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第一&二部)————吉琉璃

作者:吉琉璃  录入:05-23

三月,处处芳菲。
阳光将湖水照耀的清澈透明,
一两只蜻蜓轻巧滑过,飞翼点点碎金,
夹岸的柳绦依依,红杏白梨间跃其间,说不尽的明媚欢欣……
站在掬月轩外,庭院里安静盛放了满树的桃花,
我看见那人远远端坐在露台上,一片灿烂缤纷里,却是掩不住寂寥的背影。
那夜之后,他已许久不曾出现我面前,只是他的琴音,却是日日入耳。
我知晓,这平凡而凄楚的曲调,不是弹奏给我听的,
但凡是我钟爱,他无一不知,如果真是这样,他可以做得更好。
满园浅草茵茵,蝴蝶在枝头翩缱起舞……
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而下,铺落一地……
软软地斜靠在院门一畔,抬头极目,天边有朵朵白云,自由舒卷……
世间一切,皆为静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纠缠,可以这般无奈。
掬月轩里他与我长夜掌灯习琴和曲,两为知音……朝露亭中他与我持子对弈,黑白相杀难舍难分……
他曾经与我争锋相对,机巧辩驳……他也曾陪我湖畔轻舟临水垂钓,嬉笑打闹……
他对我的好感,平素虽然表达得隐蔽,我却不是不知道的,可是……“喜欢”
——那是一个需要背负太多责任的名词,我宁愿不信。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伴着缠绵悱恻的琴音,他的轻吟声低低从那面传来。
突然,琴音止息!
我猛地立起身来,惊向那人:
青衫的人影未动……
一声……叹息,
很轻,像春天路遇时触碰脸颊的一片落樱,
我却听得很清楚……
只在瞬息,我的心中已经肯定
——这一次,他是动了真心……
情之一字,伤人如斯!
音律复又流泻而出时,我已站在掬月轩外的小径边发呆,明白了他的心意,我反而糊涂
——他说那夜一见钟情,若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惜我现在用术法祭封的容貌,根本毫无出色之处;
或者是他果然多情,可这心意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人说多情总被无情伤,我却实在难以应对……
身后有人走近,我回转身,是扶风寻来,“什么事情?”
“战主,寒衣公子到访,在紫草斋。” 扶风答得简洁,我却奇怪,寒衣拜访必定先遣飞鹄报信,今日何故?
略一思量,心下恍然:“你快将备好的‘非命’取来。” 说着大步向紫草斋奔去。
穿过几道回廊,一路赶来远远就见窗前立着的清瘦人影,往常见面时的一身素色,却是丝毫不损半分的俊骨风雅。
推门进去,他转过身,眉宇间的依旧淡淡忧愁。
“羽弟,中秋一别,半年未见,连日来谷中可安好?” 他缓缓开口,语气诚恳谦雅。
我忙赶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一切托福,有劳大哥挂心!”
屋角的冰铜香炉里,瑞脑清爽的香味让我急促的气息迅速平缓下来。
与寒衣携手在几案旁坐下,从扶风手中取过茶奉上,再接过两只白瓷小瓶。
我将药瓶递过,满心歉意:“大哥恕罪,这几日私事缠身,竟把重托之事忘记……幸好药丸已经得了,原本前日依约要送来的……”
顿了一顿,我补充道:“这是‘非命’,按时给他服下,应该有些助益。这药家父也曾用过,应该对功体无害。”
“非命” 是我答应寒衣为他研制的药物
——暗秋冥一直处于假死状态,真气流失不断,即便寒衣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计算日子,也许躯体再过三年五载就会开始腐烂。魔界之人是我告知身份的极限,不是刻意隐瞒,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目前我的确不能帮他,好歹算是我对朋友的一个交待。

