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不说话.
“他把安眠药放在牛奶里对吗?”我冲口而出:“他出事那天,晚上也要出门去见周洁洁,所以他也给李梅准备了安眠药,所以李梅才会睡得那么死,连丈夫被害了也不知道?”
“陈警官,你的毛病就在于想象力太过丰富.”程明温和的说.
“我说得不对?”
“有时你抓住了一件事,不代表它证明了另一件事,对不对?这有点象瞎子摸象.”
“不管怎么说,杀害李信如的人,一定是知道他的这个小秘密的人.所以才会深夜到他家楼下去等他,所以才不怕他老婆半夜醒来会发现.”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越说越象程明了.
“如此说来,我的嫌疑也更大了.”程明笑了笑:“喝完了吗?我们走吧,如果不想迟到就得快点儿.”
一路上我都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是立即向科长汇报新的情况,还是就让这事情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借用电影里的一句对白,“我是警察啊.”虽然我一直不觉得我有这种人民公仆的觉悟,但事到临头,我发觉我的良心里还是有这个职业最基本的道德.我是警察.那个男主角说得轻松自在,是因为他在剧里完全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吧.那形象太完美了.我要是能做到那么问心无愧就好了.
在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程明的车到了公安局的门口.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我下车之前,他才开口说:“如果需要我配合调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我说.
我从他的车上下来,黑色的奥迪立刻发动开走了.
我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茫茫都市的人流车流里.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会怎么做.
整个上午就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中过去了.
问题就在于,如果程明没有杀李信如,就算向上级汇报了,我和他的身份全暴露了,调查来调查去,结果发现了另一个凶手,那不是白暴露了吗?
又或者,上级和我的想法一样,(很正常,恐怕换了任何人都会那样推想)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定了程明的罪……那么我不但害了我,害了他,而且还放过了一个真正的凶手.
我觉得我有点象在赌博.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相信他是清白的”这一条上面去了.
可是,我不该相信他吗?
昨天夜里,他说到李信如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情真意切,简直足以令我妒忌.这些是可以装出来的吗?
我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呢?
有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到一张细细化过妆的,漂亮如日本服装杂志模特儿的俏脸.
“你怎么了,陈子鱼,”琉璃说:“从昨天到现在都无精打采的?”
“没事.”
“昨天下班的时候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到底怎么了?”她问:“你在想什么?”
我很感谢琉璃的关心,但如果她知道我实际上是个“基”,她还会象现在这样温柔的和我说话吗?
“咦,琉璃,你的头发怎么了?”我换了个话题:“才多久不见,怎么都卷起来了?”
“好看吧?”她挺得意的:“我昨天下班了去烫的.烫了三个多小时呢.”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好象被雷击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抡起小拳头给了我一下.
我们都笑了起来.
后来又东拉西扯的聊了几句别的,她走开了.
昨天晚上睡得不好,现在又有一大堆的问题,我觉得很累,总觉得有些东西被我们疏忽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中午的时候我放弃了打牌,找了间没人的会议室,打算好好睡一睡.
刚迷糊的时候,手机突然大响.吓得我在沙发上跳了一下.我赶紧伸手去抓手机.
是谁给我打的呢,会是他吗?
我把它放到耳朵边上:“喂?”
是大个子孙刚的声音:“陈子鱼,你小子在哪儿?老子到处找你不着,你他妈躲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在这儿,你嚷嚷什么啊.”我不耐烦的说.
“李信如的案子!出租汽车公司有消息了!”
“什么?!”
我猛地坐了起来.
“你说详细点儿!”
“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去出租汽车公司不是没发现吗,我就留了话给他们报话台的那个负责的经理,是个挺不错的妞儿,就是年龄不轻了,我猜她少说也有三十了,但看上去还行,真的挺不错的……”
“说重点.”
孙刚和钱麻子一样,说起女人来就停不住嘴,我不得不打断他.
“哦,我当时就留了话给她,让她发动所有的出租汽车司机,万一想到什么,一定要和我们警方联络.这妞儿挺豪爽的,和我挺谈得来,她说一定配合咱们警方的工作.过后一直就没她的消息,我以为她把这事儿忘了呢,正想约她出来再谈谈……”
“算了吧你,你约她出来是为了谈公事儿吗?”我耐着性子听孙刚罗罗索索的讲到现在,忍不住拆穿他:“后来呢?”
“我正想说呢,后来我还没来得及约她呢,今天中午她就给我打电话了!她说有司机报告说那天夜里,的确有人在那个时候搭他的车去了李信如家附近!”
“真的,是什么人?”
