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蹲下来,按了按竹下大藏的额头和身体,既没有发烧,手脚也没有冻冷,但看到竹下大藏不停地发抖,也就把冬
天采回来的干草堆在竹下大藏身上。
过了一会,竹下大藏两脸红起来,全身发烫,一颗颗的汗珠从脸上滴下来,喉头已经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痛苦的表
情比刚才更甚。
古亚帆更是觉得奇怪,竹下大藏从前受伤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子。古亚帆于是把一碗水喂到竹下大藏的嘴里,不用一会
,整碗水便被喝个精光,竹下大藏身上的抖震也停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古亚帆自言道:「大藏的身体那么强壮,看来这次的病比上次来得重,会不会是旧病复发呢?明儿得去采些草药回来煮
给他喝。」
然后古亚帆又把竹下大藏身上的草堆放好,再回到炉子旁,把放在地上的水瓜煮熟,吃饱了便睡在竹下大藏的旁边。
第二天,古亚帆很早便起来,没多久竹下大藏也跟着起来,但还是显得有点疲倦。
古亚帆想竹下大藏一晚没吃,一定饿了,便端出昨晚剩下来的水瓜给他。
「你昨晚是哪里不舒服了?」古亚帆先说。
竹下大藏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昨天很累,便睡一会,便觉得越睡越冷,像丢进了冰水一样,可是后来又变得很热,
像是被地狱里的火烧般,还见到我死了很久的奶奶,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不会吧!我每天都为你念经,求菩萨福佑我们可以平安。我看你定是生病了,待会我去采些草药回来,你今天在这里
休息好了,不要到外面去。」
「我想吃鱼,现在已经没事了,你让我去捉吧!」
「不,我跟你去捉。」
古亚帆那时虽然没有过着僧侣的生活,但在实际上依然守着很多佛门中的戒条,每天除了定时做功课外,还继续戒荤,
从来都不会跟着竹下大藏到小溪中捉鱼和到山中打猎去。
竹下大藏也了解古亚帆这些习性,所以这时古亚帆说要去捉鱼,令竹下大藏感到非常的意外。
竹下大藏愣愣地看着古亚帆,目光中像有千言万语要对古亚帆述说。
没多久古亚帆叹了一口气,才说到:「我也不能算是个和尚了,就算是个和尚,师父说只要凭着教诲去做,也是可以开
戒的,开了戒,就不能算是破戒了。」
于是两人便同去捉鱼。
两天后的黄昏,竹下大藏又开始发冷了,喉头不停发出「格......格......」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发震。
竹下大藏用尽力气才能轻轻地喊道:「亚......帆......好......冷......」
古亚帆于是便堆起柴,再点上了火,把干草放在竹下大藏的身上,一切保温的方法已然用上,然而竹下大藏还继续的发
抖,脸上痛苦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减退。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古亚帆忽然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去,露出瘦削的身体,然后钻进干草堆中,抱着躺在草堆中的竹
下大藏。
二人胸膛贴着胸膛,竹下大藏的身体渐渐被古亚帆温暖起来,没多久竹下大藏便停止了发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从竹下大藏身上发出淡淡的味道,就像是太阳晒过的衣服一样,散出一种清爽的味道。
古亚帆把鼻子靠在竹下大藏结实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大藏,你不冷吧!」
竹下大藏已经睡着了,又怎听得到他的话。
那夜刚好是个十五,月儿正圆得很,窗前的月光把二人照得像镀了银一样。
古亚帆在想:「无论他从前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也都成为过去了,而且他本性善良,从前也都只是照着命令去
做,根本没有给他思想的空间,现在只要他一心向善就够了。我也只想这种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将来......」
古亚帆一直想下去,想得久了,眼皮便渐渐重起来,靠在竹下大藏的身旁沉沉地睡着了。
古亚帆从来没有感到那么快乐过,他虽然过着贫苦的生活,但当看到竹下大藏的时候,他却得到无比的快慰。
他说不出为什么,也不晓得这是不是爱情,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去谈情说爱,更不懂得怎样和一个男人做这种鸳鸯
蝴蝶梦......
