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一个月后,再除掉那个云向阳,那么普天之下,便没有人能危害到你“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为娘也就可以放心了……”
想到一个月后的约战,那些柳丹凤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耳语,路眠雨已无心倾听;因为他的灵魂思绪,已不知不觉,重回到万丈冰峰之上的伤心地……。
【第八章】
秋意渐浓,西风送爽,霖山上枫红层层。
一处偏僻的山谷里,云向阳独自练剑。
他的剑,越使越快、越使越强,劲风刮得树上殷红的枫叶纷纷掉落;他彷佛要把全身所有的力量、包括灵魂,通通贯注于那一把长剑之上。
到最后,只见原本笼罩在一团白光中的他,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三尺长剑即刻脱手飞出,犹如一道闪电,迅捷无伦地插入附近一株大树的树干,直至没柄!
“好一招“哀郢破日”!将满腔悲愤转化为无坚不摧的神武之力,果然一出手便是惊天地、泣鬼神,令人叹为观止!”
云向阳转头望去,却是玄敬师太,连忙上前迎接道:“师太过奖了!不知师太今日怎地有空前来?”
只听玄敬师太道:“原本贫尼是想来瞧瞧云贤侄你的身子是否大好?不过适才看你这一剑,我想应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云向阳揉揉肩头道:“多谢师太关心,小侄经过这二十几天的调养,目前已经痊可,说起来还得感谢师太当日致赠的金创灵药呢!”
“那也算不了什么!倒是你……”玄敬师太仔细端详了他半晌,喟然道:“唉!你憔悴了这许多,看来是身体的伤虽痊愈,心底的痛却依然根深柢固呀!”
云向阳苦笑道:“师太您多心了,小侄一切都很好……”
玄敬师太温颜道:“在我老人家面前,你也用不着强加掩饰了;从你刚刚练剑时不经意宣泄而出的愤懑情绪,贫尼清楚你还在为轻寒这孩子的死而难受着,是不是?”
“我……”云向阳被说中心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玄敬师太道:“不要紧,贫尼能谅解,毕竟你和轻寒的关系“非比寻常”,会这般挂念不下,也属人之常情。”
云向阳听出她语中深意,不禁疑道:“师太您……”
玄敬师太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傲寒真经”与“昊阳圣典”传人之间流传百年的关系,贫尼也略知一二;世间诸法,皆脱不过一个“缘”字,这份情缘既是命运早已注定,你与轻寒纵然同为男儿身,却也无法躲避。”
云向阳与冷轻寒之间暧昧的情意,始终暗藏在彼此心中,未曾明白说出;此刻经玄敬师太一语道破,云向阳内心更是百味杂陈,既讶异两人的情缘前生注定,又扼腕未曾将这份感情表达予冷轻寒知晓。
“原来师太您事先早已知道我和轻寒会……”
“不错!”玄敬师太体谅地点点头,表情慈善而祥和,宛如一尊观世音菩萨:“当年轻寒他师父自从收了轻寒为传人后,便时时担心这孩子会按照往例,爱上不该爱的人,也就是你!”
“我是不该爱的人?”
“倘若轻寒是个女子,与你相恋自是天经地义;可惜的是,他乃男儿身,这段恋情不能为世所容,因此你便成了“不该爱的人”了……”说到此处,玄敬师太忍不住叹息道:“为了避免悲剧发生,轻寒的师父要他修练“冰心诀”,摒除七情六欲,更带着他隐居霖山,谆谆告诫不准与你接触,说你是他今生最大的劫难,要他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唉!纵然如此,谁知三十年后,你还是来了,轻寒也还是爱上了你!”
云向阳闻言,恍然大悟,喃喃地道:“难怪当初在慈云观外的梅花林中,轻寒一知道我是“昊阳圣典”的传人,便翩若惊鸿地逃开了,原来是因为我是他今生最大的劫难?”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轻寒这个苦命的孩子,既然不幸消殒,你再自责也是无益……”玄敬师太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倒是可以为令尊做一件事!”
“我爹?”
“嗯!”玄敬师太道:“你应该许久未曾与令尊联络了吧?”
云向阳无奈地点点头:“自从成为灵山传人之后,小侄便一直跟随师父僻居练功,甚少回家;后来遭“万髑门”追杀,为了避免父亲受牵连,迫不得已更是只好暂时与家中断绝音讯……怎地师太也认识家父吗?”
玄敬师太道:“贫尼当年与令尊曾有过数面之缘,云英雄急公好义、侠名远播,贫尼实是衷心钦佩的;令尊本身武功精湛、却能将你这独生爱子交托予你师父调教,光就此事来看,便已相当难能可贵。”
云向阳道:“是呀!当师父发现我乃“极阳之体”,前来央求我父亲让我拜入灵山门下时,正值家母仙逝不久,父亲虽然舍不得我,但听说“昊阳圣典”一事后,便毅然答应,还要我好好完成这与生俱来的天命……唉!我真是不孝,这么久未曾回去探视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他近来如何了?”