“我这不就要说了吗,你太心急了!”孙刚说:“瞿经理在电话里说,为什么那司机一直拖到现在才向她汇报呢,是因为那司机实在不能太确定,他搭人那天晚上,是不是就是咱们在查的那天晚上,他觉得这事儿吧,关系太大,不好瞎说,所以就一直拖着.但是他后来把这事说给他老婆听了.结果倒是他老婆想起来了.这也是很偶然的一件事儿,原来就在那天,就是李信如被害的那天白天,整好他老婆单位有个同事搬新家,下班以后请了不少朋友去新家作客,打麻将打得夜深了,那女人打电话叫她男人来接的她,她男人是开夜班的,顺便还接了她几个同事……”
“行了行了,你说重点行不行?”
“我这不在解释他们怎么确定当晚时间的嘛.”孙刚不服气的说:“本来他们夫妇俩也不太确定那天的日子,但是那老婆到单位一打听,同事们都很肯定那天是几号,正是李信如遇害的那一天.这样他们才肯定下来.总的来说呢,那天的情形是,那男人先送了他老婆回家,然后挨个儿送那几个同事回去,他是送了他老婆最后一个同事之后才接的那个客人.他老婆正好有一同事,嫁了一有钱人,和那个搭车的人住同一小区.那同事刚下车,那个人就上了他的车.你猜不猜得到那人是谁?”
“我这不在听着吗?”
孙刚用一种很神秘又很兴奋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这司机说了,那天搭车的是一老太太.”
“老太太?!”我大吃一惊.
“根据那司机对我们的描述,你知道我们觉得她象谁?”
我简直太吃惊了.我们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女人?
我不太确定的说:“难道是……”
与此同时,孙刚洋洋得意的也在说:“就是那天跪在地上向你喊冤的那个李大妈.”
这个发现实在太惊人了.
孙刚在那边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对不对?我们已经向局长申请了逮捕令,要对李梅的妈妈进行彻底的调查……”
我拿电话说不出话.
“不管你现在在哪儿,你小子十分钟以内必须马上来到办公室集合!我们要立刻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不用十分钟,我三分钟就到.”
挂了线.我的手掌中紧紧地握着那只电话,坐在沙发上,象我这样从来没有信仰的人,但在这一刻我真的愿意感谢上帝,感谢上苍,不管是什么,我通通感激渧零.
想不到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案情峰回路转.
那个瘦小的老女人,那个压抑的老女人,那个深爱着自己女儿的老女人.我们只注意到李大龙对李信如形于外的痛恨,却从来没有留意过他老婆会是一种什么感受.那深深根值在内心深处的无处发泄的仇恨.
我想起那天在她家里看到她,被掌得肿起来的老脸,她那个贪婪又暴躁的老公.也许她的仇恨已不仅仅是针对李信如的,更来自于她一生不幸的婚姻带来的对所有男人的潜在的仇恨.
是的.
最想杀李信如的,不是李梅,也不是李染.她们无论有多恨他,那恨里也是包藏着爱的,那种恨,更接近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那男人的爱时的绝望.而唯有李大妈,唯有她是纯然的恨着这个毁了她两个女儿一生幸福的男人,她有比谁都充分的杀人动机.
我们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她?
30)
姓名:赵玉珍
性别:女
年龄:六十一岁
职业:市第一钢铁厂退休工人
婚姻状况:已婚
家庭成员:丈夫李大龙,长女李梅,次女李染
李梅的妈妈,李大龙的老婆,这个被贴上各种卷标,却几乎失去自己名字的女人.对她的抓捕过程一开始简单得出人意料.当我们再一次来到她的家,敲开她的房门,来开门的正是她.
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前往的借口是我们已经正式决定起诉她的女儿李梅,想请她去局里作最后一次核实口供.
她看到我们时态度却异常平静,甚至有点象在等待着我们的出现.准备的一大堆借口还没有讲完,她沉着的打断了我们:“你们等等,我最后给菩萨装支香就跟你们去.”
说着她转过身,熟练地从神龛下面的柜子里抽出三支明黄色的香,凑近蜡烛,点燃了,在手里轻轻的摇了摇,火熄以后,浅蓝色的烟雾缭绕腾起.她双手将它们高高的举过头顶,跪了下去.
我们静静地看着她虔诚地跪在神龛前面,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她的从容自若把我和琉璃,还有孙刚都镇住了.我们谁也没有出声催她.
但随后她的丈夫,钢铁厂退休工人李大龙出现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从里屋冲了出来,伴随着他的脚步而来的是震破屋顶的吼叫:“你们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李大龙气势汹汹地直冲我们而来,就象一头冲向红布的斗牛.
李梅妈,不,应该说赵玉珍自顾自地闭着眼睛祷告,老脸?系闹逦贫兑裁欢兑幌拢?
他的咆哮把我们的解释声完全的盖住了,他反反复复的嚷嚷着那几句话:“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不准你们进屋!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屋子,你们来做什么?要打劫啊?要杀人啊?!滚!滚!!”