寒衣双手接过:“羽弟费心……你肯配的药,自然是好的。”
低头时,他轻声续道:“其实是大哥心焦鲁莽,就迟个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早已习惯,这个样子……” 末尾,声音已是细不可闻。
我看见他修长的十指陡然收紧,手心攒着药瓶,却是根根筋骨毕现。
莫说世间芸芸众生,寒衣伶俐剔透如此的一个人,终究还不是堪不破万丈情劫?
不忍看他陷入哀伤,忙忙岔开话题。“我今天早晨画了一幅春景,难得大哥到来,正好请教……”
放下手中的茶盏,我移过身子,牵住寒衣的衣袖开始撒娇。
他的心神很快被我纠缠过来,宠溺地拍拍我的头,说道:“羽弟,先不忙。大哥问问你:我方才远远听得琴声,音由心生……”他看一看我,取笑道:“不过此刻看你没肝没肺的样子……不像……”
又顿一顿:“我只告诉你一句,这人心中愁绪千万,为情所困呢。”
“哪里、哪里?我怎么就没听出来?”
我故意侧头侧耳,琴音此刻却是没有了,耍赖道:“大哥说的玄虚,我倒没怎么听出来呢。”这人的心思细密,对音律又是极其敏感的,难怪听得真切。
寒衣表情微妙,若有所思,半晌方道:“果然不是你就好。不过只怕还是与你有些相干……”
看了一会子画,他又想起什么,侧过身来言道:“扶风说谷中收留了一名外人,方才可是他?琴技高超若斯、已非出神入化可形容,我倒想去拜会一番,若得他指点一二,也是教益。”

心中大惊,也不知道他当日是否见过那人——虽说战场上拼斗时刀剑无眼、生死无由,可宁毕竟亲手重伤暗秋冥,若是牵扯起来,寒衣平日里虽然风度是极好的,可这仇恨不同一般,哪里说忘就忘?只怕到时,我都无颜再见寒衣……

“大哥的琴艺也是世间高手,不见得就比他差,实在太过谦了。”我含笑道:“他这几日心情欠佳,大哥来日方长,还是和小弟共用晚膳,扶风今日可是费心操持,连我都有口福呢!”
拖住寒衣往品芳厅去,一路说笑……
与寒衣携手来到大厅,只见正中花梨木云龙方桌瓷玉桌面上,十数道清爽菜食盛在柳叶形的花盘之中,竟是精巧各异
——那盘子,是难得的一色绯红石榴玉琢磨而成,衬着桌沿白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三副银石碗筷,红白搭配精致十分。
扶风历来与我同席,还没听说过天帝也是不必用膳的,皱了皱眉,我开口问道:“这人可有几日不出来吃饭了?”
一语方出,立时想起寒衣就在身边,不及改口,扶风已经淡淡答道:“又不是一两天了,倒是等着您亲自去请呢。”
他的语气不见讥讽,只是已经引得寒衣注意。“哦,是谷中住着的那位客人……果然不舒服么?”
寒衣本就坐在我的一侧:“不如你还是去请了来吧,即便是身体有恙,饭总是要吃的。” 眉目间的隐隐关切,竟是为这不曾谋面之人。
我将碗筷放下,心中不悦
——寒衣如此温悯,我愈觉得那人着实可恶。
虽说暗秋冥从前亏负寒衣,可到底等得两心相知,却被宁一场征战无情打碎,
原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何曾料得到如今,都已化作……
春梦醒时花落去,只得伊人独憔悴……
见我面沉如水,扶风何等聪明,立刻笑道:“寒衣公子不知道,我一会就把饭菜给那位客人送去呢。你和主人还是先用的好……”
“大哥莫要挂心,那人无碍的,我们先吃。” 提起筷子,小心地夹了一箸晴鱼须敬给寒衣……
16、
——饭毕,明萱堂内
寒衣新谱了几首曲子,带来与我琢磨润色。
在香鼎中焚上檀华……
取出玉琴时,幽兰入目,不知怎的那人轻轻笑语似乎就飘在耳边……
正了正心神,整衣端坐,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弹奏,心中感慨寒衣的琴艺修为又有精进
——洋洋乎意在高山,汤汤乎志在流水。
就是心境,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已是彻悟,心中执著却不偏拗,试问世间几人能及?
转眼几曲奏罢,我颔首笑道:“大哥的曲子历来就是好的,只是这几首愈发是好,可惜小弟嘴拙,倒不知该怎么称赞了……可只觉得急时如惊涛拍岸,却绵而衡持;徐而若春江水流,又潆洄激汤;总之是意境开阔,情致悠远呢。”
过去拉住寒衣,指着几处称赞不已。
“都赞成这样了,还是不会说话的?” 寒衣并不着忙,只端起紫玉盏轻啜一口:“你的心思还不灵巧么?曲子也就罢了,不过你刚刚奏得如何?……倒来哄我……”
遗下半句,再看着我淡淡含笑。
心中叫苦,最怕他不说话,寒衣虽然平日温顺谦雅,其实心中透彻玲珑,认起真来实在是个难缠的角色呢。
“大哥若嫌弹得不好,我再来过便是……” 装傻总是没错。
放下茶盏,寒衣注视着我的眸子黑若深潭,目光流转之间,已是开口:“我就索性直说了……你的心中有人,我先前已说过,音由心生,你是藏不住的。”
他略停一停:“其实依着你的性子,决不至于为了小事乱却心神……看你先前的行径,一味的闪避任性,往常断没有……我思前想后,与这位琴客脱不了关系的……”
见我欲开口,他笑笑接过琴谱,将我拉坐身边:“你可先别驳,我这里有几句浅见,虽不是什么兴邦定国的大谋略,只怕今后还有些用处……也不枉你尊我为兄一场。”

