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丹微笑地看着他。这人总这样,只要他放在心上的,都是特殊的。那块翡翠握在手心里暖暖的,真像是握在手里一小块春天。
端午节天气好得很,一早上太阳就出来了,风都是温热的,似乎在催促着人们脱下厚重的裘衣,换上轻快花哨的夹衣,到郊外去踏青游玩。
摄政王带着三个贴身侍卫,两个质子侯爷,外加一个侍女总管,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去郊外看马球。今天马球场热闹非凡,皇上、太后、皇后、嫔妃、官员、家眷,坐了满满一场。女眷们个个插金戴银,争奇斗艳,虽然是不敢逾越了身份,却都是尽可能地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皇上那一边。这大好的日子,皇后也是盛妆出场,不过所谓盛妆,也不过是按制戴着祖传下来的凤头钗,除此之外居然再无饰物,坐在一干珠光宝气的嫔妃中间反而引人注目。不过摄政王一到,大家的目光呼啦一下又都转过去了。男人们都在看那两位质子侯爷。安定侯不用说了,大家早有闻名,如今太平侯也住在王府之中,大家也都知道摄政王因东平王后暴卒就亲自带太平侯回国送葬,可见这关系也是暧昧,因此人人瞩目。只见安定侯身穿淡青锦衣,头上金冠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愈显得面如冠玉,尤其神采飞扬,更令人见之忘俗。旁边的太平侯虽然是一身红衣,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郁郁之色,相形之下,不免见绌。女人则都在看摄政王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女子。莫愁头上既没有珠花也没有钗簪,却有七只彩色水晶镶嵌的蜻蜓在一头如云乌发间闪闪发光。仔细看可以看出是用一条金链连缀起来,将金链缠在发间,水晶蜻蜓自然跃跃欲飞,光彩灿烂。这东西见所未见,当下便有不少女眷想打听这是什么首饰,是哪一家金坊出来的。莫愁一下子变得比皇上的嫔妃们还引人注目。
李越倒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心思都集中在马球场中,眼睛溜来溜去在找卫清平。他在马车里还带了一顶发冠,是给卫清平定做的。这件事,他可没敢让柳子丹知道,自己悄悄藏在莫愁带的食盒最下面一层。关于清平的事,他想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对柳子丹说,而且现在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更有东平北骁联军的事在那里压着,他也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下面场中战斗正酣。数十名军士紧身劲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硬木球杆,争着击打那小小的木球。小皇帝到底是孩子心性,看得兴高采烈,不时还大声呼喊鼓劲。有皇上在台上这般投入,底下的军士自然更加起劲,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李越却没多大兴趣。看清平不在场中,也就看不下去了。想了想悄声向柳子丹道:“我去解个手,你们在这里看。”也不带人,偷偷溜了出去。先溜到马车那里把发冠取了出来,然后去打听卫清平在哪里。
今日皇上出行,不只宫内侍卫随行,守城将军也得带兵前来保卫,因此李越很容易就找到了卫清平。他正带着军士在马球场外护卫,银盔银甲红马,格外显眼。李越一眼看见,心情没来由地就好起来,不过当着军士的面也不好太显眼,用力打了个口哨,策马先进了旁边的树林。这一声口哨是特训军在山谷中时所用的集合哨,果然身后马蹄声响,清平随即跟了进来,微笑道:“殿下怎么不在球场看球?”
天气已经暖了,他这么顶盔贯甲的就有些热,脸颊比平时要多一层绯色,看在李越眼里分外的艳色逼人,不由也微笑起来:“有件东西给你。”
清平打开那盒子,一见里面的东西,不由怔了:“这——”里面是一顶发冠,比之普通发冠稍小,样式简洁不加纹饰,只在上面镶了一块赤红如血的宝石,既轻巧又大方。清平垂下眼帘,手轻轻抚摸着宝石,轻声道:“殿下这是,送给我的?”
李越放松缰绳,任马自己走:“对。你,还没举行过冠礼吧?”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直接提起卫清平的过去。清平肩头微微颤动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从前在西园时,男宠们都不能戴冠,只用发带束发,以示与寻常男子不同。后来出了王府,就是胡乱买顶发冠随便戴上,加冠的事,已经连想都不去想了。
李越迟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自东平回来,他和清平见面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何况在军中,清平都是行礼即过,除了那次他收伏军士之后曾与李越把酒笑谈之外,两人还真没什么机会多说几句话。他不是有意躲着李越,却也不会特意来找,而是顺其自然,只是如今两人都有官职在身,这个“自然”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李越正在想再说点什么,清平已经低声道:“清平以为,这一生已经没有机会再举行冠礼了。”过了十八岁,谁还能再重新举行冠礼,就是勉强举行了,也是不伦不类的事。
李越叹了口气:“冠礼不过是个形式,你心里知道自己,也就是了。”冠礼代表的是男子告别少年时代,正式成了男人。男宠因为不能被当做男人看,所以自然不会有冠礼。
清平端起那发冠仔细端详,忽然抬眼望向李越:“殿下可肯为清平加冠?”虽然他如今已经可以戴冠,但没经过那个过程,心里总有那么一块遗憾。
李越怔了怔:“我想过,可以在府里为你重新举行——”
清平打断他的话:“清平不是要什么仪式。年龄已过,再有什么仪式都已不妥。清平只是想,由殿下为清平戴上这个。”
李越左右看看:“在这里?”未免太不郑重了吧?想当时他为柳子丹加冠,至少还是在房间里吧。
清平却微微一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天地为证,还有什么礼节能隆重过此?”
