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治河政绩不错,为何又要撤换?”
柳子丹眉头深蹙没有答话。林影是父皇钦点的河督,无缘无故被撤换,只怕是父皇,出了什么事。正在想着,已听身边那人道:“是不是如今西定的朝廷,已经改换门庭了?”
柳子丹看他一眼,心想此人对于局势变化之敏锐果然异出常人,难怪可在南祁呼风唤雨,微微叹息一声道:“或许—”
李越将西定一干皇族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西定王共生九子二女,长子柳子贤素有贤名,但母亲只是一名宫女,身份低微,无有后台支持,但与四子柳子飞最好;次子柳子轻终日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大为西定王不满,然其母身为妃子家族显赫,外戚势力庞大,;三子柳子玉乃中宫嫡出,身份贵重,但外戚势力尚逊柳子轻一筹。此三人为争夺王位最力者,其余数子或者身份低微,或者才具不够,都不为虑。柳子丹被送至南祁为质,就是柳子玉的提议,想是为争得风定尘的支持。不料风定尘好处到手,却不插手夺位之争而坐山观虎。这几年,柳子轻与柳子玉为讨好风定尘没有少花心思,西定皇宫中一半的珍宝都送到了风定尘府上,进了那间书房后的密室中。
想到书房,就想起王府。西园中一干男宠已尽皆遣散,但青琴所说的内奸却没有发现。虽然靳远与吉祥算是尚未出府,但李越总觉得这两人都不会是。然而青琴应该没有说谎。他和长音仍软禁在府中,自然知道如若有一句谎话,他们两人的性命都捏在李越手里。或者,是青琴消息不准,太后只是打算再送人进府,却还没有成功?云州守在西定灾民中物色俊俏男孩,或者也是为此?
李越斜瞟了柳子丹一眼。遣散布西园固然是为找出奸细,但自己所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借口,未必没有真心,只不知身边这个人,可愿意与自己相伴?
柳子丹察觉了李越的注视,不着痕迹地移移身子,离他更远一点。李越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这个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身边这个人,心里对他只怕恨之入骨,要想扭转他的看法,只怕要很费一番功夫呢。
李越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马车猛然停住,空中风声疾响,笃地一声一支响箭钉在车顶上,周醒在车外沉声道:“什么人!”只听四周草丛哗哗乱响,有人操着沙哑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念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李越大大叹了口气。为什么从古至今,甚至到了这个不知是什么的时代里,拦路剪径的强盗都只会说这么两句呢?一长身穿出车厢,只见四周二十几个人手拿铁刀锈枪团团围住自己的两辆车子,周醒立在车前,长剑已经出鞘,后面吕老汉坐在车辕上惊得面色如土,用力把孙子挡在身后。李越对周醒使个眼色,示意他到后面去保护吕氏祖孙和含墨,一面懒洋洋地道:“弟兄们是哪个山头的啊?”
这二十几人个个面黄肌瘦,手里拿着刀枪却有些畏畏缩缩,只有为首一人神情剽悍,年纪虽然不大,背上那张铁弓份量却是不轻,耳根下一条刀疤直伸到颈后,有些绿林气派。他身边一人瘦小枯干,两撇老鼠胡子一翘一翘,沙沙地道:“少废话!看你们就是一群肥羊,把身上钱物拿出来,咱们老大慈悲心怀,放你们一条生路!”二十几人随着大声呼喝,声势倒也有些惊人。
李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家劫舍也叫慈悲心怀?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他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是不肯拿出钱物来呢?”
首领冷冷一笑,一斜身子铁弓已执在手中,另一只手搭箭上弦,对准了李越沉沉道:“不拿钱,就连命也留下。”
李越手已经在袖子里握住了匕首,表面上仍然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就不怕朝廷来剿,死无全尸?”
首领一声冷笑:“朝廷来剿?朝廷现在忙着给南祁那群狗娘养的上贡还来不及呢!不抢不偷,不用他们来剿就死无全尸了!少废话,要钱还是要命?”
李越上下打量他:“你是西定人?”
首领铁弓一紧,道:“你少说废话,管老子是哪里人!”
李越好整以暇地站着,转眼把四周众人打量一眼,道:“你手下这些兄弟,不是干惯这个营生的吧?”
首领微微一怔,老鼠胡子已经道:“咱们在黑山头立寨三年,谁不知晓?你不是西定人吧?”
李越哂然一笑:“立寨三年?你这些兄弟拿刀枪跟拿锄头一样,是怎么闯出名堂来的?”
周围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大都不太自在地转了转手中刀枪,有几个脸上已经现出赧然之色,不自觉地向后缩了半步。李越看得清楚,心里已经明白,道:“你们都是遭灾之人吧?虽说是逼于无奈,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话犹未了,铮一声弓弦急响,首领大喝一声:“住口!”声到箭到,直奔李越胸前。周醒一惊,脱口叫道:“爷,小心!”
