伸到他鼻子下。
"这枚铁环关系着你与叶青衣藏箭之秘,也是你们联络的信物,对么?"
四下寂静,只听见轻微的嗒嗒声,却是郭青牙关碰撞。
戚少商轻叹一声,"兄弟间既有如此情义,为何又要杀人盗剑,背叛谈笑楼?"
郭青喉间忽然发出奇怪声音,似是要说的话都哽在一处,一时却不得挣出,末了才嘶声道:"你也不必说这些,太子让
李纵纵拿了我的家眷,陷害楼主是我的主意,叶大哥......叶大哥却是为我死了。"
已是满脸涕泪横流。
戚少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望着他。
待他发泄殆尽,靠在墙上喘息。他才轻声道,"你们把那五万箭藏在哪里?"
郭青的身子又起了一阵轻颤,低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戚少商眉头一皱,倾身细听,眼前突然黄芒暴闪。
金光凌厉渗人。可惜,已没有灿放的机会。
戚少商的两根手指牢牢地夹住了圆筒,像一把勾子夹住了毒蛇的七寸,"你们谈笑楼的暗器虽然妙绝天下,但手法却差
。只要在发动之前截下,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冷冷一哼,盯住他,有些鄙夷,"你们藏剑的地方在哪里?"
郭青纵声狂笑,戚少商一怔,他是在哪里,听到这样疯狂的笑声,见到这种比蛇还毒、比火还热、比剑还狠、比雪还
要冷的目光。
"南郊唐坟岭。你只管去,大哥和楼主已死,天下已没有人能够打开那道门。"语音未毕,人已猛然跃起,朝西首墙壁
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轻响,戚少商纵是见机极快,抓住他的背心倒扯了一把,却也撞得鲜血横流,晕厥过去。
戚少商疾点他穴道止血,顿足,"疯子,都是疯子。"
耳中一声轻呼,却是守在巷口的曹碧城循声进来。戚少商把撞晕的郭青往他怀里一塞,疾声道,"这是重犯,带去六扇
门交给铁手或冷血。我要去城郊一趟。"
唐坟岭原名秋霞岭,本是开封城边上的高地,晚唐时被镇守河南道的宁王划为陵地,葬了诸多贵裔皇族。
到了割据时代,盗贼横行,此间唐墓多被掘了个空,白骨横布,野狗肆出,阴风惨惨之下,多有异事发生,被当地人
视为"鬼地"。
戚少商一路走来,踢飞了三条野狗,惊动了数条冬蛇。他有些忿然,有些好笑,谈笑楼的管事们当真人才,藏物之处
忽而闹市忽而野地,个个还性烈如火。再想到郭青刚刚的片言只语,他又有点笑不出来。
有个问题之前他从未深想。李纵纵背后到底是谁?
一直以为是蔡京,后来以为是郓王,现在看却又是太子。或者干脆就是另外一股力量?
他们要这几十万枝箭到底是做什么用途?毁了谈笑楼,等于毁了大宋一半的器铸力量,于谁有好处?
要犯上作乱的到底是谁?
戚少商脑中不停,脚步也不停。突然一顿。
天色已见晚,风在山下的京师地界呼啸争鸣,一刻不停。他的眼光却清澈且明亮,望过去的时候,三缕清风,四朵浮
云。
坟土荒凉。王候将相,在那些略显得苍茫的乱草里,别样凄惶。
戚少商很熟悉乱葬岗。他当然不怕鬼。九现神龙从小胆大包天,办案三年仵作剖验任何奇形怪状的死人,他连眼睛都
未眨过半下。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一个一个荒堆仔细查看,眼晴晶亮。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夜雾涌了上来,倏忽间,视线就被泛滥出一穹灰色,紊乱的荒坟和被野狗拖啃出来的尸骸突然就
不见。连隐约的狼嗥也听不到。
这静夜里,真寂静得似死了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见。
戚少商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已在夜雾起时找着了他要找的。
孤坟拱起半圆弧度,坟前石碑虽已倒朽,但格局还见巍然。他挥开夜雾,注目良久,只隐绰绰看到个石刻的"宁"字。
如白鹤展翅,笔划料峭。
他的脚步比夜雾还轻,绕着那大坟走了一圈。
这一圈就有大半个时辰。悉索有声,也不知在摸些什么?
然后他转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脸颊两个酒窝,隐了一隐,又轻轻漾了一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