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细细回想,今日他的棋风果然一改往夕的沉稳自持,举手间竟有些咄咄逼人。
我低头看着棋盘抚掌大笑:“可见世人常道:‘争是不争,不争倒是争了。’大哥这招果然有些成效。”半晌不见寒衣言语,抬眼看时只见他眉间愁云密布,一双眼睛方才还是熠熠生辉,此刻竟也渐渐黯淡起来。
心下慌张,忙忙说到:“莫非是我方才一时不慎言语冲撞,大哥还请告知小弟……”
话未说完已被他喃喃自语打断:“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古之人不余欺也……”
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是一次两次,看样子寒衣日渐消瘦,竟不光是为那人长眠不起,到底还是心结未解呢。
月上中天,我们约定十日后品茗,寒衣便要作辞,知道这人心中记挂为何,也不便久留他。送罢寒衣出谷,回转身来,远远见着扶风正在收拾茶碟器具,见我过来,淡淡送过一句:“那人今早醒了……”
转身走了开去。
拾到宁的那天夜里,我醉酒后也不记得依稀间曾对扶风说过什么。总之第二日起他便不再阻我,只是包揽了那人的一切事宜,一点也不许我插手。如今已有半月,算算果然是该醒了,不过他的元气还未恢复,料也不能下床来的,就放他自己多睡一日也无妨。
而且难得今日寒衣到访,好好的心情又何必给他浪费?
7、
最是天凉——好个秋。
可惜连日以来夜夜无眠,竟是白白辜负了天公的一番殷勤。
长夜茫茫,辗转之间已是天明,心里实在是一片清朗,丝毫也没有倦意。撑起身子遥望天穹,此刻窗外已是下半夜,星河渐隐、银弓西沉,薄薄的夜色被些许光亮打破,黎明转眼就要到来——这却恰是我一天里最不耐烦的时辰,怎肯这会子巴巴的起身撞上那旭日东升?只好苦笑着躺了下去,放下芙蓉玉色的帐帘,又翻身死死闭上眼睛,这番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总算赶在正午前懒懒起了身。梳洗完毕,换上平日里常穿的白色单袍,用一条雪青色丝绦随意系住;将耳后的青丝各挑一缕拉至发顶,取了海棠梨花几上一根雪玉银龙簪松松别住,余下的随意散在身后。刚要下楼,听见寝阁檐下的风铃“哗啦”
作响,凝神想了一想,复又回身将里间麒麟纹的紫檀衣柜打开,取了件松青色的外袍披上——立秋已是二月有余,近日雨水丰沛,人间道是,一层秋雨一层凉。我虽不忌薄寒,平日也偶有出谷的时候,到底还是养出穿着合时的习惯为好。
最近每每得罪扶风,连日来美食芳踪难觅,这膳食自然是免了。
只觉得午后的秋阳极佳——阳光此时竟是一年中最难求的温文和煦呢。泡上一壶“寒江春雪”
,静静地坐在阁子里靠近湖面的露台上,不过刚刚读了一会子琴谱,我便觉得脖子微微发酸——到底是少眠伤身。手执卷集沿着湖畔闲闲走动,不经意间抬眼瞥见南面“掬月轩”
的云龙形飞檐,那些黑玉砖瓦在秋日下七彩流转,熠熠生辉……心中猛然一动:也不知那人情形怎样,今天合该去看看的。
站在掬月轩里那人的卧房前,抬起手来要推门,扶风的声音恰好传出。
侧耳细细一听,竟带着微怒,还有说不出的便扭:“……我们主子也是你见得的?说了不见的,这会子早外头云游去了!你还是快点养好了,趁早出去是正经,倒说不定还能碰着……”
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大抵是在捏造我的样貌行踪作利诱。
我愣了一愣,心中已是雪白透亮:原来是在借我的名义赶人。
幸好今天碰巧听着,否则我这边贸贸然冲了进去自报家门,在那人心中立刻就是喜怒无常,出尔反尔;或是扶风一会将原话回了我,我也是不能再去的
——这一番话真真一箭双雕,又赶了人,又是赶了我。
竟是摆明了不让我见他,难道还怕这人吃我了去?我就偏要看看,那人此刻到底还有什么本事?
