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饥民?”李越靠在椅背上,目光却锋利地扫视着眼前三人,“你们怎么知道是饥民?”
缺了左臂的兵士名叫李纵,闻言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液,道:“回殿下,因为这些人手里拿的都是锄头铡刀之类,所以标下等以为是一群饥民。”
李越冷冷一笑:“你们五百精锐,竟被一群饥民得了手?不知陆韬平日是如何带兵的,竟然带出你们这些人来?”
瘸着腿的卢平性子火爆些,闻言大声道:“殿下,不是陆大将军带兵无方,是弟兄们自出京城后就染了时疫,本来想找个郎中看看,中书大人却说灾情紧急催着赶路。饥民拦道之时,照兄弟们的意思就要动手,中书大人却不肯,结果这些暴民竟然在树梢上吊了石灰包,洒下来大家睁不开眼,这才叫他们得了手!”他是直筒子脾气,不顾李纵在旁边连使眼色,居然一股脑倒了出来。
李越眉梢微微一挑:“时疫?一出京城就染时疫?本王来的路上没听说有疫情,怎么偏偏你们就染了时疫?”
李纵连使眼色,卢平性子发了只作不见,大声道:“回殿下,本来标下等要走大路,中书大人偏要抄小路,一路上多是泽地,夏秋之交,本来易染疫气。”
李越仰了仰头:“这么说,全是周中书的不是?”
卢平张嘴要说话,李纵连忙踩了他一脚,道:“殿下,此事标下等自然有罪,但若中书大人肯听标下等的主意,只怕也不至如此。”
李越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田七一眼:“你到了那里,没有追寻一下粮车的下落?”
田七正襟危坐,道:“回殿下,属下到时他们离开已久,属下急着救人,就没有去找。”
“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开已久,又是周中书说的?”
田七看了一直不曾说话的那个兵士一眼:“是胡岩说的。周中书倒地时摔得闭过气去,也说不清他们是何时走的。”
李越的目光移到胡岩脸上:“是你护着周中书的?”
胡岩恭敬地欠了欠身:“是。标下想周中书文弱书生,怕他被暴民伤了。”
李越回眼一扫李卢二人:“周中书是粮队之首,竟让他伤成这样,你们都做什么去了?”
卢平一脸的不服气,李纵用力在他脚上碾压,他才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忿忿转过头去,李纵低头道:“标下等当时只想保住粮车,所以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李越冷冷道:“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纵怔了怔,低声道:“标下当时昏了过去,没有看到。”卢平也摇了摇头。李越转过头来看着胡岩,微微一笑道:“看来只有你知道了,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胡岩想了想,道:“标下当时也有些不大清醒,大约记得是往西去了。”
李越一挑眉:“往西?这么说当真是西定饥民?”
胡岩恭敬地道:“标下也不敢说,他们彼此间只是呼喝却极少说话,听不出是什么口音。”
卢平恨恨道:“定是西定饥民无疑!云州守竟然让他们进了关内,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田七眉头一皱,正想说话,门外忽有人道:“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正是周凤城的声音,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面色更是苍白。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周凤城向前跨了一步,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殿下,此次赈粮被劫,全是凤城一人之过,凤城甘受责罚。但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请殿下明鉴,切勿迁怒于人。”
卢平忍不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难怪有人说他是西定人,这么替西定说话。”
胡岩连忙也跪了下来,道:“殿下,周中书是文人,又心急赈灾的事——粮车被劫,是标下等职责所在,无可推卸,不能只怪周中书。”他这么一说,李纵跟卢平也只好跪下,卢平心不甘情不愿,扭着头鼻子里直喷气。
李越将身一仰,道:“周中书,你怎么知道不是西定饥民?”
周凤城脸色愈发苍白,道:“殿下,那些人虽然极少说话,但呼喝之间语音并非西定语音,请殿下明鉴。”
李越笑笑:“周中书对西定语音倒很有研究。”
周凤城道:“凤城本是西定人,自然听得出。”
李越眉梢微微一扬:“周中书果然是西定人?”
周凤城微微咬牙:“凤城的确是西定人,但并非因此偏袒西定。”
李越目光轮流在四人面上扫视,片刻笑了笑:“都下去吧。周中书身上还有伤,田七,送周中书回房。”
周凤城急得上前一步:“殿下—”
李越不容他多说:“田七—”田七立刻踏上一步挡住了周凤城:“周中书,请—”
周凤城还想说话,田七已经半架半扶地将他弄了出去,李纵三人也退了下去。李越眯起眼睛,扫了窗口一眼:“想听就进来,不用那么遮遮掩掩的。”
窗口迟疑片刻,脚步声响起,转到门前,柳子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李越微微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吧,有什么话就直说。”
柳子丹没有坐下,只看着他:“你,你相信劫粮车的是西定饥民?”