李越嘴上说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首领手中弓箭,一见他手指松动,立刻一闪身,长箭擦身而过,半截钉入泥地之中。首领一箭不中,暴喝一声,竟然连珠三箭,一箭比一箭快。李越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前两支箭,铮一声匕首出鞘,大喝一声,将第三支箭从中劈为两半,落在地上。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四周那些农人目瞪口呆。
首领三箭落空,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李越笑了笑,道:“怎么,打劫也要看人?”
首领冷冷道:“阁下好本事,我铁连珠算是看走了眼。请教大名,日后相见。”
李越将匕首在左掌中轻轻敲打,淡淡道:“西定今年大灾,民不聊生,难怪穷极思变。不过南祁赈灾钱粮数日便到,你们难道还要在此打劫为生?”
四周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铁连珠冷笑道:“你骗谁呢?南祁那什么摄政王凶残如虎,会管我们西定人的死活?”
李越微微一笑:“西定既已归附南祁,西定之民自然也是南祁之民,怎么不管?”
铁连珠更加狐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知道南祁会来赈灾?”
李越笑道:“我是南祁人,自南祁京城来,自然知道。”
四周众人更加惊讶,有几人大胆些的,在人群中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南祁朝廷真会派粮来?”有人便道:“派了粮来又能怎样?咱们已经入了这一行,官府也容不得咱们。”
李越轻笑道:“如今人心惶惶,官府只怕也顾不上你们。若是才干这一行没两天,现在回家去,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众人大觉有理,但犹豫不决,都把眼睛看着铁连珠。铁连珠咬了咬牙,冷笑道:“阁下真是好口才,几句话就把我这些兄弟说活了心。只是你消息怎会如此灵通,莫不是你就是官府之人吧?”
李越哈哈大笑,道:“不是我口才好,是你这些兄弟本不是绿林之人,规规矩矩种地,平平安安过活才是他们心中所想,你若是顾念他们,还是让他们回家的好。”
铁连珠如何不明白?这些人俱是农人,只因遭了水灾饥饿难耐才来干这剪径的勾当,如今听说南祁朝廷会来赈济,自然是想回家去。看看周围人目中渴望的神情,心中暗暗一叹,把手一挥道:“走!”刚刚转身,忽然又回头道:“阁下大名,可肯赐教?”
李越微微一笑,道:“说也无妨。我叫李越。”
首领将这两字在口中低念了几遍,一点头道:“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率领一干人迅速散入草树之中,没了踪影。
周醒急步过来,道:“爷,没伤着吧?”
李越一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爷伤着了?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半点也不过瘾。”
周醒蹙眉道:“西定如今果然不太平,不然,还是等田七他们到了再走?”
李越嗤地一笑:“周醒,你也太把爷看扁了。”
周醒面上微有忧色道:“爷,不是周醒大胆,这西定人如今泰半无家无食,什么事做不出来?”
柳子丹不知何时已经掀开车帘听着二人说话,此时忽道:“那人不是西定人。”
李越一怔道:“怎么?”
柳子丹淡淡道:“他说话之中偶有北骁语音,多半是北骁人。”
“北骁?”李越皱眉,“北骁与西定并不接壤,此地怎么会有北骁人?”
柳子丹仍然淡淡道:“中元与相邻各国俱有交通,北骁人到西定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此人言语极力模仿西定语音,但声调起伏中仍有异样。”
李越皱眉想了一会,点头道:“看他的身材神气,与周围那些人都不相同,倒像是北骁剽悍之气。也罢,不管他北骁西定,咱们是来赈灾的,其他的都待过后再说。走。”翻身上了车辕,道,“周醒,你去后面车上,若再有什么事,先护着他们。”
周醒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到后面赶车去了。这里李越抖抖缰绳驱动马匹。他对这些东西学得极快,看田七赶了几天车,已经掌握了大半,现在赶起来居然有几分架式。走了一会,偶然回头,发现柳子丹仍然在背后,并未放下车帘,反而在看着他出神,不由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柳子丹微微一惊,立刻放下车帘坐了回去,淡淡道:“殿下这般举动,倒真是教人不敢相认了。”
李越轻咳了一声,道:“这话怎么说?”
车厢里半晌无语。良久,柳子丹方淡淡道:“殿下方才说,劝他们回乡种田,可是真的不会追究他们剪径之罪?”
李越笑道:“他们皆是无衣无食才走了这条路,只要肯回乡安分种田,又何必追究?”
柳子丹又是半晌无语,过了一会道:“那铁连珠的射术倒是不错。”
李越唔了一声,道:“若真是北骁人,难怪射术精绝。此人不只一手好箭法,用兵上也有几分本事。所选之地最宜伏击,那么一群乌合之众,难得来去无声,操练得不错。”
柳子丹道:“殿下不是说他们拿刀枪还像拿锄头么?怎能算操练得不错?”