一句天地为证说得李越肃然。清平轻轻取下头上银盔,解开发带,头发披散下来。李越策马上前,为他将头发轻轻拢起,戴上那顶华贵的发冠。宝石在阳光下灿烂无比,清平抬头摸摸,向李越轻轻一笑,那笑容之灿烂竟然压过宝石的光芒,看得李越心摇神驰。
清平脸上微微红起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轻声道:“清平如今住在西城门水街头上,殿下若是有空,不妨过来一坐。”其实李越早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他从来不说,李越也装不知道。如今他竟然提出邀请,其中含意,不言自明。李越只觉身上忽然热了起来,怔了一下才能嗯了一声,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清平脸上红晕更深,小心地将银盔戴到头上。李越定做这发冠的时候就考虑到他戴盔的事,所以发冠才做得比普通发冠扁些,这时再戴上银盔倒也并不碍事。清平眼睛一直不看李越,低声道:“清平先告退了,还有防务。”轻轻一鞭,马儿轻快去了。
李越呆在原地半天,心里翻腾不已,半晌才定下神来,刚刚圈马回头,突然定住,一手已经在暗中握住随身携带的匕首,沉声道:“什么人!”
片刻,只见一人慢慢从树丛后移出来,手中弩箭正正对着李越心口,正是田七!
87.摊牌
李越定定看着田七,微微一笑:“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七见他不动声色,心里忐忑不安,稍稍后退一步,厉声道:“不要动!你不是殿下,到底是什么人?”
李越笑了一声:“我天天在你眼前,怎么能掉包?我不是风定尘,那会是谁?”
田七手上弩箭牢牢对着他,冷笑道:“你不是!休想骗我!”
李越嗤笑道:“你说我不是,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田七犹豫半晌,缓缓道:“你,你是哪里的妖魂?竟敢附在殿下身上!殿下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李越大为惊讶。想不到柳子丹都想不出的问题,田七竟会猜到真相。却不知柳子丹是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田七却没这种想法,加上他是贴身侍卫,与风定尘又是长年相处,这身体是不是风定尘的,他自然知道。若说一个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就这么换了,那是万不可能之事,因此想来想去,只有魂魄附体之说,虽为邪异,倒可解释。此时见李越神情,越发相信自己猜对了,厉声道:“殿下哪里去了?快说!”
李越叹了口气:“你对风定尘倒真是忠心,不过,恐怕他已经死了。”
田七眉头一跳,手指在机括上一紧:“是你谋害的!”
李越失笑道:“不是。他先死了,我才能来。不过说了,你大概也不信。”
田七果然是半信半疑,手中弓弩微微上抬,对准李越头部。他知道李越的身手,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何况这具身体本是风定尘的,若射伤了,伤的还是风定尘,若射死了,风定尘魂魄又不能回来,岂不全完了?
李越见他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手指愈扣愈紧,但始终不扳下去,大约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风定尘怎么死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若是还想他回来,多半不可能了。”口中说着,手垂下来,准备田七若扣下机括,好及时拔刀自卫。
田七早防着他,一见他动,厉声道:“不许动!”一面向斜后方又退一步,欲退到树后遮蔽自己身形。不料他一脚踏下,忽然身体一晃,闷哼一声,扣在机括上的手指不由自主一紧,铮铮连声弓弩已经发射。不过晃动之下失了准头,李越一伏身,也就全躲过了。眼见田七已经跌坐下去,突然想到是怎么回事,跃下马飞奔过去一看,果然田七手握脚踝,踝骨上部一对小孔,冒出一点紫黑色的血珠,旁边一条蛇已被他拔刀断为两截,还在微微蠕动。
李越一瞧这蛇体色土灰,有菱形暗纹,头做三角,心里暗叫不妙,蝰蛇毒性强烈,这年头也不会有什么蛇毒血清之类,可不要命了?立刻撕下一条衣襟牢牢扎住田七膝弯,阻止毒液随血上行,拔出匕首在牙痕上切开十字切口,用力挤那毒血,挤出来的已全是紫黑色。转眼间田七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李越书房里着急,想想自己口腔里没有破损处,索性低头俯在伤口上用力吸吮。一口口吐出来的也都是腥臭的污血,直吸了十几分钟,吸出来的血才转为淡红。李越稍微松了口气,但知道必然还有毒素已经进了血液,若是没有相应的药物治疗,还是不行。当下抓起两截断蛇,起身将田七扶到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鞭马向山下飞驰。
田七小腿麻木,全不知痛痒,自知这毒来得厉害。原拟不是被李越借机杀了,也是由他自生自灭的,想不到李越竟然替他吸毒,心下怔忡之间,已经被李越提上了马背,惊了一下,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李越厉声道:“别动,不要命了!”别说能不能赶快找到合适的解毒药,就说这个止血带,虽然能够有效阻止毒性扩散,但使用超过半个小时,会阻断血液循环引起坏死,到时候田七就算死不了,这条腿也非截掉不可了。
田七头一次听他如此疾颜厉色,怔了一下,不动了。李越打马飞奔,忽听田七道:“其实你与殿下并不相像。”
李越哼了一声:“废话!”要不然他能被人识破吗?