李越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柳子丹看他脸上笑容,稍稍有些放心,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越凝神听了听屋外并无他人,伸手把柳子丹拉着坐了下来:“田七描述了粮车被劫处的地形,正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若是一群饥民,只怕难有如此眼光。再者我们经过云州时,城中才有多少饥民?而且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仓促之间三百余人到哪里去弄到这么多的锄头铡刀?难道他们知道粮车要经过,早做了准备?何况押车这五百人都是军中精锐,又怎会同时染上时疫?”
柳子丹舒了口气,喃喃道:“那你为何要将周凤城软禁?”
李越笑了笑:“周凤城一介书生,要杀他其实最容易,何况他是粮队之首,若要劫粮,为何不先杀他?”
柳子丹微微一惊:“难道你以为周凤城……”
李越微微眯起眼睛:“周凤城虽然不是劫粮之人,但劫粮之人却是有意要护他一命。”
柳子丹微微低下眼睛,默然不语。李越偏头看看他:“怎么不说话了?”
柳子丹低声道:“只要你不会迁怒西定百姓,我已经感恩不尽。其他的,是你南祁之事,我不该过问。”
李越笑笑:“难道周凤城不是西定人么?”
柳子丹淡淡一笑:“他纵然是西定人,现在却在南祁为官。”
李越笑着摇摇头:“好,不说他了。倒是粮车被劫有些棘手。本来我打算着从这些大户身上挤一挤,再加上赈粮大概差不多,现在看来是不够了。”
柳子丹沉默片刻,缓缓道:“河道衙门内本有存粮五千石,只是都被河道提前运走了。”
李越失笑:“看来你是要跟柳子玉作对到底了——对了,粮食既然已经运走,柳子玉还跑来做什么?”
柳子丹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柳子玉对这三百亩屯田看得很重。西定本就缺粮,有了这三百亩屯田,他才能养士。今年汛情严重,他必是怕淹了屯田,所以赶来看看。听说我在向大户们借粮,这才过来……”声音渐渐低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眼神中的悲凉和愤怒。柳子玉是听说他独自一人回了西定才过来的,一是看他是不是私自逃出南祁,二就是,有意来羞辱他的。若不是李越及时回来,柳子玉还不知会对他做什么。可是他会从才名满天下的香公子变成人人皆知的男宠,这份羞辱,也正是眼前这个人带来的……
23.引蛇出洞
平河城大街上,一处处粥棚前围满了灾民,河道衙门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连李纵等三个伤兵也来帮忙。好容易忙到午后,灾民都发过了粥,几人才顾得上吃饭。李纵等三人刚捧上饭碗,便见周醒也过来坐下,点个头捧起碗就扒饭。李纵将面前的青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那些士绅的粮都运过来了?”
周醒轻哼了一声:“有殿下那一手,这些人都吓破了胆,弄出来的粮比初时料想的还多,总算这会都点清入仓了。”
卢平气哼哼地道:“西定那些暴民抢了粮米,老子们倒整天在这里为他们筹粮,真—”看了一眼周醒,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周醒冷冷一笑:“放心,这事殿下不会就这么算了。”
胡岩一直没说话,此时才状似随意地笑道:“忙成这样,周中书也不出来帮个忙,难道伤还没好?”
周醒敏锐地抬头扫他一眼:“你问他做什么?”
胡岩一怔:“没,没什么呀。不过这几天都没见到周中书,想他是不是伤还没好—”
周醒冷冷盯他片刻,道:“记着,以后不准再提他。”
胡岩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周中书他—”在周醒冷冷的盯视下,终于醒过神来,连忙低头扒饭,不敢再说。周醒环视三人,冷冷道:“都记住了:周中书在粮队被劫时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生死难测—明白了!”
李纵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到底是军中精锐,马上明白了些,齐声道:“是。”周醒这才低头匆匆扒完碗中饭,道:“殿下明日要动身去西定都城商讨赈灾之事,你们三个和田七哥留在这里帮林河道,我和柳公子跟着殿下。”说完起身走了。
这里三个伤兵看着他走远,卢平兴灾乐祸地一笑:“好,就说殿下不会放过周凤城,这次失粮死了那么多兄弟,杀他一百回都不够。”
胡岩道:“周中书可是太后的人,殿下要是杀了他—”
卢平打断他道:“什么殿下杀了他,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是在粮队被劫时受的重伤,能怪谁?”
