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忽过失,以为犯了错永远可以弥补。
孟怀格默默地听完这段始末后,淡淡地开口。
「从此以后,殿下就不愿意和人气冲突,处处退让,因为你不希望冲突的结果,惩罚了别人?可是反过来,这样是不是
也让人误以为你只是胆小怕事,招致许多对你的诽谤?你不会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朝廷中的臣子们是怎么看待你
……」
荠王抬起一双细月长眸,咪咪笑道:「嘴巴讲讲,伤不到人,就让他们去说吧。我只求我的家人、我的国家、我的子民
,大家平平安安、天下太平、无灾无难,不需要我这无能君王来管事是最好的。像我现在就很知足、很快乐啊……」
突然间,孟怀格来到他的面前,荠王好奇地仰起脸。他怎么了?
「唔哇!」
孟怀格双手一抱。以他的身高和体格,被他抱入怀中,荠王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大野熊给抱住,不禁吓得大叫。
但他没有松开手,静静地、持续地抱着荠王,以双手揽着荠王的后脑,仿佛娘亲抱着孩子般,牢牢地、温暖地环抱他。
半晌后,孟怀格才开口。
「你很了不起,殿下。你是我见过最称职的王,殿下。你一点都不无能,殿下。你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殿下。」
咦?……他在称赞我吗?我真的做得……很好吗?
荠王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好尴尬,自己怎么像个娘儿们一样地多愁善感啊?
「你也不错,虽然是个蛮子,可是人高马大,绿眼睛看久了也是挺迷人的,应该迷倒过不少姑娘家吧?呵呵。」
他稍微推了下面前的雄伟胸膛,唔,可恶,居然动也不动。
「呃,你……可以放手了。本王不太习惯和男子这般亲近。」
孟怀格眨了眨他长又翘的睫毛,一副非常讶异的表情。「你们兄弟之间不『哈格』的吗?」
「哈格?」
「就像我们现在做的。敞开胸膛,抱一抱。在我的故乡,彼此亲近的人们,父母兄弟都会做这种拥抱,这是爱。」边说
,他又边用他肌肉结实的胸膛,硬挤了荠王一下,让他差点断了气。
荠王真佩服他竟大言不惭地说「爱」。这不是闺房中的台词吗?蛮夷未受教化的这一面,实在令人不脸红都难。
「我们不『哈格』,孟船长。本王命你即刻放开。」
孟怀格想了想,耸耸肩地放手。荠王马上跳离开他的身边,走向前甲板——他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只是想远离一下孟怀
格。
「有趣。你们不哈格,你们怎么样和女人生小孩呢?」继续跟在荠王屁股后面,一眨眼,俏皮地丢出一个邪恶的问题。
他是眼睛抽筋吗?希望这不是某种会传染人的怪病。荠王脚步越走越快,想甩掉他。
「走那么快,你尿急吗?要找地方小解的话,你直接站在后甲板那里,就可以尿了。」又是一个大刺刺、毫不遮掩的问
题。
荠王一个急停,转身,满脸通红地大喊:「你不要再跟着本王了,听到没有!」
「哈哈,害羞什么?船上大家都这么做的。要不,我陪你一起尿好了?」
岂、岂有此理!竟要他堂堂一国之君,光天化日下一起……尿?!
这、这……这家伙要是在云祈宫中……不,要是在偲城、在他山南国的国土上,荠王一定会破天荒地安他一个罪名,砍
掉他的猪脑袋,一雪此辱!
叩、叩叩!
孟怀格规矩地敲了好几次的门,却等不到舱房里的回应,想来是里头的人余怒未消。
「殿下,我可以给您赔罪赔百次、千次,请您别不理在下。我不晓得那么做是不敬之罪,我只是想和您做朋友。」
他停下来,附耳在门板上,里面没啥动静。
「好吧,以后我不敢再这么做了,我会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像对待国王那样子,把你捧得高高在上的。请原谅我好吗
?」
是不是有人在里面走动?怀格决定加把劲。
「晚膳已经做好了,我给您端来了,是我故乡口味的肉排,还记得吗?入口即化的小羊排肉。您不好奇我们蛮夷人吃的
东西吗?」
这次怀格很有自信,非敲开这扇门不可!