第二天,古亚帆比竹下大藏早起来,他从软软的干草堆中爬出来,马上便穿回衣服,没多久竹下大藏也就醒过来。
「你昨天晚是不是陪我睡了?」竹下大藏带着疲累的声音问。
「你怎么知道?」古亚帆反问道。
「我闻到身上有种清香,就像青茶一样,这种味道只有在你身上才有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股香味。」
「我虽然病了,但鼻子还行,错不了的。」
「我是看你昨天晚上冷得厉害,才跟你睡在一起,让你温暖一下。」
「谢你了!我从来都没有病得这么严重过,看来我是要死在这里了。」
「我不准你这样说,你这么年轻一定会好的。」
竹下大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看过太多人死在战场上,炸死的、受伤的、病死的、丢进陷阱里的、撞死的、中
毒的......太多......太多了,我有种预感我会死在这里。万一我真的死在中国,亚帆你要帮我一个忙。」
「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不,你一定要答应我。」
古亚帆看见竹下大藏说得那么认真,便点了一下头。
竹下大藏继续道:「你要帮我念一百遍佛经,免得我死后下地狱,然后再把我带上天空,因为我是属于天空的,是部队
里面最好的飞行员。
「飞行给我很大的满足,就好像吃饱了一样的满足,也给我很多幻想,你可能不明白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将来你坐过
飞机就会明白了。」
「我怎么把你带到天空?你要我坐飞机吗?我也不晓得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坐飞机呢!」
竹下大藏听了古亚帆这样说,就拿出匕首,从颈后割了一束约两吋长的头发,交到古亚帆手中,认真地说道:「你一定
有机会的。你就拿着它带到天空中,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最后的一个朋友,我想跟你一块在天空中飞翔。」
他说完了话,继续躺在草堆里休息。
竹下大藏虽然是个硬汉,但是头发却柔软得很。古亚帆拿起那束头发放在眼前,就懊恼起来:「把它带到天空中?」
他想得累了,忽然放开手,头发便随风散落在地上。
过了几天,竹下大藏的病又再发作,这次他不停狂叫,叫声之中充满了痛苦。
凄惨的呼叫声把古亚帆吓得哭了起来,道:「大藏......你静一下......」
古亚帆伸手按住不停颤动的竹下大藏,涕泪俱下地说:「不要......不要......」
竹下大藏还是发了疯般不停地喊叫,古亚帆也就哭得更厉害。
当时门并没有关上,在这慌乱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屋外喊了一声:「他快死了!」
古亚帆带着泪转过头来,已看到两个人站在门外,正是那两个住在隔邻的少年人。
古亚帆像个孩童般,走到门前拉着其中一个人的手,道:「求求你,救救他,他病得很严重!」
「我和小楼在那边也听到他在大叫,以为鬼子打到这里来,便一同过来看看,结果一个鬼子都没看到,于是就跑进来看
过究竟。到底他是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表哥是什么病,只知道他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烧。」古亚帆虽然心里焦急,但还是没忘了把竹下大藏称
做「表哥」。
这时站在一旁的阿海接道︰「他是不是每隔两、三天就发病一次?」
「是的,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有时候还会抽筋!」
阿海再道:「错不了,定是疟疾,必须用新鲜青蒿熬成药。爷爷从前也是得了疟疾,每天都吃药三次,吃了半个月便好
了。」
「求求你,行行好,救我表哥一命吧!不然他必死无疑!」古亚帆跪在地上求着阿海。
阿海和小楼见古亚帆求得诚恳,就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明天就到山上采药。」