李越笑道:“其实那是我唬他们的!那些人满手茧子,根本不像拿刀枪的,又是一个个面黄肌瘦,哪有这样的强盗?我试探一下,果然他们做强盗不久,自己心中没底,就露了马脚。”
柳子丹隔着帘子,半晌才说了一句:“你,真是—”
20.救洪
马车再走两天,李越就见到了平河泛滥后的河区。其实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见到了不少灾民,但到了河泛区,李越才算真正见识了那悲惨状况。其实此处离平河河道还有几十里,但所见之处已经一片淤泥,庄稼尽皆倒伏,大树连根拔起,不时有死鸡死猪夹杂其间,再往里走还有人的尸体,可谓触目惊心。
河督府设在平河城,算是河泛区最为繁华之处。李越等人到时,城门正在关闭,再晚到一刻就会被拒之门外了。周醒从车辕上探身问守门的门丁:“这位大哥,现在天色还早,怎么这时就要关城门了?”
门丁没好气地道:“这是河督王老爷的命令,谁敢违背?大约如今进城的灾民太多,怕出乱子罢。”
李越听出不对,探头道:“灾民进城,不是应该赈济么,怎么反而要将他们关在城外?”
门丁斜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打听得倒详细。”
周醒眉头一皱,塞了一点碎银给他,道:“我们是行商的,打听清楚了才好上路嘛。”
门丁得了银子,脸上露出笑来,道:“说的也是。劝你们少做停留,早点出城吧。前河督林老爷在河督府门口请愿,要王老爷开仓放粮,聚集了大批灾民,说不定要镇压,那就出大乱子了。你们做生意的,别掺在里面,再者那些灾民饿急了,小心抢了你们的东西。”眼睛向帘子里柳子丹露出的半边影子瞟了一眼,嘻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别受了惊才好。”
李越听他出言轻佻,就想教训他,无如背后的柳子丹一听林影在河督府请愿,顿时着了急,低声道:“我们快去看看。”李越也只好一抖缰绳驱车进了城门。
河督府根本不用刻意去找,远远就听见一片嘈杂之声,大群衣衫蓝缕的灾民把路都堵住了,根本过不去。李越正在察看周围的房屋准备从房顶上过去,忽然听见里面一阵混乱,大批灾民开始移动,纷乱中听见有人在喊:“林老爷追着王河督去北门外河堤上了……”人们顿时都往北涌去。李越等人赶着马车也跟了上去。
北门外河堤尚存,地势也算平坦,远远便看见高高的河堤上面对面站着两人。一个锦袍绣带,身后还跟了几个兵丁,想必便是王姓河督,另一个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李越道:“那个是林影吗?”
柳子丹点了点头,道:“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到堤上去说?”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去听听。”此时灾民们都挤在河堤之下,李越下了马车,挤到前面去。这河堤极高,全是条石修成,灾民大多拖儿带女,上下不易,因此李越轻轻松松就到了前面,上了河堤。河堤上种了不少树,那两人又争吵得正急,也没人注意到多了个人。李越到了河堤上,才发现河水水面离堤顶虽然还有五六米的差距,但因堤坝太高,水平面其实已经在堤下的平地之上了。河中水流此时倒还算平静,河边泊着一条船,船头插着肃静回避的红漆木牌,旗上有河督二字,想来是河督的官船。
只听那两人吵得正是激烈之时。林影道:“河水泛滥,饥民遍野,你王壬身为一方大员,不开仓赈济,难道要看着遍地饿莩?“
王壬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县丞,你这话只怕问错人了罢?本督奉命治河,可不是这一省的父母官,这开仓放粮之事本督可做不了主。”
林影忍气道:“王河督,平河府尹上月告老,新府尹尚未到任,此时本省官员以你为尊,你就是越俎代庖,朝廷也不会怪罪。”
王壬打个哈哈道:“这个话本督不敢苟同。何况本府今年收成欠佳,粮仓空虚,拿什么赈灾?”
林影冷笑道:“王大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你不肯决堤泄洪,不就为了那三百里屯田?屯田今年产粮多少,你我都是知道的。”
王壬变色道:“林影,你好大的胆子,那是皇室的屯田!”
林影冷哼道:“那是三皇子的屯田。三皇子是中宫嫡子,将来或许继承大宝,自应当视民如子,为国分忧,拿出些粮食来救民于水火,原是理所应当之事,想三皇子深明大义,也不会怪罪。”
王壬见吓不住他,干笑了几声道:“这事本督却做不了主,待本督报奏朝廷,请令后再行事。”
林影怒道:“报奏朝廷一来一去也要七八日,等你请下命来,灾民不知饿死了多少!”
王壬冷笑道:“林影,你休拿人命来压我!本督前来治河,并非治民,就是饿死了人,也怪不到本督头上!”
林影怒极反笑,道:“治河?你治的是什么河?上任不过一年,平河便决堤溃淹数百里,死伤无数!你治河无方,难道不是大罪?”
王壬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若本督不来,你今年不是也要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