「您要不要闻闻看?很香的。放了许多昂贵的香辛料,保证是您没吃过的。要不,我给您放在外面,您再自己出来拿。
」
喀啦!门立刻开了,荠王悻悻然地绷起一张少见的怒脸,细眼吊高得像倒八字。
「本王不需要你捧得高高在上的,孟怀格。」
嘿嘿!「是,殿下。您的肚子一定饿了吧?我给您端进去。」
荠王看他一手端一盘,立刻说:「我吃不了那么多,退一份回去,别让他们浪费补给了。」
「噢,另一份是我的。」
「你……你要和我一起吃吗?」
「朋友不是该一起吃饭的吗?」
是吗?朋友都「一起」吃饭?荠王老实地回道:「本王不知道,我没有『朋友』。」
孟怀格咧开嘴。「错,是『以前』没有。现在我们不就是朋友了吗?任何事您都可以找我商量,殿下。在下孟怀格,随
时会为您两肋插刀!」
朋友……印象中,是指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知己。
荠王在口中咀嚼着「朋友」二字,生平头一次有了「朋友」在身边,这感觉似乎……不坏。
五、
摇摇晃晃摆荡的船舱内,深褐色的脑袋瓜,正伏案苦战中。
「活下去不需要理由,可是一个人要活得不虚此生,却不像活下去那么容易简单,无时不刻都有『活着』的感觉,万万
不能是活着,感觉像『睡着』、『梦着』或『梦游着』……」
另一个则仰着脑袋,靠着软硬适中、扎扎实实的「枕头」,边举杯啜饮,边高谈阔论着。
「最糟糕的是人还活着,却像死了,而本王最肃然起敬的是已经死了,却让人感觉到他还活着的强人。这些人的言语、
这些人的灵魂、这些人活着的时候精力充沛的力量,经常可透过古董、透过书画让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是……」
呷着口中红色的液体,微醺的醉眼,细长眼尾染上慵懒的酡红。
「本王从没有过此等『品尝』生命的经验!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这个玩意儿在本王的口中『活着』!像本王的血一
样的,在本王的体内骚动着,我可以感觉它在我身体里,活跳跳的乱窜!」
形状特异的杯子中,最后一滴的酒入了喉,意犹未尽地品尝着杯沿的果实芬芳。
没了。
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瞬间仿佛从天上被贬入了凡间的谪仙,只剩满心强烈的寂寞感与失落感。
「『朋友』,再给我一点你的『生命』!快……」
拿着杯子,敲打着脑袋靠着的「枕头」。
「唔……你已经醉了,再喝下去,明日醒来你会头痛得厉害。」「枕头」非常理性平和地回道。
「我不管,本王说要喝,就是要喝!给我!」
一骨碌地翻身坐起,既然「朋友」小气,舍不得和他分享生命,他自己抢!