那天晚上竹下大藏一直发冷,过了午夜才停了下来,古亚帆和小楼等四人一直待在屋内,直到累了,才一同睡在地上。
到了天亮,竹下大藏经过一夜折腾,已变得很虚弱,躺在地上沉沉地睡着。古亚帆见竹下大藏睡得熟,便跟阿海同到山
上采药,只剩下小楼看着卧病中的竹下大藏。
那时天气已渐热,早上的太阳照下来令人浑身发热,草木在这样温暖的天气下,生长得特别快,满山遍野都是绿色一片
,偶尔有一株青松点缀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和战场上烽火四起的情况,简直就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两人在川北的山上,披着汗水,慢慢地走着。
阿海走得热了,把过长的衣袖卷了起来,露出那枯黄的双手。
这时古亚帆才看清楚阿海,原来比小楼还要瘦小,活像是个营养不良儿,但走起路来,就像猴子一样灵活蹻捷。他身上
穿的衣服也不晓得是从那里捡来的,又长又大,根本和他小小的身体不成比例。
古亚帆心想:「中国人真是苦!我以为自己已经很能吃苦,没想到阿海比我还要瘦,比我还要刻苦。当僧人要受苦,是
理所当然,没想到老百姓也一样。
「他们一定恨透了日本人,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大藏的事,不然他们一定对他不利,可是他们这样帮我,我却骗他们,真
是说不过去,该怎么办好呢?」
就在这时候阿海说:「青蒿不喜欢太阳,必定长在树底下阴凉的地上,我们到那边的丛林看看吧!」
说罢,往前面的丛林一指。
古亚帆问道:「青蒿好找吗?」
「那是很普遍的一种草药,不过还得花点时间。」
「没想到采药比捉野兔、小鼠还要难。」
阿海说:「当然了,捉这种小动物,只要设几个陷阱就可以了,采药却要满山跑,而且还得晒着太阳,所以说捉有脚的
,比捉没脚还要轻松。」
「我们走了几千里的路,才走到这里来,采药这种小事不是问题,中国人什么苦没受过,打了一场仗又接一场仗,说是
革命成功了,可是生活比从前更糟糕。」古亚帆说罢,又想起了以前在南京和沐桂花的日子。
「本来我们准备去延安的,那里的共产党正在招人,听说已经有百万大军。不过路途太远了,所以先到四川来歇一会再
作打算。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阿海问。
「我是和表哥从南京一直沿着江水走来的,来了已经几个月了。」
「你们走的路也实在是不少了。」
「没办法了,鬼子一直打过来,我们当老百姓的,就只好拚命的跑。」
「你比我和小楼幸运,至少还有表哥。」阿海说道。
古亚帆听到阿海说起「表哥」,才想起他说的「表哥」便是竹下大藏,道:「对,我还有表哥,其它亲人都死光了。」
阿海叹了口气,愤恨地说:「鬼子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总有一天我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阿弥陀佛,阿海大哥,老实跟你说,我在南京的时候是个和尚,后来日本人把佛寺都毁了,我便逃到四川来。
「我读了好几年的佛经,总是叫人戒掉贪嗔痴,然后再去行善积德,可是现在日本人杀了我们那许多人,要心里平静如
镜,不动半点心弦真的很难做到,可是要以命抵命去报仇,我又觉得不对。」
「原来你是个和尚,难怪整天都躲在房子里,我们来了半个多月,也不跟我们讲一句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去报这仇,我们千千万的同胞,也会为你报这杀母之恨。要是鬼子拿着刀枪杀到这里来,
我们可不是菩萨,有不朽之身,绝不能待在这里任他们要杀就杀、要剐就剐。」
「阿海大哥,我已经不能算是个和尚了,今天真谢你!」古亚帆说。
「你也不用谢我什么,我们以后就互相照应。」
「说得是,方便人就是方便自己。」
阿海见到古亚帆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挂念竹下大藏,又道:「亚帆,你不要担心你表哥的病,他身体那么壮,不会