前两次看到他,觉得他粗鲁狡猾,但表现得还算正常,这一次他完全象个体力过人的疯老头,不但蛮不讲理,而且浑身上下都是力气.
一开始孙刚还耐性子跟他周旋,──我们是奉命而来,我们只是执行工作,希望家属能够配合之类的.
但他根本不听,脸红筋涨的只是乱吼一气.
孙刚也是火爆脾气,克制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渐渐地大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李大龙,我警告你,别妄图阻挠我们警察的行动!你一样的也得负上法律责任我跟你说!”
“法律个屁!!”李大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敢碰碰我老婆试试?我李大龙今天就和你们拼了!警察怎么了?打我啊?你敢动我试试?”
我往屋子里面看,李染好象并不在家.
琉璃在这边轻言细语的说:“不是的,李大爷,我们只是请李大妈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并不是说她就是有什么……”
“放屁!”李大龙往前大大的跨了一步:“老子今天告诉你,要人没有,要命一条!你要么就现在打死老子,要不你休想从老子家里带走谁!调查,调查个屁!”
“你再不让开,就把你一起抓起来带走!”
孙刚一下子爆发了,他猛地冲向前,看上去好象要去抓李大龙.他的面孔气得通红,青筋毕现.
李大龙不甘示弱:“来看哪,警察打人哪!你们是哪门子警察!完全是土匪!比国民党的土匪还要凶!”
就在局面乱成一团,僵持不下的时候,赵玉珍终于停止了她冗长的祷词.她起身把那一柱香插进香炉里,又恭恭敬敬地嗑了三个头.
她转身向我们走过来,对这边她男人和孙刚的争执充耳不闻似的,她直直地望着我和琉璃:“可以了.我们走吧.”
大家一下子都怔住了.
屋子里静了一下,然后李大龙又是惊骇又是愤怒的冲她吼道:“疯婆子,你疯啦?走什么走?”
但是赵玉珍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臭婆娘!不准去!”赵大龙象疯狗一样朝她猛扑过去,大个子孙刚扎扎实实地制住了他.他在孙刚钢钳一般的双臂下,无能为力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你这疯婆子,你不准跟他们去!你疯啦!你敢不听我的!老子揍死你!你这疯婆子!”
赵玉珍一声不吭,低头跟我们往门口走去.
赵大龙声嘶力竭的怒吼渐渐地落到了身后:“你回来!你回来!臭女人!不准走!老子要给你好看!妈的!我操你娘……”
赵玉珍此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她仍然一声不吭地跟我们走着.
我只读懂了其中的一种,那是厌恶.
赵玉珍表情木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琉璃坐在她的旁边,在对她进行着已经重复过的,无聊的问题.比如她女儿李梅有没有说过要杀她丈夫之类的话啊,有没有流露过这种意思啊,李梅和李染的姐妹感情如何之类的.
在科长室里,出租汽车司机用手指拨起放下的百叶窗,小心翼翼地往外看.李梅妈的位置被安排正对着这个窗户.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个小区里的其余几个符合外型描述的老太太,但调查结果证明她们那天夜里都没有出门.那个高级小区实施的是二十四小时看更制,虽然过去很久了,但仍然有个保安记得,某天深夜,李大妈的确有从那个大门走出去,但因为她是业主,所以没有登记.
“好象就是她.”
出租汽车司机王国强放下百叶窗说.
“我们要说的不是好象.”我问:“你能确定吗?”
“我觉得能.”王国强说:“她那发型太老土了,现在的老太太还有几个留这种头发的?而且那表情,那天她坐在我车后面就是这副表情,活象家里死了人似的,一脸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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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法庭上我也这么说.”
“谢谢.”
赵玉珍的丈夫被安排在另外一个房间接受调查.
从他那激烈的反对行为中我们觉得他必定是知道些什么.但他的态度表现得极不合作.不过我们也不是太担心.有钱麻子在那里和他慢慢磨呢.干我们这工作的,什么样的狠角色没见识过,还怕收拾不了这个混老头了?
等到王国强肯定那天夜里搭出租车的就是赵玉珍了.我们就把赵玉珍换到了正式的审讯室,开始问她一些比较实质性的问题.
“十一月二十一号,也就是你的女婿遇害的那天晚上,大约三点钟到四点钟,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她干瘦的肩头一震.
“请问你有没有在那个时候,独自一个人搭出租车去你的女婿家?”
她不说话.
“在那个时候,你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个情况?”
“你为什么要隐瞒?”
“你在那里,有没有见到被害人李信如?”
“你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到那里去?你知不知道那时李信如有出去过?”
“如果你知道,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那里停留了多久?”
“你最后见到李信如是什么时候?”
“你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情况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