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到底不是心硬如铁之人,听到那喀的一声轻响,心里也不由一紧,脱口道:“让他说完。”
铁骥苦笑道:“多谢姑娘。我不是要逃走,只想见见王爷。”
不说还好,这一说,莫愁又是怒从心头起:“见王爷做什么?想骗王爷再替你去救你主子?你倒是有什么好处到王爷身
上?”
铁骥哑然,低下了头,心里一片说不出的苦涩。草原上的铮铮男儿,最怕的就是受恩不还,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救铁骊
。可是欠了李越的,他又拿什么来还?
莫愁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黯然,明明是打断了骨头也不吭一声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全然无助的样子,心里不觉软了
软,表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冷着脸道:“带他回房!再让他跑出来,你们两个小心些!”
铁骥挣扎着不肯走,急道:“姑娘,请你让我见见王爷!”
莫愁沉着脸道:“王爷不在。”
铁骥无言以对,无力地松开手,任侍卫拖走。莫愁沉着脸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冷冷地道:“王爷下朝我自然
会告诉他,他若愿意见你自然就见了。你若再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铁骥感激地看她一眼:“多谢姑娘。”心里明白这女子其实也是嘴硬心软罢了。
莫愁嗤了一声:“多谢什么,谢我打断你的腿?”向侍卫道,“戴上脚镣,再让他跑出来,你的脑袋就别要了!”
侍卫连忙点头,拖着铁骥去了,莫愁一回头,猛然见田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不由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悄没声
息的,不怕吓死了人?”
田七脸色阴郁,半晌才道:“你以前从未因殿下的床闱之事发怒。”
莫愁怔了一怔,道:“以前不一样……”
田七截口道:“有什么不一样?”
莫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田七径自接下去:“以前西园之中雨露均沾,你只替十弟抱不平。现在柳子丹专宠,你就看
不惯了?”
莫愁窒了一窒,被说中了心事,不觉微有些恼怒:“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骑出身各自不同。田七本是莫愁府上家丁之子,自幼便学些拳脚陪着这位小小姐玩耍,虽说是尊卑
有别,幼年之时倒还没有多少上下观念,长大之后为着这少年交情,关系也就不同于一般主仆。后来风定尘满门或诛或
流,莫家以友戚连坐,男子一概流放,几个女眷虽说不曾流放,但家财尽皆抄没,富贵中人流落到贫民巷中度日,其凄
惨可想而知。田七流放军中,随了风定尘四处拼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虽是侍卫之名,却与一般下人有天壤之别
。风定尘平定东、西二国挥师回京,便遣田七在破旧民房中找到了艰苦度日的莫愁。故而莫愁与田七之间说是旧主,又
比平常不同,甚至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田七对她言语之间也稍稍随意些,但似今日这般一针见血,地还从未有过。莫愁
也是有些恼羞成怒,这才端出主人的架子来。
田七自己也怔了怔,面上神情顿时起了变化,喃喃道:“不错,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
莫愁见他神情古怪,自觉言语太过了。她家中父兄俱已死于流所,母亲姊妹也在八年的饥寒日子中陆续离世,满门上下
几十口,如今只余她和田七二人,自然另有一种亲切。当下道:“是我说得过了,只是你这般说话,若是被殿下听到可
就不妥了。”
田七低着头,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满脸苦苦思索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语:“你也变了,我也变了……”
莫愁诧异道:“什么你变我变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自从陆州回来你便古古怪怪,到底是怎么了?”
田七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口中道:“殿下该散朝了,我去接他。”
莫愁追上一步道:“不是有周醒么?你去做什么?”自从陆州回来,田七的伤还未痊愈,李越一直没派他做任何事,就
是养伤。
田七也不回答,径自去了。莫愁真是莫名其妙,呆了一会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等着见王爷的,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喃
喃道:“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这个时候,英元殿已经散朝了,但田七赶到殿外的时候,周醒还守着马车等在殿外,并不见李越的影子。看见他来,周
醒一怔,脸上立见喜色:“你怎么来了?”
田七笑了笑,眼睛四下搜索:“殿下呢?”
周醒指指英元殿后:“和康主事在文阁谈话呢。”
田七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端详周醒。周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道:“七哥,你在看什么?”
田七若有所思,道:“你现在对殿下,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惧怕了。”
周醒本是军中的军奴,是风定尘当上羽骑将军后才收到的人,年纪既小,跟随风定尘又晚,对风定尘始终畏惧有加,初
到风定尘身边时曾经语不成句,后来年纪渐长才好些,但畏惧之心仍然不去。此时田七这么一说,周醒怔了片刻,才道
:“这……殿下如今……我……”竟不知如何措辞。
田七紧盯着他,道:“你也觉得殿下如今变了?”
