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第一&二部）————吉琉璃

没想到他也能如此耍赖，我和扶风皆是愣了一愣。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下一秒钟，我已毫无形象的拂桌笑成一团：“他……他说才艺双绝耶……还好没说是‘色艺双绝’……哈哈……笑死我了……”
看着扶风咬牙切齿的模样，我忙收敛起来，只是忍笑忍得辛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厨娘……不过是情急，他都有些语无伦次，到底还是怕得罪了你呢。”
一言不慎，只怕要惹火上身，我心下提防。
“你少打岔！” 扶风也非常人，被我这般取笑，不过脸色变了一变，立时恢复过来审我：
“你方才盯着人家看，样子也太做出了，你若是偷瞧，怎么连口水都让他给笑话了去？”
“哪里有的事情？你别听他编排……” 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扶风，想着此时若用宁刚刚那招，可有几分胜算。
看我眼神躲闪，扶风干脆起身将厅门关严，回来在我身旁坐下，也不开口，只管慢慢喝茶；间或瞄我一眼，害我心中嘀咕：这几日的确与那人走得太近…自作孽，不可活！

“扶风……我错了……” 先赔小心，总归没错。
“嗯！” 扶风愈发厉害，我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扶风，如果不是三哥传书，你已经很久没有要求我赶他出谷了……” 先小心试探。
扶风依旧喝茶，并不停下：“不是你让他留在谷中的么，我看他陪你倒好，留下也无妨……难道还怕他不成？”
不知道扶风是否在套话，我只能将想法据实禀报：
“那个……我没有留客的意思，从前是怕他被轻易阻杀……现在他也快要大好了，我们也算功德圆满……人家只怕也不愿留下，不过不好开口……”
良久，扶风突然抬头：“你若能为他放下华月，我倒是乐见你与他好好在这谷中安度一生……”
不待我说话，他的眼神猛一抽动，面容竟在一瞬间变得凄厉无比：“若他想负你，哪怕天涯海角、百岁千年，我也会将他挫、骨、扬、灰、灭、魂、绝、魄！！”
一字一顿，空气在一瞬间被浓浓的杀意冻结。
我知道，他定定直视着我的眼中，也有烟罗的叠影，这一刻，他已经濒临迷乱。
移过身子，将他拉来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没有、没有，这个世上，我只喜欢上扶风呢，你这么好……我去爱他干吗？你别多想，我知道你讨厌魔界、讨厌那人，我一日能不回去就一日不回去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在这里栽花种草，饮酒邀月好不好？……”

“不，你对他好，你对他真得很好。你到现在都没说要赶他走……他对你那么坏，三百年啊……你是他的妻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拍着扶风开始抽搐的后背，我后悔了。
我是真的后悔了，为什么当初，我要在他身上保留烟罗的记忆呢？
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去试图保护我最爱的人，最后都反而将他们伤害得遍体鳞伤？
我的一点私心，却要害得这个原本应该单纯无忧的少年，自三年前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着深切的悲哀
——我的、烟罗的…也许在我所不知道的古久，还有母妃的、父皇的……
“扶风、扶风，你不喜欢他么？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他，我们明早就赶他出谷好不好？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最多也就是贪视他的美色……我没有喜欢他，真的，一点也没有的……是我不好，我最喜欢的永远只有扶风你啊！”
抬起他埋在我膝盖上的脸，轻轻拭去睫尾的泪滴，我用上最最温柔的语调；我的承诺不是假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一处在隐隐作痛，我想那是对扶风的爱怜、对华月的愧疚……

“不要。我不要见到你不快乐……你和他在一起的样子，很轻松…很快乐的……你越来越不想他离开……烟罗告诉我，你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其实已经喜欢上了他……”
扶风看着我，执拗地摇着头。
我开始头痛，天、哪有什么烟罗？
再者说，我又怎么可能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去爱上一个人，还是算得上我仇家的人？
也许我真该好好反省，自己近日来的言行是不是太过不羁。
“扶风，你听我说……我不喜欢他，一点也没有！你别去管烟罗的记忆了，我们一起慢慢去忘记她好不好……”
这个人，孩子脾气起来，我还真是没有法子呢。
“您别赶他走……让我再看看……还有，可不可以不要回华月……” 扶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话音到了最后，竟是直白的哀求。
此刻，他不再是早上那个理智的魂卫，心心念念地为了我的安危打点一切，却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是他不明白，其实，我更愿意他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由自主又将他搂了回来，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此刻的他很温顺，像一只难得安静的小猫，伏在我的怀里。
轻轻的，我低低回应着他：“答应你，我全部都答应你……没有一丝为难，没有一丝勉强……
扶风，我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这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
许久许久，四周开始安静。
透过檐窗我看到春天的夜空，星星虽然不比夏夜的闪烁明亮，却也和谐地眨巴着眼睛。
扶风已经不知何时半倚在我的怀里安然睡去，我低头看看他渐渐放松唇角，心底的一丝心酸慢慢晕开……
这个孩子，我要怎样……
才能给他幸福？
14、
将扶风安置回房，我绕路转到掬月轩前。
院子檐廊外几竿绿竹伴风轻轻摇曳，墙角处几株桃花嫩绿的新叶间，点点砂红含苞待放；房间里的光亮从碧茜窗纱透落到门前的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他还没有休息。