李纵到底稳重些,拦了一句道:“别说了,周侍卫方才也说了,不准再提他,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胡岩道:“我也是替殿下考虑,要是这么说,倒是我多虑了。怪道这几天没看到周中书,原来是这么回事。”
卢平道:“一准是被关起来了,这几天我倒看见田侍卫往一个地方送饭,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大概就是给周凤城送了。”
李纵皱眉道:“你看你,刚才说了不准再提,你还说什么。吃饭吃饭,吃饱了还有晚上的粥要放呢。”
从河道衙门后门出去,是一条少有人走动的小街,顺街道右拐,过两个路口,是一间普通民居,破败的木门倾斜半掩,院中杂草丛生,似乎房主人灾年出外逃荒已久,此地已无人居住。只是此时最后面一间柴房却是房门紧闭,连窗户都从里面加固,昏暗无光,活像个牢房。房内桌椅皆无,只有一张床,床头上用铁链锁着一个人,死一般躺在床上。
院中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起,房门悄然打开,透进的光线落在床上人苍白的脸上,赫然正是周凤城。他似乎已经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张了一下眼睛,就又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来人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冷冷开口道:“周中书,今天想好了没有?”正是田七。
周凤城闭着眼睛,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摄政王殿下明知这些人不是西定饥民,又为何一定要我的口供?”
田七双手环胸也冷笑了一下:“周中书可真不愧是西定人——别说那么多废话,你是打算今儿再饿一天?”
周凤城原本红润的薄唇上已经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皮屑,闻言猛地睁开双眼:“西定百姓都在挨饿,我既是西定人,饿上几顿又如何?摄政王想以饥民劫粮为借口以西定用兵,那是再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口供!”
田七面色也变了变,冷冷道:“好啊,既然周中书以西定人为荣,那就跟他们一起饿死吧。”
周凤城苦笑一下,又闭上了眼,缓缓道:“难道我说了,他就能让我活下去?当日我在殿上奏请移他的御座,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如今不过晚几日罢了……”
田七等了一会,见他不再开口,冷哼一声,将门关牢,转身走了。这里周凤城躺在床上,双手被铁链紧锁在床头动也不能动,眼看窗棂里透入的一线天光渐渐黯淡,知道天色又黑了下来。正在怔忡之间,门忽然打开,两条黑影闪了进来,周凤城方自一惊,来人已晃亮了火折子,低声道:“周大人,是我,胡岩。”
平河城外是低低起伏的一片小山丘,夹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天色微明,远远可以看见平河城门已经打开,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陆续出城了。
“醒了?”李越倚着树坐在草地上,仔细擦拭手中的匕首,听到背后的呼吸声有了变化,回头微微一笑。
柳子丹有几分迷茫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片刻才想起来昨天出城之后,李越就让周醒赶着马车往西定都城的方向去了,却带着自己上了小山。只是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好象总是过了夜半吧。他身体本来弱些,再加上这几日为了赈灾忙得脚不沾地,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就睡过去了。
“给,喝口水吃点东西。”李越把水囊和干粮袋递过去,“周醒一会就该回来了。其实我说你不要来,和林影他们一起不是更好?”田七总会保护他,总比来吃露水强。
柳子丹低着眼睛没有回答,把盖在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递过去。这是李越的披风,不知什么时候加盖到他身上了。难怪没觉得冷,两件皮毛披风在秋天是足够了。
李越没接:“再披会,早晨风凉,等太阳出来再脱。”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城门。
柳子丹怔了一会,顺从地把披风又盖回肩上。为什么非得跟着他来呢?应该还是不放心吧,毕竟他的手段在南祁是见过的,如果他真像卢平他们所猜测的是想找借口对西定用兵呢?其实,就算他是想对西定用兵,自己又有什么能力阻止呢?
“殿下—”周醒从树林中现出身来,也是一身的露水,鞋上沾满草屑泥土。
“回来了?”李越甩手抛过一个皮囊,“喝口酒暖暖。怎么样,甩掉那些人了?”
“想必他们还在客栈周围等着呢。”周醒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笑容,“照殿下的吩咐,我半夜请了郎中来,闹腾了好一会,如今只怕都知道香公子病在客栈里。”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李越对他笑笑:“没办法,总不能说我病了,别人不信。那件事你打听了没有?”
周醒摇摇头:“没听说有什么商队进入西定,只怕那批粮还在原处呢。倒是饥民抢劫的事常有,不过据人说,一来这些饥民只抢粮不伤人,二来—”
“二来什么?”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周醒低了低头:“听说饥民暴动虽然各处都有,但经常有人看到他们当中有个为首之人,服饰时常变换,却——总是背着一张铁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