一时间玩心顿起,我将身子藏在屋子外面的拐角,看着扶风托着药盅食盒渐渐走远。
我转到门口,伸手轻轻抚上了镌着流云浮月暗纹的门……
………………自 由 自 在
很多年后,在秋天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有时还会想着:
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好奇而推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我的生命是否就会完全不同……
………………
屋子并不十分宽敞空旷,格局却实在是精致难得;这儿虽然久未有人居住,此刻却已是收拾得干净整齐。
中央稳稳立着一架嵌着用淡墨描画出烟波翠寒图的玉矶纱屏,将房间一分为二;
淡淡的青烟从屏风两旁的紫金蟠龙鼎里缭缭飘逸而出,空气中流动着安魂定神的暖香;
斜斜看去,南面的露台临水,果真应了“掬月” 二字,此刻,阳光一路洒了进来,铺了大半个房间地面的薄金;
光线透过屏上的轻纱,雪白的一角上闪着晶莹的五色光华;
透过纱屏,隐隐约约可以见到那人的卧榻就在西面的镂空木棂圆格窗下;
日影西斜,那儿逆着阳光形成一处暗角,倒是看不真切。
移步入内,只见一张悬挂着烟雪玲珑帐的四机榻上,那人斜倚着淡青竹纹靠枕,盖着雪灰薄被,正握着一卷古书看得满脸专注;仔细一看,竟是在书房里曾见过的一本古琴孤本碣石太音补遗。
这么一个人,平日里多少人的性命握在他的掌心,虽然生得美艳无双,一双美眸看人却总是冰冷邪魅,每每让人不寒而栗,不敢正视;加上心高气傲,又有撼天动地的本事,自然是霸气天成、十足的皇者风范,三界无人小觑,最是飞扬跋扈的。
难得的是,如今虽是落魄,周身却还是隐隐透着尊贵威仪……
他将齐腰的银色长发随意束于脑后,却是一丝不乱;微微低下的脸被额前发丝挡住,眼睛看不很真切;
一袭黑丝睡袍,更加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雪银一片,只是可惜唇色过于惨白了些;
身体瘦薄得有些过分,搭在被面上的手腕已是纤细得不盈一握,透明的皮肤映着淡青血管;
间或轻轻咳上一两声,脸上微微发红,脖子压得更低些,应该还在发着烧……
看这样子,他显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见尤怜,当下又觉得愧疚多了一分。
这人虽然对我薄情,三百年中却也不曾蓄意刁难过我们主仆,静妃宫中的吃穿用度一律按例发放,即便是天魔开战之初也没有先拿我们出去做挡箭牌的意思。身为天帝,虽是有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却是勤政爱民:在他治下,天界民众无不安居乐业,军队更是誓死效忠,多愿助他征战万里、荡平三界——作为君王,他甚至比三哥更合格。
魔界主动发兵,虽是先发制人,却也是私欲作祟,我原是准备好两不相帮。
三哥看出了我的弱点,指使烟罗服毒,若非宁刺了烟罗一剑,只怕三哥还有后招,到底是要逼我出手的。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他虽亏负于我,到底还不至于该落个毁家灭国的下场,
——血溅沙场、累累白骨、屠城三日、哀号震天……
可我不是圣人,虽然知道并非他是杀死烟罗,可是那透胸而过的一剑,毕竟……出自他手。
无视于扶风的抗议将他救起,也许已是我的极限。
8、
我就这样注视着他……他看书时太过入神,竟然没有立刻发觉我的存在。
这一刻,阳光洒在雪流石的地板上面,房间里只有“淅梭” 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分不清楚自 由 自 在
——那个记忆中高高在上的天帝,这个对着区区一本琴谱就兴趣盎然、露着开心笑容的男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半晌,也许终于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看,宁猛然抬起头……四目相对!