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绕过玉矶纱屏，临水筑台之上，那人恍惚未见我的到来——他在泡茶，用一种优美而虔诚的姿势。
在他对面坐下，默默端起送至面前的小盏，轻抿一口，微温的苦涩伴着淡淡茶香在口中晕开，未至舌根，舌尖处又有一点甘甜缓缓化开……
“这极普通的‘绿萝’，竟能泡出此等佳味，佩服！” 一盏饮毕，我含笑赞道。
“谢谢夸赞！” 仿佛随意的，他说：“我知道你会来。”
“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坦然：“你没有偷听我和扶风的谈话，但是你足够聪明，应该猜得到。”
“为什么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血银色的眼中看不清楚情绪，半晌幽幽叹道：
“我原本希望你不会来……你来赶我走？羽……”
“你果然记得那夜的事情啊……” 忍了这么久，终于要说出来了么？
伸手取过铜签，我无聊地拨弄着茶炉中的红炭：“为什么当初不追问……是我骗你在先。”
“我怕……你又会离开……” 他嗫嚅着，显出几分沮丧：“那晚之后，你消失了三月……我没有恶意……”
他的回答让我一愣，竟是在意料之外。
“哦…因为我与朋友有约。”我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不欲理会心中纷乱。
“半年了，你应该很好奇：为何一个能把你从那种境地里救回的人，看来看去都只是一个平凡书生。可是你的耐性极好，你没问。”
简单陈述事实，太过啰嗦不合我的习惯。
“我不问，所以你一直不相信我？” 他的确聪明，立刻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
我放下铜签站起身来：“虽然骗你是我不对，好歹我也救你一命，烦请你过些日子挑个理由向扶风请辞……出谷之后，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一切有劳！”
移步正要离开，背后声音低低传来：“为什么……？”
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我认真回答：“你要知道，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表白，如果不幸他又恰巧一切平平如我……即便你的语气再恳切，你的言词再委婉，那也只能是个笑话，或者……一个骗局。”
更为关键的是，我太了解过去的你……可你，却对此刻的我一无所知……
句句清楚，我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他眼中方才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化作冰冻，他的头渐渐低下去……
转身向外走去，抬手正要拉门，背后劲风袭来！
——事后我才发现，下意识我居然还顾忌着他重伤初愈的身体。
我的反应慢了一瞬，回过神来，腰间已是他从身后死死抱住我的双臂，不敢使力挣脱，我只能默不出声。
“我是真的喜欢你！” 像是宣言般的，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那天晚上你来到我的身边……你的感觉陌生却又很安心…这么多年了，已经很久都没有一个人会像你那样对我温柔……”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却又万分委屈：“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你……我不想放开你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知道你真的就是此间的主人……你的眼睛那么明亮清澈……不管你的相貌如何……我就是喜欢你啊……”

如果有一天，当你知道，我就是亲手将你大好河山送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的祸首，
温柔……夫复何存？！
夜风从远远的湖面吹来，房间里的空气流转着，屋檐下的白铜风铃徒劳无功“叮~咚~”，试图打破满屋静谧……
我闭上眼睛，刻意去忽略着肩上的温湿；我的双手缓缓下移，到腰间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修长，皮肤微凉，轻触之下已经没有当初的骨节分明；一点一点插入缝隙，终于分握住他的手掌，按耐住莫名有些急促的呼吸，捕捉回心中的决绝，狠狠将他推了开来。

三尺开外，对他的错愕视若无睹，我的嘴角噙笑，眼中却透着从容不迫的残忍：“你真得很固执！不巧……我很不欣赏。如果说你喜欢上了我，请问你了解我多少？……你不过是爱上了你心中那个温柔的幻影，呵呵！”