周醒思索道:“殿下这些时候脾气确是温和许多,或者是因为安定侯?”
田七低声道:“殿下脾气改变之时,安定侯可不在身边……”
他声音极低,周醒离得虽近,也未听清,疑惑道:“什么身边?”
田七脸色又复阴郁,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殿下脾气温和,恐怕未必是因为安定侯。”
周醒道:“那七哥觉得是为了什么?”
田七道:“你觉得殿下是几时开始改变的?”
周醒想了一会,道:“当时周中书在殿上进谏殿下的座位之时,我本以为殿下定要杀了他。现在想来,殿下那时确是与
前不同了。”
田七道:“恐怕还要早些。”
周醒皱眉道:“还要早?那是什么时候?”
田七不答,只道:“若照殿下从前的脾气,周凤城早死了十次八次了。还有这个铁骥,明明曾经言而无信,殿下从前是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现在却还留着他,岂不奇怪?”
周醒思索道:“不过殿下也自有道理。周中书确是个人才,现在不也为殿下所用了?至于铁骥……他那一手连珠箭法确
实天下难寻,殿下如今身边没有多少人手,自然要招揽人才,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田七冷笑道:“我倒觉得,殿下是越来越变心软了。”
周醒道:“或者殿下有了安定侯,心里开心,自然不愿多杀人。”
田七道:“不错,殿下最近确实是比从前开心得多,开心得太多了。”
周醒看他一会,犹豫道:“七哥,难道殿下如今开心,你看着不欢喜?”
田七怔了一怔,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醒别过头去不看他,轻轻道:“我跟着殿下的时候少,但也看得出来,殿下
并不开心。他虽是摄政王,其实对朝政也不怎么感兴趣。说到身边人,西园里虽有那么多人,哪一个他也不放在心上。
外面看是一呼百应,其实你我都知道,殿下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如今有了安定侯……我心里,是替殿下高兴的。”
田七喃喃道:“你,你高兴么?你也知道,殿下从前……”
周醒转过头来看着他,认真道:“七哥,我知道我来得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和十哥他们感情深厚……但
,但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殿下,我觉得殿下这样子才好,才过得开心,才……活得像个人。他以前,太苦了。”
田七眼中满是矛盾之色:“……也,不只是为十弟……你不知道,唉,你究竟是来得晚,对殿下……”
周醒凝视他:“七哥,我对殿下怎么了?”
田七对着他认真的眼色,终于苦笑一下,喃喃道:“我,我再想想……”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58.情报网
田七和周醒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李越并没听到,此时他正在文阁之中,专心与工部主事康梁打擂台。
文阁在英元殿之后,本是皇帝散朝后处理奏折的所在,因本朝皇帝年幼,朝事皆由摄政王代理,而摄政王又不愿在宫中
批折,所以这文阁如今形同虚设,只是每日有人来打扫干净充个面子而已。此时文阁中连清扫的内侍宫女也被打发了开
去,就只余李越和康梁两人。
“康主事,裁军令已下十几日,节约的军饷可分配到春耕事宜中了?”
康梁始终半躬着身子,恭谨之色无可挑剔:“已经安排妥当,这是明细册子,请殿下过目。”
李越连接也不接:“这种东西本王不看,表面文章能看出什么?”
康梁神色不变,躬身道:“殿下如疑下官从中渔利,大可清查工部帐册。”
李越嗤之以鼻:“清查工部帐册?本王可没那么多工夫。工部帐册成千累万,等本王查完,你都可以寿终正寝了。”
康梁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道:“殿下难道是一定要定下官贪墨之罪?”
李越哼了一声:“你以为本王没有证据?”一甩手扔出一叠纸,“你看看这个。”这正是那个偷东西的小吏的供状。
康梁捡起来看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殿下若凭此定下官之罪,下官也无话可说。”
李越看着他也笑一笑:“无话可说是么?你嘴上无话可说,心中却在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不是?”
康梁夷然不惧:“下官小有家业,尚可自养,供职工部以来,虽经手金银无数,但无一钱入私囊。此心此意,天地可表
。”
李越看着他,脸上笑容逐渐扩大:“不错,你就是因为没有私藏一文钱,才敢站在这里与本王顶撞,可是?”