只见玄敬师太从僧袍内取出一纸信笺,道:“那日你前来慈云观寻找轻寒,贫尼正在闭关;出关后不久,普汇告诉我你落脚霖山的消息,我得知你的身份,遂修书前往江南告知令尊此事,希望他姑且安心。此乃令尊回信,信中所提之事,原本我是想待明日决战结束后,再与你商量的,但……”
云向阳忙道:“不知师太欲与小侄商量何事?”
玄敬师太踌躇俄顷,方开口道:“令尊近来身体微恙,虽无性命之忧,却自觉年纪已渐老迈,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延续云家一脉单传的香火!”
“什么?我爹他……当真这样说?”
“是的,我了解失去了轻寒,你的心情必定不佳,现下向你提说此事委实不妥;但父母之恩,恩重难报,为人子者,须当及时尽力完成父母心愿才是!这……这成亲一事,便是贫尼希望你能为令尊所做的事情了。”
“成亲?”云向阳俊眉微蹙:“我心中除了轻寒,此生再无他人,又岂能……?”
玄敬师太道:“贫尼知道这要求对你而言有些困难,但娶妻生子乃人生必经之事,难道你为了轻寒,便罔顾老父了吗?更何况轻寒早已不在人世,你怎能只顾着悼念逝去的感情,而忘却现实中的父母亲恩?唉!我也不欲逼你,只愿你能仔细考虑斟酌……”
云向阳无言以对,他的心,正在爱情与亲情的歧途前,徘徊踯躅。
秋风拂过,叶落归根。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是啊!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他岂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辜负父母一生殷殷的期盼?
只是这在平凡人眼中、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娶妻成婚,对他而言,却是沉重无比的负担。
良久,他才终于艰涩地开了口:“就算我答应娶妻,但短时间之内,又要上哪儿找对象?”
玄敬师太微笑道:“只要你答应成婚,对象倒不成问题。”
云向阳见她胸有成竹,似乎已然安排妥当,不禁疑道:“难道师太心中早有人选?”
只见玄敬师太故作神秘地道:“不错!而且这位姑娘你也认识。”
云向阳奇道:“我也认识?莫非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已隐约猜测出答案。
一个粉红色的少女。
“此人正是你的曲虹师妹!”玄敬师太笑道:“当初尊师、轻寒的师父和贫尼三人,便已属意让“傲寒真经”与“昊阳圣典”的第五代传人,按照往例结为连理;只不过后来尊师与轻寒的师父发生了一些误会,夫妻决裂、分居南北,再加上轻寒又偏偏是个男孩儿,这件事也就搁下了。”
“直至这一个月来,我瞧着曲虹这小妮子天天不辞辛劳地照料你,便知已到了摽梅迨吉之龄的她对你颇有好感;而且说起来,曲虹虽然未得“傲寒真经”真传,却也算是灵山传人之一,恰巧符合了当初贫尼三人的期望!这段姻缘,真可说是天作之合……”
云向阳道:“曲虹师妹知晓此事了吗?”
玄敬师太道:“贫尼日前已经私下询问过她的意思了,她说只要贫尼做主,一切她都没意见。”
“这……”云向阳迟疑片刻,思考再三,最后才缓缓地道:“好吧!倘若明日之战,小侄侥幸不死,我便娶曲虹为妻!”
冷轻寒的房里,孤灯如豆。
云向阳独坐在几前,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得他陷入沉思的脸有些迷幻、有些不真实。
因着日间那一句承诺,那句对另一个无辜女子影响终身的承诺,尽管明天就要决战,他仍是失眠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冷轻寒死,他的心也死了,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虽然人非草木,他能感受到曲虹对自己默默付出的那份关怀与爱慕,亦深深铭感五内,但他自始至终只当她是个可爱的小师妹,像朋友、像亲人,就是不像情侣。
如果明日之战,他能幸运地全身而退,那么,他真的能对曲虹产生爱情吗?真的能就此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这样完美的结局,并非他所能想像。
因为他清楚知道,在他将传家宝玉交付给冷轻寒的那一刻起,他便也将自己今生唯一的爱情,一并交付了;而随着冷轻寒的殒落,他的爱情,亦悄悄埋葬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失去了爱情的婚姻,还能拥有所谓的幸福吗?
谁都无法保证。
但即便是冷轻寒死而复生,即便是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男子,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又真能得到他们期盼的幸福?
人生的抉择,权衡取舍,从来就没有完美可言;顾此失彼、顾彼失此,则是司空见惯。
生命的际遇,端赖你当下的一念!
而现在的他,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会不会辜负恩师的遗愿?会不会辜负曲虹的终身?也端赖这当下的一念了。
正出神间,两声清脆的叩门声轻轻响起。
“难道是轻寒回来了?”
