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真是难以言表。何况,还有那一身要命的白衣如雪。
他在做乳酪。戚少商走近,他头也不回,轻轻道,"小时候我最爱吃这道甜品,楚姨就专门从塞外弄了头奶牛回来,每
晚三更起来取奶搁置,到拂晓时分乳花才有一尺高。用铜铛煮热,再拌以雪霁茶的头道。一定要一斤乳四盅茶的份量
,反复煮沸,我才肯吃的。"
"现在自然不会再有新鲜的奶汁了,为了保持鲜妙,我就用陈乳加入了鹤觞花露,再煎熬,过滤,簇聚,拾取,加酒凝
固,竟有了另一种风味。"
他语音平静,戚少商身后的老妇人却哽咽了,"小主人......"
莫言笑回过头来,面带笑容,"楚姨,你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叫过我了。"
拍拍老妇的肩,他看向沉默的戚少商,淡然道,"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世上万物都无法恒久,就像花无百日红,
人无千载寿。有些事情一定要变的,你随之而变,则通,你不变,则滞。但无论你怎么变,只是形式和手段,本质却
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喜欢乳酪,只是喜欢它的雪腴膏腻,吹气胜兰。不管它是什么做法。"
他瞟了戚少商的腰间一眼,笑道,"就像九现神龙就是九现神龙,不管他会不会用计,也不管他手里拿不拿逆水寒。"
戚少商怔了半晌,方洒然一笑,"我却知道,不管是莫言笑还是顾惜朝,都喜欢绕着圈子说话。"
大半月来,还在首次在阳光下坦然说出这个名字,戚少商想,原来也不是那么难。
莫言笑也就笑得更开心。只是待戚少商原原本本地说了昨晚之事,他就笑得有点勉强了,跌足叹道,"竟无缘听得那一
曲裂弦,着实抱憾。"
戚少商瞠目以对,啼笑皆非,"你竟关注这个。"
半晌又紧道,"我本来不想冒险来找你,可是顾惜朝不同于秦飞轻,他清楚地知道你谈笑楼仍保有一定实力,以这个人
的本事,你千万要小心。"
莫笑言一挑眉,笑道,"听起来不象你曾打败过他,竟像是有些怕他了。"
他面带微笑,本是戏言。戚少商却沉默半晌,点头道,"我竟真有些怕他了。"
莫言笑一怔,沉声道,"戚兄不必再为青衣一事而梗梗于怀。"
戚少商一摇头,"我只是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那些人......唉。"
正确地说,应该是比当年更加可怕。
几年蛰伏,让他学会了隐忍,再不飞扬跋扈,再不负气高傲。他悄无声息的,忍到最后一刻,才伸出爪牙。
一击即中。
莫言笑出神半晌,方正色道,"我却只敬佩他。我若是他,必也如此,在此等身份此等环境下尚能落落淡定,从容反击
,那麽待他真正出人头地,叱咤风云之际,还有什麽能阻他翻云覆雨,颠倒乾坤?那时他光环鼎,如日方中,又还有
什麽人会去追究他曾落魄江湖,潦倒前生。"
戚少商头痛欲裂,又怕呆的时候太久惹人起疑,起身道,"那三十万枝箭郓王以各种理由扣在了侍卫亲军殿前司,等于
入了他的手掌中。神侯不在,我不太放心。"
"郓王圣眷正浓,应该不会冒险谋逆。他只是用那三十万枝箭保住了京城的安稳,尽可以慢慢地对付太子。"莫言笑一
笑,轻道,"郭青的下落也有了一丝眉目。"
"酉時一刻,戚少商出了甘丰巷,往落日大道方向,似要回神候府。
"看来他要再兜两天了。"秦飞轻笑道。
"他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青衣人淡然道,"他可买了什么糕品?"