康梁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后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居然再也笑不出来,勉强道:“殿下如若不信……”
李越截断他的话:“如若不信,可以去查你的私帐,是不是?那就不必了,本王相信这宫里流出去的钱并没有入你的家
产。”
这本来是好话,可康梁听着他古怪的语调,心里却越发寒冷,道:“殿下—”
李越再次截断他:“康主事是大商人,银钱上的事自然无不通晓,有个很有趣的说法,不知康主事听过没有?”
康梁本能地觉得不对,但也只能问下去:“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下官洗耳恭听。”
李越看着他,微微笑着,淡淡吐出两个字:“洗钱。”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康梁浑身一震,竟然窒了片刻才能说得出话来:“殿下的意思,下官不明白。下官经商十数年,从
未见过谁还要将银钱洗过才拿出来使用。”
李越似笑非笑:“在火里薰黑了的银子,自然要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
康梁面白如纸,强笑道:“殿下真会说笑,谁家会将银子扔在火里?难道是钱庄失火了不成?”
李越笑容一敛,冷冷道:“康梁,你无非是觉得自己为太后办事,既没有中饱私囊,又没有留下证据,想来本王奈何你
不得,是么?”
康梁不敢说话。李越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脖子上,冷冷一笑:“本王如今代皇上摄政,真要杀人,又何
需什么证据!还是说,你指望太后为你出头?”
康梁汗下如雨。他何尝不知,以摄政王之尊,要杀他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实在易如反掌,而太后只怕也不会为了他与摄
政王冲突,多半是不闻不问,事后再设法找个替代他的人罢了。
文阁之中一片死寂,康梁脸上汗水滚滚而下,终于颤声道:“殿下,殿下……下官……”
李越看他语不成声,忽然微微一笑:“康梁,这个工部主事俸禄微薄,你家产千万,其实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耗
费银钱来捐官呢?”
康梁嗫嚅道:“下官,下官……”他不知李越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李越也不需要他回答,缓缓道:“士农工商
,商为四民之末,地位低微。你花钱捐官,无非为了由商而士,可以提高地位罢了。不过,你用这样的方法立于朝堂之
上,那些考中功名的官员,就真的看得起你了么?”
李越这几句话,正说在康梁心上。不要说南祁,就是当今五国之中,商人的地位都是四民之末,赋税既重,官府又不扶
持,便是他虽然有千万家私,只因世代经商,不必说那些士子,就是普通百姓,务农务工之人,看他也不算什么。便是
他花钱捐的这个官,也只能在京城之内,不必想放到地方上去谋一个肥缺,若不是太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将他调
到工部手握实权,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只能顶着个空头衔枯坐度日了。
李越也不看他,继续道:“如今皇上选妃,你的女儿虽然才貌双全,但这皇后之位是断然无望的了。这些入宫的女子哪
一个没有身家背景,你女儿身后却是个世代经商之家,依你看,她在宫中,除了银钱之外,还能得几分助力?”
康梁唯有苦笑。虽然说一女入宫,全家富贵,但那只不过是平民百姓的传说罢了。深宫之中勾心斗角、势力倾轧,女儿
既无有力的外戚支持,一旦不能得宠,那日子就难过了。虽说他有的是钱,但这些钱用来买通宫女内侍可以,要用到皇
后皇帝那里就没用了。
李越悠然道:“现在太后还用得着你,估计几年之内她的日子还好过。不过,有朝一日你没了用处,或是太后一朝驾崩
,六宫之内都由皇后做主,你看你女儿跟高家小姐或是韩家小姐关系如何?”
康梁无话可说。高硕才为人圆滑,表面上大家还是能打个招呼的,但高家世代为相,门阀之高贵与他不可同日而语,自
然攀不上交情。韩家军功卓著,虽然算不上世家,但在本朝却颇为显赫,自然也看不上他。无论这两家的姑娘谁做了皇
后,自己女儿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李越停下踱步,看着康梁:“你只有这一个女儿吧?自幼想必也是爱如珍宝,娇生惯养的,你难道不想女儿嫁个好丈夫
,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深宫之中,多少女人都是无所事事,只知盼望皇上,如果能生儿养女还好,若是儿女都没有
,将来就只有在无波殿过冷清日子,就是你年老之后,想让儿女养老送终,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无波殿是皇帝驾崩后留下的妃嫔们度过余生的地方,康梁虽未去过,却也能想像得出其中的生活,不由打了个冷战。他
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确是当做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跌了,何况偌大家业,将来都是女儿的。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