「殿下!」
孟怀格不得不放下记载航海日志的工作,抢在荠王之前一步,先将小型的红酒桶移开。
看到他把酒桶移到身后,说不给碰就不给碰,荠王立刻破口大骂。「不给我把酒言欢,你这算什么『朋友』!」
「等明天醒来,你会感谢我的,殿下。」苦口婆心。
「本王不听,本王不想听!」以双手遮住耳朵,显然体内的「生命」开始造反作乱,让人失了理性,他宛如三岁小孩般
耍起了小性子。
「这样吧,如果殿下把整座偲城给我,不要说是这一小桶酒了,这船上全部的酒都让你一人喝也行。怎么样?你要答应
吗?」
眉心慢慢聚拢。「……我没那么醉。」
怀格把脸凑到离荠王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近得能让荠王看到绿茵色的瞳心里,自己脸部的倒影——
一张醉醺醺、小鼻子小眼睛,平凡无奇的脸。
「嗯……」绿眸认真研究了一会儿。「好像是还留有那么一点清醒神志在。那么,请殿下再多喝一点好了?」
这是嘲讽?还是取笑?荠王一拳软绵绵地击中怀格的脸颊。「算什么朋友!」接着,摇摇晃晃地从坐铺上起身。
「欸,站都站不稳,你去哪里啊?殿下。」
「去跳海!」
或许是想也知道荠王在开玩笑,怀格没有小题大作地追上前阻止他,仅是用洞悉一切到令人气得牙痒的地步的口气,说
了声「别在上头待太久,小心吹多了海风,会着凉喔!」,便笑着目送他离开船长睡舱。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我在海上跑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待在船里面也吹得到海风。」从入口那一端走下台阶,男人远远地朗声说道。
「吹海风是你说的,我是说去跳海。」这一头,荠王的眼睛不愿意离开矗立在面前、世上独一无二、只有这儿才能见到
的「东西」。
孟怀格漫步到他的身边,跟着仰望着这漆黑的「大怪物」。「您一天要看上几次这玩意儿才过瘾?」
「不知,也许我永远不会腻吧。」着迷地看着它复杂的结构,与超越想像的诡谲运作方式。「靠着火、靠着蒸汽,竟能
像马拉车一样地牵着这艘船跑,舍弃了风帆。这神话般的机关,真的可行吗?」
「我也不知道。要克服的问题多如牛毛,而克服问题的方法也还没出现,目前它只是个放着好看的机关,以后它会是块
废物或是个无穷的聚宝盆,就看未来的造化了。」
「但是它曾经成功地拖动了这艘船,不是吗?这个神奇的『气炉』。」
「装上去之后,只有试了一次。船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况且又吃掉了三十多斤的炭石。」
摇头兴叹。「和一毛不花的『风』比起来,贵了几万倍不止。除非我是疯了,才会再去用它。连我这个花钱如流水的疯
子都不敢用了,世上应该找不到其他的商船队会考虑这种异想天开的机关船。我想十之八九这玩意儿是没机会再派上用
场,
沦为废物的可能较高。」
「那太可惜了。」荠王想象得出它的造价多昂贵。毕竟它用上了这么多铁,光是聘请打铁师父的银两,就相当可观。
「我给过它机会,是它不争气。」双手抱胸,怀格抬头望着这盘据船底的庞大气炉,恨铁不成钢。「本来我给它很高的
期待,认为它会为这一片大海带来剧烈改变。看样子,这次我是下错赌注了。」
荠王侧看他一眼。
「怎么了?」
他的忽然一回头,使荠王心头不禁震颤了下。自己的肤浅是否被一眼望穿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是『我』的话,一定会皆大欢喜吧?你有皇后娘娘希望我能有的『野心』,你有荷妃要求我做
到的『果敢』,还有粱爱妾与珠爱妾她们盼望我能有的『男子气概』。」
听得出嫉妒在胸膛里撞击吗?
