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蹲在地上,心疼地捂暖他的手。
医生轻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好像一睁开就会增加他的痛苦:“躺下好多了。”轻声的安慰我说。
“他们什么时候来,我是说你父亲。”我到卧室里拿了一条单被盖在他的身上,不禁为他的情况担忧。
医生的眉关细微地抖动了一下,眼皮欠开一条缝:“应该已经上路了……”我猜他大概是想对我微笑,实际上却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像是撑不住自己脸上的肌肉,嘴角塌在两边,“厨房里有热水,你自己倒。”
“好的。”我帮他盖好,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回来用小勺子喂给他喝。
这是我之前就很想做的一件事情,从很早很早开始,大概从我住院时医生照顾我那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没想到愿望实现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幸福的感觉。
“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喝完水后的医生,嘴唇稍微湿润了一些,样子更加可怜。我轻拍他的手臂以示宽慰。
你可以想象一位家长下班回到家,突然看见自己的子女准备了一桌又焦又糊的饭菜时,那种啼笑皆非的表情。医生现在就是这样看着我,如果不是太过疲倦,或许还能更生动一点:“你可以看电视,我要再睡一下。”他忍住笑,或者根本笑不出来,然后继续阖上了眼睛。
我打开电视看了一小会儿后,调成了静音。果然,并不是我的听觉出了问题,医生缓慢的呼吸里的确夹着些许浓重的鼻音。我想起人家曾说,即便从不打鼾的人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也有可能这样,不由自主地摸摸他的手臂,告诉自己不要将他吵醒。
我独自对着电视里不断更替着字幕的画面,听着医生艰苦而不自然的鼾声,甚至他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让人胆战心惊。
时间一点一滴地在房间里攒动,快到中午的时候,医生缓缓地醒过来,漂亮的双眼皮皱起一层层断续的纹路:“我想喝水。”他说,努力地张开嘴。
我连忙倒了水来,医生想坐起来,我扶着他,小心翼翼地替他托着杯子:“几点了?”
“十二点,过了五分钟。”我单手搂着他,放下水杯,“再躺一会儿?”
此刻的医生不堪一击,我就仿佛连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能试图让他躺下,暗暗祈祷他能好一些。但是事与愿违,他猛然地身子向前一耸,双手抓住被子:“把,把我的电话给我。”
我赶紧照做,医生整个上身完全靠在我的怀里,双腿蜷曲。
我紧张地撑着他,看他手指急切地按着下划键,在通讯录里寻找号码:“爸爸~,你们,到哪了?”终于他播通了电话,身体则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无心听电话那头的声音,看到他一只手无力地抚在自己的肚子上,刚想伸手过去。
“呃……”医生突然按住那里抽成了一团,“快,快点,我可能要,流产……”
Chapter 51
丝毫没有预兆的,医生突然地蜷成一团瘫在我的怀里,我本能地用手护住他,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对着手机,用歇斯底里般嘶哑却飘忽的声音喊出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话。我正猜想那或许就是所谓的汉语,他却一头栽倒在我身上痛苦地扭动起来。
我慌得没有了意识,我不知道医生的问题出在那儿,更不清楚他刚才传递出去的是怎样的讯息,痛苦的叫喊,或是声嘶力竭的求救,总之他难受,难受极了。
“医生!!”我双臂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这种时候我帮不了他他也顾不上我。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金属碰撞的音色听起来清脆让人恐惧。
“*%¥!!”门开的同时,一个男人冲了进来,“$^ !! @#¥#@¥#*!!!”
房里的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有些暗,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一串奇怪的字符,就像医生方才说的一样。他飞奔过来,小心而快速地将医生搂进怀里。
“……”我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意识到救星来了!!