"是雪腴斋的果酥和乳酪。"
微微点头,一笑,火气全无,"带人去悄悄把这个雪腴斋抄了。"
一顿,"如有反抗--杀,无,赦。"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一呆。他听多了人说杀无赦,却从来没有人像这个青衣公子一般,清清淡淡的,就让他起了一层寒
颤。
"留几个活口,送到铁血大牢,连夜提审,我要知道谈笑楼在京师还有哪些暗桩。"
"顾兄不亲自前去?"
顾惜朝微摇头,"莫言笑其狡如狐,必定已不在那处。只要拔去了谈笑楼在京师里的所有力量,必有人向他报信,可轻
易擒之。"
秦飞轻叹道,"我追捕莫言笑数月,竟不能全功。这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五关布防图若被他送出边关,局势危矣。"
"要送出去早就送了,必另有图谋。"
"正是这样,才让人更加担心。"
顾惜朝沉默半晌,忽道,若这五关的边防部署全部更换呢?"
秦飞轻一怔,"五关布防唇齿相依,林林总总繁复无比,以十年之力数位将军之能才逐一完善,一时之间哪里能够尽数
换掉。"
顾惜朝不语,唇角突然挑起了一道奇特之极的微笑。
七分傲意,三分神秘。
酉時二刻。戚少商跨进神侯府。
息红泪正与温千红在庭中悄声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也是戚少商自江南别后首次见到温四小姐,只觉一张晶莹圆润的小脸竟自瘦了不少,下巴削尖,更显荏弱稚气。心
下怜惜,不由柔声笑道,"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温千红转头,见到戚少商手里的雪酪,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塞了满满一嘴,连连笑道:"这可是外间买也买不到的东西
,我就知道戚大哥最好最体贴。"
戚少商与息红泪只负手站在一旁。他们都是北方人,从不嗜甜,见温千红对那些甜腻至极的食物津津有味,相顾失笑
。戚少商心中隐隐一动,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仔细去想,却又失飞逝无踪。
耳听得息红泪微笑道,"你猜我在无相山见着了谁?"
戚少商回过神来,一笑,"我知道,你见着了顾惜朝和秦飞轻。"
息红泪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当下说了她与老八怎样去无相山麓拜忌晚晴,怎样遇到了顾惜朝,他们又怎么尾随着去了大相国寺。
戚少商暗自皱眉。秦飞轻和顾惜朝回京即往无相山,显是有什么重要事务,听昨晚二人言语,似乎和顾惜朝的内伤有
关。
他想,有时间倒要去趟大相国寺。
息红泪却想起顾惜朝在晚晴坟前负手望云的神情,温柔得悲寥,悲寥得伤情。她虽也极恨顾惜朝,但那个神情,让她
心下一片茫然。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这样一边谈笑杀人,一边脉脉温情?
却听温千红轻声问,"小顾他......他还好么?"
戚少商凝视着她。她抬起头,年轻的脸上一片落落,却十分坦然,"戚大哥,一路上我已经想通了。我喜欢他,是因为
他那么的聪明,又那么的温柔。"她笑中带了几分涩意,"我想了好久,却终于想明白啦,因为一路上我一心一意地维
护他,他便也对我好。只是他心心念念都是他逝去的夫人,对我虽好,却是像对妹妹一般。"
她的声音有几分可怜,几分茫然,"他对我们好,绝不是作伪的。戚大哥,你们就不能不斗下去么?我们在江南弹琴品
茶下棋,多么的快活。"
戚少商一僵,暗叹一声,"小红,他要杀小莫。我们也誓必不能再回到从前。"
温千红身子一震,低头,把一块雪酪放进嘴里,悠悠叹息了一声。
戚少商看着她那一低头,心里更为疼惜。毕竟年轻,以为口中香甜,便可抵过心头苦涩......