田七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继续道:“开始之时,你确是骗过了我。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你是几时顶替了殿下,只不过后来你专心国事,我便瞧出蹊跷来了。”
李越忍不住起一点好奇之心:“为什么?”
田七微微冷笑:“你对殿下有几分了解,便敢模仿于他?你可知他最恨的便是风氏皇族,又怎会风氏天下花半分心思?”
李越哼了一声:“我本来也没想模仿他,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根本没到这里来。不过这话现在说也无益。我倒听说,风定尘并非风氏血脉?”
田七微微讶异:“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越道:“高硕才告诉我的。”
田七冷哼一声:“果然是这个自作聪明的老狐狸!不错,外人多说殿下的母亲与人有私情,殿下并非风氏血脉,其实全是一派胡言!这只不过是其他侍妾嫉妒之下造出的流言而已。”
李越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了:“哦,虽是流言,但风定尘的父亲居然相信了,对他们母子必然是不好了?”
田七沉默片刻,方道:“殿下九岁之时府中传出流言,老亲王深信不疑,将殿下的母亲囚在小院。合府上下只有羽公子仍对他亲切如初,可惜……因此殿下恨风氏王族入骨,又怎么会为他们的天下操心?”
李越奇怪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平定东西二国?这不是为风氏打天下么?”
田七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一来有了战功人马才能逼宫复仇,二来穷兵黩武,左右树敌,正是风氏天下灭亡之道!”
李越哦了一声,点点头:“果然心思够狠!这样一来,等到他自己死了,南祁必乱,东平西定二国借势一反,恐怕不但是风氏坐不住皇位,就连国家也被人瓜分了。”
田七哼了一声:“可笑你还当真尽心尽力操劳起来。莫愁姑娘不知殿下身世,十二弟跟殿下时间尚短,都看不出,却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李越淡淡道:“你那位殿下可以不管这国家,因为他一死,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问了。我不行。我若现在死了,莫愁下场如何?周醒下场如何?陆韬陆绩下场又会如何?就是这王府里的侍卫们,还有朝中归附摄政王的官员,又该有什么下场?”
田七怔了一怔。他从未想过这问题,登时哑口无言,低头不语。李越加上一鞭,催马再快些,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我不是风定尘,你想怎样?”
田七又是一怔,冷笑道:“如今我命在你手,你何须问我?要杀便杀,我绝无二话。”
李越摇摇头,眼看城门已在眼前,猛加一鞭,不理睬田七的话,径自驰进了城。田七等着他决定,却见他真的直奔太医院而去,不由怔怔道:“你,你为何不杀我?”
李越哼一声:“要杀你,刚才何必救你?别在这给我乱动,腿不想要了是不是?”
田七大声道:“你难道不怕我将你身份揭穿?须知你根本不是——”
李越龇牙一笑:“不是什么?”
此时已到太医院门口,自然有人认识摄政王,忙不迭上来迎接,田七面色变了又变,却咬住了牙,终究没将最后那几个字吐出来。
果然蝰蛇的蛇毒不是盖的,虽然有太医院秘制的蛇药,也是大费了一番周折。太医大拍马屁,夸赞李越处理及时手段高明,说若不挤出毒血扎住膝弯,田七必然没命云云,听得田七脸色青红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加上莫愁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问他是怎么被蛇咬伤的,更问得他张口结舌,只好装做头晕躺下,才算得了清静。
这一通忙乱就到了晚上,李越还没想想该找什么借口出去见卫清平,就被柳子丹堵在了书房里。柳子丹紧紧关上了门,低声道:“田七怎么会受伤的?马球场那地方不会有蛇,你们去了哪里?”
李越叹口气:“田七跟我摊牌了。”
柳子丹没听明白:“摊……什么?”
李越揉揉眉心:“他说了,我不是风定尘。本来他似乎想射我一箭,正在犹豫,却被蛇咬了。”
柳子丹面色猛然一变:“他果然发现了?那你为何还要救他?为何不让他自生自灭?”
李越摇摇头,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别这么狠,这样子不适合你。毕竟他到最后也没有射这一箭……”
柳子丹急得低声喝道:“你疯了?你死我活,不可有妇人之仁!难道真要等他揭破你的身份你才肯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