果然,紧跟在他身后,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相对镇定,迅速地打开灯。灯光打亮了他的脸,镶银边的眼镜看起来不苟言笑,手里提一个天蓝色的箱子,看着此刻的情形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我噎了一口气,感觉脊椎瑟瑟地发冷。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呻吟,绵软地爬在我的大腿上昏厥了过去。
带眼镜的男人放下箱子,用手指撑开他两边的眼皮,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帮个忙,把他抱到楼下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我终于听到了一条能够听明白的命令,全英文的,它是我这几十分钟里的沙漠绿洲,让我不用再像眉头苍蝇一样四处瞎撞,不得要领。
“……是!”我将医生抱到楼下,戴眼镜的男人开了车,叫我把医生平放在后排,“让我也去吧。”我恳求。
他思索了一秒,侧了侧脑袋:“到副驾去。”我赶忙坐进车里,生怕他会反悔。他关上门,对后面的男人说,“烈,你照顾他。”然后快速坐进驾驶位。
“后面有备用的氧气!”他发动引擎,同时大声对后座的人说。那人马上照做,让医生枕着自己的大腿,套上简易的氧气袋。
我攥紧胸前的安全带,车厢里气氛诡异,感觉就像在看一部三维的警匪剧。
我透过镜子看那个抱着医生的男人。四十来岁,米色粗毛线的外套,前面的头发微长,挡住他的上半张脸,晃动间偶尔露出细挺的鼻梁和光滑的下巴,他的嘴唇反复地蠕动,像在自言自语,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顺着额头一直延伸进发根,温柔得不能再深入了。
我觉得医生的痛苦在这种摩挲下慢慢减弱,最后变得安静如同入睡了一般。
终于,在我呆呆地看着那只充满魔力的手时,车子急速地开进了一间私人医院:“把他抱出来。”身边的男人一面停车一面大声对我说道。
我清醒过来,拉开门弯腰进去。
“@¥%&……!”里面的男人说了一句什么。我不懂,他立刻改了口,“请小心点。”
“嗯。”用力点点头,我怎么会不小心,又怎么敢不小心。
我轻轻地将医生抱出来,托住他的脑袋。门外早已停好了手术用的推车,我刚把他放上去护士们就推着他一路小跑进去。
我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不像真的,但是手臂上隐隐的凉意却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一片墨迹一般的渗进布料的阴冷。血……么?!第一次,我为这个普通无味的单词感到口齿不灵,牙床不听使唤地剧烈打架。
“你什么血型?”带眼镜的男人从背后匆匆赶上来,一拍我的肩膀。
“B型。”我木讷地回答。
他叫来一个护士:“带他去配血室。”我来不及多想,我想医生需要我,我的血甚至我的生命力,要一切我都不惜给他。
Chapter 52
我靠在装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尖细的针头刺进皮肤,暗红色的液体沿着细细的管道流进透明的血浆袋中,轻微的疼痛。
我闭上眼睛,假装不去看护士的眼睛。实际上我差十几天还未满十八岁,按照法律不应该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但是事态紧急,而且似乎没有人怀疑我的年龄。
终于针头被拔了出来,我睁开眼,看着其中一人抱着从我身体里抽出的满满一袋血浆快步地小跑出去。
“请把这个喝了。”我坐起身,明显地感到有些头重脚轻。
身边的护士给了我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我尝了一口,非常的甜,只可惜对于我这样魂不守舍的人来说,这丝滑的口感中尝不到一丝一毫应有的愉悦:“刚才的那个人怎么样了?”我抓着扶手努力站起身,双腿发软。
“你最好休息一会儿。”年轻的女护士立刻搀扶住我。她脸上长着几粒清楚的褐斑,表情看起来麻木不仁,“病人还在手术当中,你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而且你已经尽力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有院长亲自操刀绝对不会有问题,放心。”她说。
我怎么可能放心,但又不得不妥协。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从手术室到这里隔着挺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以现在的情形,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那里,或许可以,然后立刻昏倒在门口,如愿以偿地被抬进医生隔壁的房里。
我没有继续叫嚷,护士扶我坐下,将躺椅放平变成一张床:“你可以睡一会儿。”她把我推到旁边的休息室,然后带上门小声说。
我就像线上游戏中失血过度的剑士一般,强烈地渴望能有一种法石让自己迅速地恢复体力,或许睡觉真的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只要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睡得着。
我强制自己躺了一个多钟头,虽然我猜想真正睡着的时间不够十来分钟。我试着坐起来,感觉好多了,就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出门,护士小姐就告诉我手术似乎已经结束了。我很没风度地匆忙说了声“谢谢”,还没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在前台询问到了医生的病房,听说手术还算成功,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一路小跑找到了医生住的病房,房间门关着,之前那个带眼镜的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窗前。我不敢冒然行事,或者说有点不太敢看医生现在难以想象的脸。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男人的身边,慢慢侧过脸隔着厚厚的玻璃向里面看。
医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包括他没有血色的脸,一动不动的眉宇。
刚才出现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他的床边,像是凝固了一般微微弓着腰,面向着床上的人。尽管事情发生得有些出人意料,但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个背影消瘦的男人应该就是医生的父亲。
只是,也许是因为光线处理的问题,或者干脆就是岁月催人,他看起来不像照片上那么耀眼,脸色稍微有些泛黄,眼角也不再纤细平整,但是凭借着那一次和他短暂的眼神交汇,他目光里星星点点紧张而担忧的闪动,和医生如此的相似。
“他还好么?”我胆怯地问。
戴眼镜的男人沉默了数秒,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麻烦你跟我过来一下。”
我的心情说不出的紧张,曾经被警察逮捕时也从未表现得如此顺从,因为在心底里,我总觉得医生的身体是被我搞垮的,而事实上,就是这样。
我跟着他走到一间独立的休息室,他坐下点燃一根香烟:“要么?”我摇摇头,看着他按着太阳穴地呼出一口白烟,“你们是什么关系?医生和病人?恋人?”