而如他,如红泪,如莫言笑,无物可以慰己,只能在各自辗转的情事里,有口难言。
酉时二刻。郓王府翠微阁。
"启禀将军,雪腴斋死七人,擒五人。我们按顾公子的指示提审,果然从那三个年轻人口中讯出谈笑楼在京中的七处暗
桩。"
秦飞轻从地图上抬起头,淡淡一笑,"年轻人对生命尚存美好愿望,自然要怕死些。"
他心思似还在那地图之间盘旋,半晌才抚掌叹道,"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顿,才想起亲兵还跪在下头,侧头笑
问道,"如今你要怎么做?"
一抹青影自灯火晦暗处踱出来,"风驰电击者,势也。"
秦飞轻点头,"趁夜拔了,以生后患。"他一抖地图,微笑,"我即刻去见王爷,他见了想必也高兴得很。"
31.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下)
酉时三刻。
马行街夜市,酒楼林立,店铺并肩,人物嘈杂,笙歌舞燕,好不繁华。
黑衣的年轻侠士俊眉星目,白衣的中年文士深刻洒脱,路过的小姑娘大嫂子个个媚眼如丝,有意无意地飘了上来。
戚少商忍不住就嘀咕,"你究竟有多少副面具?"
"不多,也就三五七个吧,快换完了。"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人心头舒畅。
"这三五七个都那么显眼?有没有平凡一点的?"
"平凡一点的怎配得上戚兄的英雄气概。"
两人低声说笑间,已走到了夜市的中段。
四开间的店铺庭门深锁。上头只有一个很不显眼的黑字招牌:王楼梅花包。
戚少商笑叹,"你们谈笑楼倒是对京都的小吃贡献甚大。"
"谈笑楼久居江南,于逸乐一道个个研究十足,却都武功稀疏,一朝复巢,连还手之力亦无。"莫言笑微叹一声,从怀
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轻轻一扭,那锁已应声而开。
天下第一巧匠是什么手段,声息既轻,繁华街市中全无人注目。两人一闪而入。
简单的数房一厅,寂静无声。花厅中茶盏尚还温热,想必半刻之前还有人洗茶独酌。
两人互视一眼,散开四下查探。戚少商见四屋仍是简朴,正堂墙上仍只悬一幅行书。
此次却是"临兵斗者皆列阵前",字字凌空,如刀如剑如角如槽,几欲破纸飞去。末了仍是那一角阴篆方印。整幅临贴
气势磅渤,戚少商只仰望其上,已觉兵戈之气扑面而来。
他皱眉,方一凝神,已听到一声轻呼。飞掠过去,厢房之内,莫言笑白衣籁籁,面上惊骇莫名。
一方香案上,赫然供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夜风卷过,吹起纱幔烛火,忽暗忽明,连戚少商也是颈后一炸。那人头虽有石灰包裹,毕竟日久,半蚀半腐,眉目挣
扎着,似要飞扑而至。
戚少商也低声一呼。
"叶青衣?!"
这叶青衣的人头被带入京后一直悬于大理寺外示众,不知怎么到了这里。莫言笑倒退一步,静静道,"郭青果然在这里
。"
头上沉雷半声,似有大雨要倾注而下。
戚少商在后院一棵老柳下挖坑。这样的季节,空枯的柳枝让人心生荒凉。想到初遇到叶青衣时他眼里千万般的苦痛与
悲凉,不禁如同梦一般。
他反反复复地回想那天早上,那双轻盈而毒辣的手,将他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扑灭时,那一瞬间,他的嘴唇似乎张了
张。他要说的是什么?
他明明看到了,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早上的一切都是一场迷雾,在他的脑子里,混沌成一团。
他叹了一声,把那个人头放进坑里。
莫言笑远远站在一旁,面上说不清什么神情。
戚少商已准备覆土,见那头颅实在披头散发凄惨至极,不禁伸出手,轻轻一拂......一怔。
有什么东西落在掌中。凝目一看,却是一枚铁环。
临死还咬在口中,定是要紧之物。他回头,轻道,"小莫......"