一番言语,只平平淡淡,我却深深知晓他对我的用心良苦……
默默听过,抬头见天色已晚,星光微耀……
屋外春寒料峭,寒衣的身子历来是弱的,我命扶风将一件旖旎纹的九凤线金裘取出,他果然推辞起来。
“别告诉我你希奇这个,只怕更好的你都有……不过见是我心爱的,你方这般不干不脆,可你不知今日穿了去,在我心中,胜过收在匣子里一世呢。”
一面说着亲手给他细细系上,果然极配他今日一身雨过天青的春衫,素雅中带出一点子雍容,愈发的丰神如玉。
行至谷口,寒衣忽然回过身来正色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开导之意……正经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有劳大哥费心,这里头的缘故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呢,总之……改日还要登门请罪的。” 言毕,我诚心一揖到底。
“兄弟家常,何必言重,羽弟你越发周全了。” 寒衣不以为然,眉头微皱。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谷口的迷雾之中,我交待扶风自去歇息,转身循着花间小径,独自慢慢行来……
梅园内,非是“疏是枝条艳是花”的节气,倒是树树嫩绿新叶,映月婆娑,淅梭如歌。
穿过前面这道扶廊,就是寝阁,突然驻足,我在玉阶之上从容旋身:“公子请出来。”
数丈远外,血玉梅树,风过处,只是寂静,一人暗影……
他缓缓移了几步,依旧掩在一树的叶影稀斜之中,看不真切的,是宁:“你早就知道我在?” 声音有些嘶哑。
心下愕然——我竟不知这人何时开始跟在身后?
“我有话相告……” 这人……终归还是不肯死心的。
“今日夜深,若无要事,公子还是早早安歇了吧。” 搪塞着转身要走。
“不过数语……听完何妨?”声音低低入耳中,却有无限坚定……
“说……” 拒绝已无必要。
“我承认,第一次遇见,只是被你眼眸里的清澈温暖吸引,爱慕之语的确是逢场作戏……”
如此直言,倒叫我一时无语答对, 原来你已经想通,本就该如此的
——堂堂天界帝尊,万乘之躯,又何苦费时来纠缠我这样一个平平男子?
寒衣寒衣,你我都是庸人自扰呢……心中怅然淡淡……
师曰:痛苦乃是一次相见后千百次的不遇。
你我之间……不如不见……
并不转身,我笑语:“多谢公子解惑。”
方要提步,一阵轻风却似无心,带他淡淡声音入耳:“可是日后相处……你来我房中那夜的‘喜欢’,却已是真的……任由你信或不信,这话是我肺腑。”
一瞬间,我几近僵化,这个人……
心中惊,惧,是犹疑,是迷惘,是天人交战,是纠葛不清……
蓦的,我竟肯定,都是失而复得……
居然,是失而复得……
“至于你的身世,我从前不问,是因为一厢情愿,相处日久总能得知……”
今夜的月轮总被叠云掩住,黑暗之中,他的影子无比寂寥,声音越发低沉:“现在不问,也是不必……”
声音消融在唇边,许久,更轻:“那日你的言语……我已明:你心中从前无我,现在无我,将来也没有我……我既是独自喜欢一个人,何必追问来处?……你可放心了……”