云向阳无暇思索,欣喜欲狂地打开了房门;房门外、月光下,怯怜怜站着的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冷轻寒,而是曲虹。
只见她微笑道:“我远远地看见大师兄的房内有灯光,便猜到是你了,云师兄。”
“嗯,外面露寒,进来说话吧!”云向阳有些失望,虽然他并未将失望显现于色,但冷轻寒与曲虹在他心中的地位,高下立判。
“还在怀念大师兄吗?”素来善解人意的曲虹,发觉他眼中仍残留着来不及褪去的忧伤,不禁故作轻松地道:“大师兄真是幸运,有你这么一个生死与共的好朋友……”
“生死与共?”他突然觉得这词儿用在自己身上,甚是荒谬可笑;尽管他当时真的很想跟着冷轻寒一起死,尽管他的苟且偷生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期许与责任,但他终究还是背叛了当初自己对冷轻寒说过的誓言--“往后你我须得相依相守、不离不弃……”
曲虹望着他日渐瘦削的双颊,难掩心中的不忍道:“虽然我也很希望将来离开人世之后,能有人像你这般情深意重、永远思念着我;可是,思念若变成了一种折磨,令人形销骨立、憔悴至斯,那还不如别思念的好。”
云向阳知道她在劝自己振作、走出失去冷轻寒的阴霾,却意外这么成熟的话语,竟是出自眼前这个常被自己认为是黄毛丫头的口中!
他凝神细看,觉得曲虹似乎在一夕之间、变得成熟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冷轻寒的离开,让她必须背负起掌门师姐的大任,所以促使她不得不做出这样快速的转变吧?
想到他俩都是背负着如斯沉重的责任,云向阳不禁哑然失笑,同情起彼此无可奈何的处境来。
“云师兄,你笑什么呢?”曲虹见他朝着自己傻傻地笑,不由得羞红了脸;那红艳艳的光采,更增添了几许女性的妩媚。
云向阳摇头道:“没事,只不过觉得你长大了,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
曲虹闻言也不禁莞尔,道:“是啊!我已经成年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了。”
云向阳听出她话中深意,叹了口气,问道:“那件事情……师太都跟你说了吧?”
“嗯!”曲虹羞涩地低下头。
“你当真愿意和我……”
“嗯!”曲虹依旧是低着头,然而应允的语气,却是肯定且坚毅的。
云向阳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不值得的!他无声地呐喊。
像他这样心里还惦念着逝去爱情的人,怎配得上这样善良的一个好女孩?
只怕会辜负了如此纯洁的心意……
“其实我……”他有些难以启齿,那些关于他心中的秘密。
“你不必说,我都了解,一切全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曲虹一迳微笑着,脸上漾起母性的慈辉:“不论你明日是生是死,我都是你云家的人了。”
云向阳看见她眼底的谅解与包容,看见那默默旁观、却洞悉一切的牺牲奉献,忍不住感动莫名。
他轻轻执起曲虹柔弱无骨的纤纤小手,正欲说些感谢的话,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极细微的冷笑。
一声彷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冷笑。
“轻寒!”
尽管那声音微不可辨,但云向阳还是在一瞬间便认了出来;他犹如触电般,迅速冲出房门察看,然而空荡荡的旷野,除了偶尔吹过的夜风,再无其他。
“轻寒!”他又喊了一声,极目远眺,依旧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他奋力的呼唤,孤零零地回荡在整座霖山。
他激动地转身朝曲虹问道:“是轻寒!真的是轻寒!他回来了!你没听到吗?”
曲虹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听见。”
此时原本已就寝的乔瑟等人,被云向阳这一喊,也三三两两地跑了出来:
“真的是大师兄回来了吗?”
“大师兄没死呀?”
“在哪儿?在哪儿?我怎地瞧不见……”
望见云向阳怅然若失的神情,曲虹叹息一声,安慰道:“云师兄,我瞧是你伤心过度,导致出现幻觉了。大师兄已经命丧万丈深渊,怎么还可能回来?况且就算大师兄真的未死,依他的轻功,也决计不可能这么快便消失在咱们眼前啊……”
乔瑟等人闻言,面面相觑:“该不会是大师兄的鬼魂吧?”
云向阳默然无语,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听错,那的的确确就是冷轻寒的声音,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只是冷轻寒回来,却为何不肯现身?
难道真如曲虹所言,是他伤心过度、产生幻觉?
还是回来的只是冷轻寒的一缕幽魂?
答案无解。
然而距离决战之日的破晓,已经不到两个时辰了……。
巳时,晨光辉映天地。
冰峰之上,云向阳众人已静候多时。
尽管日光曦和,飒飒的秋风中仍是透着肃杀的凉意,彷佛对即将到来的这场生死之战,带来地狱的气息。
云向阳负着双手,面朝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孤立沉思。
一身淡蓝的他,眉间深锁的忧郁,也恰似此时湛蓝的天色;猎猎长风,吹得他似欲乘风归去。
曲虹远远地望着,忽然很害怕他就这么不告而别地跳了下去。
她知道他会的!
以他对冷轻寒的深情。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得揪紧了;明知道云向阳不可能给她所谓的“爱情”,明知道自己执意下嫁的坚持有些一厢情愿,甚至明知道自己趁虚而入的行径有些卑鄙,但,她还是近乎愚地、痴痴期盼着,期盼那渺小的、朝思暮想的幸福,有一天,能够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