有事的。我爷爷得了疟疾的时候,才有一百斤,最后也能好过来。」
古亚帆点了一下头。
阿海问:「你这么瘦,你的表哥却那么壮,样子也长得不像,真是奇怪。」
古亚帆两眼转了一转,想到又要说谎了:「表哥从小就在田里、在河里工作,所以锻炼得特别好,而我十二岁就当和尚
去了,一直到日本人打到南京,才跟表哥一块逃难去。妈妈和姨妈是同父异母的,所以表哥跟我也长得不太像,不过我
们现在可算是相依为命了。」
阿海说:「原来是这样。我也看得出你跟表哥的感情很要好,昨天晚上,你哭成那个样子,跪在地上,就知道你很紧张
他。」
古亚帆听了阿海的话,两脸就像樱桃一样红了起来。
阿海再说:「鬼子杀我家人的时候,吓到我连话都不敢讲,到了第二天,想到老爸、老妈全都死了,伤心得像了发狂一
样,就哭了一天一夜,对鬼子也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难友,所以我很了解你昨天的心情。」
古亚帆这时说道:「别谈了,我们到那边树底下歇一会,然后再找。」
12
两人休息了一会,就往丛林里去,找了一个早上,还是未有所获。直到接近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在一处崖边找到了一片
青蒿田。
一株株的青蒿长得不很高,最高的也不过是三尺,叶很小,颜色绿中带青黄,散发着一股很浓的臭味。
因为味道实在臭得厉害,古亚帆两人掐着鼻子,迅速地把摘了一堆青蒿的嫩叶,然后放在布包里,马上就下山回去。
回到屋里,太阳已经下了山,黑暗又再笼罩着大地,可是众人并未有歇息的机会,阿海带着古亚帆和小楼把青蒿又切又
洗,一部分准备煎成药,一部分准备晒干。然后三人又忙着在房子外面劈柴、烧火、洗锅子,忙得团团转。
竹下大藏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下午就醒了过来,见到小楼独自和他在房子里,便觉得很奇怪,可是身体又实在虚弱得很,
根本就动不了手,而且他也答应了古亚帆不随便杀人,要不然以他一个军人,早就下了手。于是竹下大藏卧在地上,准
备等到晚上再作打算。
直到竹下大藏看到古亚帆等回来后,心里纵然一片迷惑,但总是松了一口气。他只依稀记得昨晚曾经发病,后来的事情
全都记不起来。
他对屋子里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两个人,而且每个人都各有各忙,更是百思不明其中。古亚帆也只是向他打了一个眼色,
什么话都没说,于是竹下大藏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装作病得说不出话来,免得露出了什么破绽。
他们把青蒿拿到房子外面去煎,青蒿也可算是一种很特别的草药,放在热水中,那种浓烈的臭味便马上消失,要不然房
子外,早就臭气冲天了。
众人带着疲累的身体,一直忙到了半夜,才煎好了一碗黑色的青蒿汤。
小楼沾了锅子里剩下的一点青蒿汤,刚送进嘴巴,马上就吐了出来,说:「这么苦,怎能喝得下去?」
阿海看到小楼那吃了苦药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们都没请你喝,是你自己偷喝,怪不了我们!」
「青蒿本来是应该多配上一、两样药材,把它的苦味减低,现在只好难为一下你的表哥了。」阿海说道。
「没关系,表哥向来最能吃苦,我跟他说一下就好了。」古亚帆说。
「那你把药送进去吧!我们两人也回去了!」小楼说。
「天都黑了,你们就在这里睡,明天再回去吧!」古亚帆说。
「不必了,我们两兄弟还是喜欢睡在山岗的房子,那里风比较大,也比较凉快。以后你每天早上、正午、晚上让他吃一
次青蒿,一直到病情完全消退为止。」阿海说道。
古亚帆听了阿海的话,也不留他们,送了他们离开后,便拿着药到竹下大藏面前。
「你得了疟疾,这是我们今天到山上采回来的草药,大家忙了一整天,都是为了你的病,喝了就会好的。」古亚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