背后劲风瞬至。
未回头,已拔剑。
无鞘的剑,更快。
剑光微闪,手腕振动,截住几缕寒芒。
寒芒之后还有一柄寒剑,深碧色的短剑。
戚少商仍未回头,横剑一挡。
"咚"。
他将对方出手方位听得极是清楚,却忘了手中铁剑不再是削金断玉的逆水寒。锈蚀的剑身哪里受得住寒铁全力一击,
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戚少商微怔,莫言笑已喝叱道,"兆风住手。"
一惊,错开几步回身望去,指剑怒目的人依稀便是当时信阳出手相助的灰衣人。
只听他怒声道,"楼主,六扇门的狗都不可信。"
戚少商莫名其妙,望莫言笑望去,后者已一皱眉,"兆风,你胡说些什么。"
"今天他从雪腴斋出来后不到一刻,金戈铁马就把那里抄了。"深邃的眼中露出重重愤恨与杀机,他向莫言笑翻身拜倒
,"楼主,我们京中七处分支,刚刚已经......全完了。"语声中已带了哽咽。
莫言笑惊退了半步,颤声道,"这么快?他们人呢?"
"楚叔在雪腴斋战死,楚婶和几个兄弟被擒入铁血大牢。我在李纵纵处听到消息时已经太晚,飞骑军和金戈铁马瞬息而
至,各处分支火光冲天,近半月听到号令而来的各地子弟......只怕是......只怕是......"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溃不成军,终于伏在地上放声痛哭。
戚少商听得寒毛倒竖。那个笑成一朵菊花的会半夜起身为少主人做乳酪的慈祥老妇人,下午自己还羡慕他们伉俪情
深......他已经不忍去瞧莫言笑的脸色。
几息间,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几人却浑然未觉。
莫言笑却在笑,"果然不同,隐若匿猫,暴若雷霆......"渐渐笑声俱无,那个森冷之极的笑容,却渐次在脸上缓缓晕
染开来,眼底一抹掩不住的凄厉。
那些年少轻逸的谈笑往事,那些江南水色的氲氤温柔,终化在京城阴谲的雄雄烈火中,不复风流。
戚少商满嘴都在发苦,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夜里,天际横流,狂风暴雨将至,他却仍能听得到自己血脉
轰轰流动的声音--
突然一阵寒颤窜上心头。怎么这样的静?
墙外就是闹腾的夜市,本是叫卖声,嬉乐声,谈笑声一片,大雨将至,还有纷乱的走避声,不绝于耳。
此刻,除了风雨欲来,静得,连空气都在凝结。
他全身一麻,轻叱一声,扯起莫言笑暴退。
强絮利箭已破空而至,密密麻麻,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飕飕嗖把后院钉了个满天星斗。
楼兆风跃起只晚了片刻,十余枝寒光已到面前。碧光聚闪,虽将利箭挡下大半,但终有一枚钉进肩头,身形一慢,第
二批箭又已射到。
黑影乍闪,戚少商不知哪里扯了一大块布幔,一卷一裹,又拖了楼兆风向屋中跃去。脑后一缕劲风袭来,他手中带人
,掌中无剑,只得一指弹去......
"恪"。指尖微麻。那黑乎乎的一团已被他弹于墙角,碰的一声炸开,腾出淡淡花香。
戚少商跃进屋内,那麻已从指尖散至全身,一种温软之极的轻茫。
莫言笑轻呼,"迷蝶。"戚少商已是头晕眼花,几欲软倒。
蝶也轻茫,人也清茫。
利箭随后破门而来。这些长枪强弩形成密集阵容后简单却有效,三人已知深陷重围,只得勉强退入花厅,踢散桌椅,
以暂阻箭势。
戚少商只觉全身劲力似散未散似凝未凝,手中一沉,楼兆风却已陷入半昏迷。与莫言笑对视一眼,均知这箭上暗器上
都抹了极厉害的迷药。
他心下一沉,匿于柱后,屏息运气。
破空之声瞬息而灭。寂静中,无声无息的,杀气近弥。
长窗突然破裂,闪电无声划过天空,正照见十数人影翻跃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