时间恍惚停留在这一个瞬间里,一切都那么静谧而安详……
一阵轻风掠过,几片金黄的秋叶从窗棂打着旋儿落到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我赫然发现,这双眸子,竟是忘忧开到极致时的血银之色。
目光闪烁……
几分惊疑、几分茫然,如果我没看错,居然还有一霎的精光迸射,都在下一秒化作坦然……
轻轻咳了两声,宁将琴谱放在一侧,温文儒雅的开口问道:“公子,敢问您……可是这府上的家眷?”
他的声音此刻有些嘶哑,显得格外脆弱。
愣了一愣,我拱了拱手笑道:“有劳公子动问!为何您不猜我是这谷里的仆役,却断定我是主人的家眷?”
他的言语之间,已是信了扶风。
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他此刻见着我的真容也绝不会想到,这个绝色竟是在他眼皮下游荡百年之久,那个丑丑小小的魔界公主。
可惜我此刻用法术掩了容貌,否则就算只看看他惊艳的模样,想来也是十分有趣呢。
思量间,只听他又说到:“因为不像。公子虽然一身朴素,周身并无半点浮华矫饰。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加之言行潇洒,寥寥数语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更加不该身为人仆。”他停了一停,抬头看我一眼,垂下头去缓缓续到:“说来惭愧,那日初见扶风公子,言谈之间气度雍容,我本以为他就是救我之人,谁知他竟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小仆一名,真让我惊讶此间主人的能耐,却是无缘得见……今日见着公子,举止气度更是远远在他之上,方信扶风公子所言不虚。大胆一猜,还望公子切莫见笑……咳!咳!……”
我正听得开心,昔日的天帝竟然也有这么夸人的时候,管它是真是假,我先受用一番再说……
猛然间听到他的话尾断在几声拼命压抑的咳喘之中,忙忙将自己从九霄云雾的不知道哪一层硬拽了回来。
几步走上前去,这人已经咳得将大半个身子斜着死命压在靠枕里,一双揪紧衣领的手骨节分明、青筋绽出;
扶宁起来,让他靠在我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背上轻轻匀气,覆盖之处硬得磕手,这人果真是瘦得厉害;
再打量他的神情,先前一口气没有顺过来,咳得满面通红,涔涔冷汗之下竟如雨浣桃花,艳色非常;
此时我已无心观景,只是觉得那两腮的红色有些古怪。
用心将手掌按下,侧耳细细倾听,感觉他呼吸之间略带断续且时有嘶鸣之声,手掌所触火热一片。
不出所料。
重伤在身又有追兵在后,治疗不及加上心焦神恐,坠下山崖又在泥地里躺了一夜……如今到底是数桩齐发。
这病的来势恐怕不轻自 由 自 在
——若是单单受伤,我只命扶风用谷中良药细细敷上,内调外养不出一月便可痊愈,立时送他出去便罢。
——就算是“生珏”碎了,只要残渣在他体内,无非助他些修为,三五月间调理得法也可打发得了。
——可是如今,竟是内忧外患:这些天来用药虽是止住了外伤,这内里又哪能这么轻易压制?
别说扶风不肯操这份心,此刻即便有一百个扶风倾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呢……
缓了半晌,就听这人挨着我的肩低低说到:“我方才所言……半句也没有假的……我平日里是怎样一个人,这会说来只怕您也不信……我对公子此刻除了仰慕之心,再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咳咳……只是这具残躯,提来扫兴……不管公子是谁,冒昧请您有空常来……这府间的主人,替我谢他……怕是无以为报了……只怕死后还要有劳……咳咳咳……”
硬撑了几句,又咳得滑了下去缩做一团。他言语唐突之至,我若就此大怒提脚走人也是合情合理,我初听时吃惊不小,只是见他此刻哀怜之态,终归于心不忍——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时间来磨磨蹭蹭,有些事情到底不如直说,得省了多少心思去。
看他凄凄惨惨戚戚,悲悲切切哀哀,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神采飞扬?