夜风中断续传来,萦绕我的耳际:“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
一丈之遥,只有沉默而立的两人……
四周很安静,春天的夜里小虫还不曾开始鸣叫,夜风也很轻……
怕我看到他的表情,他将头压得极低,随后身体也几乎蜷缩到梅影之后……
宁,你难道不知道,其实真正靠黑夜和繁叶掩不住的东西,这言语已经尽展在我的面前……
这种沉默,最能传达的,是情感。
我知道,你的悲伤因我而起……谁都有脆弱一面……世间、天界、魔都、鬼国……
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有心就会有弱点,而今……我是你的死穴;
所以,你的懦弱……此生此世,也许只会展示在我一人之前……
我也熟悉悲哀,却并不全是为你,只因为这悲哀,已化作我记忆中的绝大部分……
悲哀的理由有很多种,心痛的方式却只有一种,不同的只是程度……
他瑟缩在树后,也许只是单纯等待我先离开,又或者心碎无力……
廊下,我听见夜风拂过远处亭台楼阁的处处飞檐
——那儿有我悬挂的各色风铃……无律撞击彼此的声音,轻轻飘来,又轻轻消融于夜色茫茫……
时间凝滞在这霎那里……我觉得…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半刻……这个人啊,为何总能把握住我的弱点呢……
寒衣的声音在心头响起,我的双手紧紧攒住,放开……又攒住,再放开……
终于开口,已是平静无波:“你……过来!”
许久,他的身影才抖动了一下,却依然掩藏不动。
暗夜里,没有星光和月影……
“过来、过来……” 我的低低轻唤,蛊惑着他的心神……一步一步,他已朝我走来……直到停在我面前。
我笑了,一瞬之间,宠溺无限,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虽然满脸的迷惘,他却任由着我。
扶廊的灯光下,我们隔得很近……恍惚间,时光倒流,三百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坐在天帝宝位上的人……
手指轻轻触碰,这原本绝世俊朗、飞扬跋扈的容颜,竟已变得如此苍白而憔悴呢……
即便是身受重伤,那血色眸子中的透闪,也是丝毫不弱的……
更不用提在谷中日日相处时,这美颜上层出不穷的喜怒哀乐,没有一时不是光华耀目的……
他,定定看着我……
那视线,却还是绝哀……似乎感觉不到我的手指,只有贪婪盯视……
我不明白,为何到了此刻,宁的表情还是几乎要哭出来……
无奈地放下手来,我的嘴角弯弯如新月,看着他的眼睛:“除了第一次是骗我,可还有隐而不报的?”
17、
尽量将语气舒缓,我说过这句后,只是看着他……含笑不言语……
这么多年来,自己早已习惯凡事想得周周全全,替别人,也努力为着自己,寒衣听了却告诉我,
“没有错,不一定就对了;没有对,也不一定是错啊……有些事情,没有对或错……”
“不要过分执著……考虑得太多,不一定就是好呢……”
寒衣对我说这话时,他的语气缱绻无限……幽幽的目光越过窗前珠帘,落出去很远很远……我想,关于感情,寒衣那时想了更多,也更深,可又换来了什么……只有而今揪心的折磨,那么多个白昼里孤苦凄凉,那么多个深夜里肝肠寸断,永生永世的遗憾和悲伤。他用完美理智换来的,不是自己的快乐呢……

推书 20234-05-24 :情天裂————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