“最重要的是，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请、你、自、重！” 最后一句话，冰刺一般的划破了彼此的心头。
………………
这是……哪里？……好黑好冷……
虚无的死寂空间里，一丝丝光亮从前方透过来……
血色的薄纱从天垂落到地，轻轻随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滚摆着，飘动着……
层层叠叠地似乎要阻住我狂奔的脚步，将我卷入暗处……
我努力伸出手去……我要拨开他们……可是没有拽住任何东西……只有空虚……
我不知道来处，也寻不着出处……不断的，我只有不断的奔跑着……
突然，
有人在我的耳边轻语……
讥嘲的、温柔的、诱骗的、咆哮的……
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却都那么熟悉……
“我还道是个什么样的绝色，原来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不要告诉父王，他…大概不是那个可以将鲜花插满我发鬓的人呢……”
“你是个魔鬼，你这个魔鬼的孩子！！……”
“雨儿，你快乐吗，你真的快乐吗？……”
“如果你能乖乖留在自己的宫殿里，就将享有匹配你身份的尊荣……”
心里面的此刻真得很奇怪，不是委屈……不是愤怒……也不是忧愁……
就这么一寸一寸的在心上蔓延开来的……绵绵的……心酸么？
光亮终于近了……很近了……豁然开朗……耀目的，我悬在一片白色冰面上么？
藏在美丽花园里的孩子……你为什么在我脚下哭泣……我弯下腰……我的手只触到冷冷的一片……
……还有……女孩你又是谁……为什么戴着云流石凤冠的你会躲在石柱后哭得这么伤心？……
有人欺负你们么……不要哭……好难过……不要哭啊……湿湿的……什么东西在脸上……我的眼泪?
嗯！……好难过……我的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伤心？
不…不……这是一种比伤心更加复杂的感觉……
谁！……你们是谁？……谁！……
“谁？！” 我从梦中惊醒，此刻，月光正洒落在床脚。
撑起身子坐起来，这个梦，这么多年，居然还是回来了……
无奈地笑一笑……拉过一旁的丝袍披在身上，我推开门走到了廊栏前……
——明月高楼，休独倚——
扶风今夜的话，加上那人方才的所作所为，我不是不震撼的。
其实，自从来到这谷中，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不去计较罢了。
权权势势、恩恩怨怨……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那个人，留在我的身边，已近半年。
沉默、平淡……我已经很难将他与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子联系起来；
他现在的言行举止，竟使我无力抹除、留在心中数百年的记忆开始模糊，那张冷酷魅惑的面容也已渐渐斑驳……
可是，我不会幼稚到就以为他从此会安安心心留下来做一辈子的隐士。
对于他来说，如何利用环境为自己夺取更多的利益，也许就是学会生存的第一课。
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我再天真，也不可能相信他仅是因为一场战败就生出了隐退之心；
或者……他暗蓄着更大阴谋，可是真的没关系，我不在乎他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在算计着我
——如果将力量比作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刃，现在的我绝对有资格为它选择何时出鞘！天下间没有人能真正利用我。
只要他离开芳渡崖去进行他的一切伟业，我绝不会有半点阻止，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立场。
可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有些真的很奇怪。
譬如，我能感觉到他在与我相处时的那份小心翼翼——不是朋友间的相敬，更不是敌人间的疏远；
如果只是对待陌生人的防备冷淡，他却又一直给我那么温暖的笑容，和偶尔的一个玩笑。
又譬如，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冬天的阳光，平凡却是令人依恋的。
所以，当他说喜欢上我，我真有一瞬的动心。
对于宁的欣赏，我想自己是不会也无法避讳的。
我甚至可以承认，如果当初他用上此刻万分之一的温柔在我身上，或者允许我在他身边停留，我到早已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
即便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他的才华或是外表，都足以吸引任何一个人。我热衷与他切磋琴棋书画，也沉迷于他不经意时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如果扶风一定认为这就是“喜欢”，我想我无力辩驳，因为我确实做了。

可是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喜欢彼此；就算我不计较他的过去，可是我们的未来，依旧不在一个平面，不管从一开始或现在我们是不是成为了两条平行线，我们可能还是永远无法相交……

夜风愈来愈凉，带着春天泥土特有的清香吹来。
它们吹乱我随意披洒在肩上的发丝、纠缠着滑进我的胸口、一寸一寸啮噬我皮肤的温度；
带着一点点青色的月亮在云间穿梭，大片的光与暗不断在地面交替，忘忧银色的光华时隐时现；
隐约间，我听到风穿过山坳的嘶鸣，远处林木的形成巨大的波浪；
树叶摩擦出沙沙啦啦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包围而来，在这有些黑暗的夜里显得愈发清楚；
我展开手臂，感觉着御风飞行的快感；我的袍袖被剧烈的扯动着；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大口呼吸，噩梦带来的恐惧像潮水一般从心底褪去……
极目望去，启明星在远处的天空上熠熠发光，朝着淡蓝的天幕挥挥手，我的心中一片释然……
——如果问我为何要救他，那是因为亏负感作祟；
——如果说我真的也对他动心，那么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明知故犯；
——可是无论如何，有一天他终将明白，我们今生早已注定不是彼此的幸福……所以不论是真是假，现在结束，最好……
15、
午后，紫草斋内
清越熟悉的一阵琴音远远飘来，心中一怔，这是第几天了呢？
一点朱红从笔尖滴落雪白纸面，惊回了我的思绪，看着这污了画稿的如血殷红，放下手中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