「呵,那我就回去充当你,做荠王好了。」
荠王不贪心,如果能拿孟怀格的博学多闻、见多识广,以及自信满满这三种东西来交换,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阴错阳差地困在这艘船上,已经从月圆来到了半月缺。荠王本以为这趟旅途没有古书、古董、古玩可打发时间,也没有
政务需他处理,自己会感到枯燥、乏味又无聊,谁晓得他竟意外地过得十分充实、忙碌。
白天,如果是孟怀格掌舵,荠王会待在舵房里。
有时学着如何让一艘船行在水面上,而不是翻过去;有时也听大副、二副说些他们在各地买卖时,见识过的风土人情与
新鲜趣闻;有时还会捞到些额外的情报──像孟怀格竟懂得五族十国的语言,不仅仅是天朝语而已。
黑夜,如果孟怀格不必掌舵,荠王会待在他的船舱里。
怀格处理着他的航海日志与帐单的时候,荠王则消化他书箱里的收藏。当怀格在休息的空档,教导荠王阅读自己故乡文
字的秘诀,荠王便回馈他如何书写天朝的文字──虽然这对彼此都是灾难。
不分黑夜白天,他们无所不谈。
孟怀格是个善于倾听的高手,荠王这辈子从没这样掏心掏肺地对谁说出了这么多自己的见解。无论是关于山南、关于父
皇、关于自己与兄弟间的矛盾与手足之情,或是关于许许多多他以前闷在心里、无人关心闻问的种种问题。
自幼接受帝王教育的荠王,早已经习惯与人保持距离。身分在他之下的人们,因畏惧而不敢接近;身分在他之上的人─
─父皇,又是遥不可及。纵使身分平等,但皇族之间淡得难以坚称那是亲情的联系,有和没有差不了太多。
可是孟怀格的一句「我们是朋友」,却解放了他多年的寂寞。
连荠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样地孤独,不知道自己这么样地欠缺一个说话的对象,不知道耽溺在古玩当中的自己,
想找的不过是朋友的替代品,等待着一个知己的出现。
「不行,你还是不可以冒充本王。」
「哈哈哈……干么那么认真?我是说笑的……糟糕,你可别又抬出什么犯上的理由,治我一个不敬之罪喔!」
荠王摇头,道:「你现在的生活比做我这个『荠王』要好多了,不值得拿来换。既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能陷害
你呢?不行、不行。」
怀格半不正经的笑脸僵住了,绿瞳微瞠。
「你做那是什么表情?我讲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脸?怀格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荠王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各种情况下都游刃有余的他,出现这样不知所措、迷失方向的样子,不禁笑了。
怀格张着嘴顿了一下,羞愤转为恼怒,忿忿地说道:「很乐吧?看我被你说的话弄得心慌意乱的!」
「我只是重复你曾经说的话,这行什么好慌乱的」他可以用「我们是朋友」这句话突袭别人,却不准许荠王用同样的一
句话突袭他吗?
「不一样,你说我是你的『唯一』。」
「因为你真的是『唯一』啊!本王不像你走遍五湖四海,知交满天下。喏,又是一个你不该冒充我的好原因,你将会连
个朋友都交不到。」
「可恶!」
「可恶?」
「该死!」
「该……你是在咒本王吗?!」荠王尝到好心反被狗咬的错愕。
怀格却竖着食指道:「太可恶了,所以我必须教训你!」
「大胆!本王岂是──」
你想教训就可教训的对象!荠王的训斥慢了一步,怀格已经在他的怒瞪中,将他口中的「教训」付诸实行!
「欸?!」
软而光滑有弹力的「东西」,印上了荠王的脸颊,还发出「啾啵」的丢人声响。荠王觉得自己的小眼睛从没睁得这么大
过!
「你、你、你以为你在做啥?」
好歹他也是一国之君,这家伙不懂敬重怎么写,也该懂得非礼勿近是啥意思吧?不,搞不好孟怀格还真的不懂,别忘了
他可是未开化的蛮人!
「难道你醉到把本王看成是可以任人调戏的轻佻姑娘家!」气呼呼地用手掌擦去脸颊上残存的男人余温。
「喝酒的是你,又不是我。」绿眸不见半点惭愧。
也对,荠王更怒了。「那你没喝酒,还做出这种大胆的事,岂不是罪上加罪,罪无可逭!」
「我死罪难逃吗?」
「对!」当然不会。谁会砍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但总要吓唬一下这蛮人,让他学点规矩。
「……既然这样,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温柔地微笑着,男人说出了叫人背脊发冷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