我点点头,似乎都是。
“那么,做过了?”
“什么?”我愣了一下。
“做……爱……”他特意地拖长了声音,这让我倍感尴尬。
虽然和医生做爱的时候,我总是厚脸皮地将他弄得哀声连连。然而面对着一个足以做我父亲的陌生男人,毫不避讳地问出这样的问题,这种感觉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形容。
“没有么?”
“额……”我红着脸,压着怦怦乱跳的胸口站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对外人说!你……他……到底怎么了!!还有没有危险,作为一个医生,难道你不应该先告诉我这些么!!”
Chapter 53
我大声地对他喊。实际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神经紧张之后,心里就像压了一块二十五吨的大石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发泄。
中年男人继续安静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间被遗忘的香烟飘起一缕淡而无味的轻雾,他越过镜框的边沿,盯着我的脑门看了两秒:“我还没有确定要告诉你。”
“!!”他的话真让人恼火,他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应该马上告诉我!现在!!”我驳斥他,但是转念一想,与其跟他多费唇舌,我应当还有更多的途径去了解医生的情况,“好吧~”我几乎是得意地抖抖肩膀,迈开脚步,“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总会知道!”
他依旧不说话,深茶色的眼珠子像两枚监视的小灯泡,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
就在我从他面前擦过的一瞬间,这个狡猾的男人,突然十分优雅地伸出了他翘起的右腿,黑色的鞋尖在我膝窝处轻轻一戳。
“嗷~!”是的,非常之轻,以至于我还根本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无可救药地失声跪在了地上。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想起很早之前在中国功夫电影中见过的一个名词──四两拨千斤?
我羞耻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除了医生以外,我的自尊不容许自己对任何人屈服,尤其是他对我来说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了。
男人伸直的腿慢慢收了回去,脸色的表情似乎比刚才庄重了一些:“我并没说不告诉你,而且如果你出去的话,会发现外面的护士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扭了个身将香烟熄掉,用脚尖重重地敲了敲旁边的沙发,“过来,坐下。”
我站起身拍拍腿上的灰,他不太规矩还算风度地向里靠了靠,忽而一皱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你总是这样么?毛毛躁躁的。”
!!我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一次冒了出来,这该死的老头!!我心里骂着,看见他伸出双手连做了几个下压的动作,意思很明白,要我不要上火。
我闷闷不乐地坐下,至少在关于医生的场合里我不想表现得像个无赖,但我决定不与他配合。
“好吧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们僵持了一分多钟,终于他先开了口。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他的情况?他现在怎么样?”
面前这个亚洲男人跟一般的黄种人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除了医生和他父亲,我认为大多数的亚洲人长得都一个样,顶多是他穿了红色他穿了白色的分别。男人认真地推了推他象征修养的眼镜:“如果你问他一个人的话,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我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听见他口腔里跳出一个重音,“但是,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好。”
我厌恶这样的文字游戏,刚刚才给你了一针镇定剂立刻又丢给你一个炸弹:“什么意思?”
“那么,你爱他吗?”他完全忽略我,继续问道。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质问,我的心微微一颤,不解地盯着男人有些下塌的眼角,他目色沈和,鬓角萧瑟,额头上风雨般不可捉摸的细纹里积淀成深邃的情愫,让人无法对他不诚实:“当然,我爱。”
“你了解他多少?他和他的家人?”
我再一次被他的问题问倒,我发现我对于医生的家世并没有刻意地询问过,除了他自己对我说的,我不知道,也完全没有考虑过。但这是我和医生的爱情,为什么要去关心其他什么。
“我,我不太清楚……可这并不妨碍我爱他啊!所以请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是得了后遗症么?难道是遗传的?无论什么我都能够接受,你明白么?我是真心爱他的……”
男人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地,双手交叉抱成一个半圆形,他机敏地缩了缩左下眼睑,仿佛思考了一个险峻而深远的问题,终于,冷静答道:“他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