这样一个人,莫非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罢了罢了,人间的佛家向来信奉因果有缘、报应不爽,今世之果、植于前生。
原本以为,自身早在三界外、不入五行中;现在看来,只怕果真是前世亏欠于他,今生必要还的。
一手揽着摇摇欲坠的宁,心中叹息。
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我取出贴胸的秋枫十香暖玉盒在床畔打开,取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雪银丹丸出来。
托在手心运动灵力,立刻化作血色的小小一滴,柔光四溢,流曳如水;这是忘忧花蕊提炼而出
——忘忧天生异骨,每一季节每一节气甚至早晚,花蕊呈玉白之色,却蕴含不同颜色的光泽。若是依照时气节令采摘得法,功用就能变化无穷。扶风三年前收集齐各时花蕊,每千朵一粒,配以百种天地间的奇珍异宝为引,不过炼出区区十粒。原本想着用不着的,又怕他胡乱弄丢了,所以骗他不过玩意,只是放在香囊里还有些香气,诳了来细细收好,谁知今日用在这人身上。
我扶着宁躺下,轻轻将药滴送入他口中,急咳片刻之后就止住了。
“你不要多心,这不过是急救的药物。” 看他满脸疑惑,我随口说到:“你的毛病究竟怎样我是不知的,总不能看你死在我的面前吧?”
“公子能有此药,已非常人……莫非……?” 宁从床上缓缓撑起身来,气息已近平缓,顿了一顿,还是问了。
看来药效果然不错,已经有力气来动脑子了么!
只可惜你又何必步步营算
——连这临死前对你温柔之人,你也不愿放心相信么?
“公子果然目光犀利,在下与这里的前任谷主确有渊源,方才服用之药也拜她所赐…… ”
还是说不出欺骗之语,只好避重就轻:“我在谷中身份微妙,今日不过听说有客来到一时好奇,还请公子不要向扶风提起只言半语。” 提脚就要走人。
身后那人忙忙喊道:“公子留步!”
无奈转身,惊见那人几乎跌出床榻,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死死拽住衣袖。
不敢挣扎,毗罗丹虽然药效奇特,他此刻的身体毕竟太过虚弱。
“公子的行踪……我绝不向扶风公子……提起一个字的……还望公子……”
声音到后来竟是渐渐低了下去,手却还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后顺着衣袖滑落,已是睡得香沉。
想是药效进一步发挥。自 由 自 在
连日来他发着高烧不能安睡,是该好好休息一番。
轻轻帮他盖上薄被,将烟雪薄纱的帐子掖严。
立在榻侧,隔着淡淡的帐影看他睡得安稳,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大孩子。
原来起初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水面
——这样率性纯真还会撒娇的孩子,那样冷酷无情铁血强权的天帝,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9、
日色薄暮,天光渐隐。
踏出“掬月轩”,我发现不经意间,竟在他的床前呆立了那么久,
久到暗蓝的晴空中,此刻已是月出皎皎;
迎面吹来一阵夜风,秋凉已是有些沁肤……
扶风总爱在夜幕降临时将所有的灯都点上,芳渡崖里,此刻已是处处华灯,
摇摇曳曳的朦胧红晕,远远近近一片……
今夜的月色出奇的好,高楼空明,
寝阁外的水面将月光倒映,靠近露台那面的房顶,银涟如洗。
燃起龙涎,暗香浮动之间,轻轻抚上母妃的幽兰琴,
一曲“清净经” ,我傍晚时躁动不安的情绪,此刻已平息了大半。
停下手来,远远看着扶风端着药盅往掬月轩去,心中苦笑一声,
不听他言,果然报应就在眼前……
片刻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让我不禁怀疑,那些都只是错觉,
可是,它们实在太过的真实……
真实得差点令我相信
——四机榻上那个咳得奄奄一息,却还乞求着薄怜浅爱的男子……不是宁;
——玲珑帐里那个睡得香甜的男子……不是宁;
——我只是,无意中……碰巧捡到……一个与他相貌酷似的人……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自 由 自 在
若是我果真能够安心相信,又该多么轻松……
可是,配得上大哥动手……配得上“蛟龙银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