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丹抬头看着他:“春荒时节,本来民不聊生……何况水利……”
李越摇摇头:“水利年年修,年年不顶用。林影修的那些东西,不是半途而废,什么也没派上用场?他做了几年河工,又被撤下来,等河渠什么的都被大水冲垮了,再派他去修,再花一笔钱?这不是修河工,是烧钱!我敢说,就是现在他在河工这位子上,也拦不住有些人贪污河银!为什么水利年年修乐此不疲?你以为那些官真是为了民生?还不是为了自己捞钱!其实河工真用得了那么多钱?我看不知有多少被人捞了去!你那位二哥难道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他不过是用这个借口来压你,让你到我这里来讨情罢了!”
柳子丹哀求地看着他:“可是西定百姓何辜……”
李越摇摇头:“贡银的数目我也想过,这个数字并不算惊人,之所以会成为西定巨大的负担主要是因为百姓在交税之外还要交贡银!”
柳子丹惊诧:“你的意思难道是百姓不再交税?”
李越看看他:“西定百姓每年交的税比贡银数目要大得多了。”
柳子丹惊道:“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李越道:“为什么不可以?西定现在只是南祁的属国,所以年年上贡,有双重负担。如果两国合一,西定百姓只需交税,贡银这一项当然就可免除。”
柳子丹惊得猛从他怀里挣了出去:“两国合一?那西定百姓的税交给谁?”
李越平静地道:“自然是上交南祁国库。”
柳子丹质问道:“那西定国库呢?”
“西定并入南祁,还需要什么国库?一应开销自然都从南祁国库开支。”
柳子丹惊得几乎呆住,半晌才道:“你,那你把西定皇族置于何处?”
李越仍然是平静的口气:“西定皇族可以保留爵位和奉禄,但是一切实权都要交出,由南祁另设官吏管理西定。”话说好好的一个晚上,怎么会扯到这样的话题,把气氛破坏成这样啊!
柳子丹不知自己是惊是怒:“你这是让西定亡国!”
李越叹口气:“西定现在没有亡国吗?”
柳子丹登时呆住。李越轻轻把他搂回来:“你好好想想,这样其实是最好的。西定如果还是属国,永远都会低人一头,只有真正成为南祁之民,才能享受到与南祁百姓同样的待遇。”
柳子丹咬牙道:“西定连自己的皇帝都没了,便成了亡国之奴,还谈什么待遇?”
李越叹道:“所谓亡国之奴,怕的是失去尊严和生命的保证。如果西定换了一片天,百姓仍然可以安居乐业,恐怕他们不会在意头上那片天究竟是什么颜色。”
柳子丹几乎是愤怒地瞪着李越:“你,你早就这样想了吧?”
李越点点头:“对。早在你父亲的讣告发来的时候我就在考虑了。你说得对,柳子轻做了皇帝,那些外戚必然更加专横,百姓的日子难过。柳子贤做了皇帝,未必能压得住局面,到时候群臣倾轧,没有个安心干活的,百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呢……你的性格实在也不合适做皇帝。数来数去,你们柳家其实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继位人。如果真要改变西定的局面,我这个法子其实是最好的,也是一劳可以永逸的。你是聪明人,好好想想。”
柳子丹猛地站起来:“我不想听你这些莫名其妙的道理!你无非是想彻底吞并西定,连宗庙也不留!你——你好!”
李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没有追出去。柳子丹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皇权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时可以改变的,总得给他适应的时间。不过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马上去动西定,他尽有时间去考虑。只是看他愤怒的样子,恐怕很要跟自己打一段时间的冷战了。
62.清平回府
夕阳西沉,山谷里的喊叫声终于渐渐低了下来,先完成今天的训练任务的人已经开始收起武器往住处走,还有些拖在后面的人仍在做最后的冲刺。李越站在谷地通往住处的唯一一条小路中间,看着这群虽然精疲力竭却仍然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有些人虽然做了一天艰苦的训练,仍然不肯好好在小路上走,偏要走到旁边的山坡上去,还要比比谁跑得快。有些人一边走,一边还要跟同伴争论今日训练谁最出色,讨论今日比试的得失。这群人,个顶个的都是刺儿头,谁也不服谁,哪管你是摄政王还是皇上。要不是初来山谷那天就借着天色地形给他们当中最顶尖的二十人上了一堂伏击与反伏击的课程,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惜那天在林子外面的人并没有看到是怎么回事,所以有一半人因为他折服了这二十人而心悦诚服,却也有一半人并不服气,认为换了自己可能做得更好些。说老实话,要不是为了怕田七周醒这些摄政王的亲信看出明显的破绽,李越还真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几个不服气的好好教训一下。男人就是这样,永远只佩服比自己强的人,有时候不用拳头还真解决不了问题。
李越用眼角余光瞟一下远远跟在后面的田七。他敢肯定田七已经起疑心了。周醒跟摄政王的时间短,当初的吕笛和简仪又与他相处的机会太少,而田七不但早就跟随了风定尘,平时又是贴身服侍,不管自己再怎么小心,总不是真正的摄政王,难保没有不可解释的破绽落到田七眼中。他这些日子的反常,恐怕就是为此吧。李越对此事确实有点无可奈何。他能怎么办?要说把田七杀了是最保险的,可是田七既没杀人又没放火,就是现在心有疑虑,也没采取任何行动,他能随便就把人杀了吗?当然,要是换了风定尘本人遇到这种事,说不定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可他是李越啊!是受过三十年普法教育的人啊!所以他现在既然不能“把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就只好采取被动等待的方式,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大部分人已经走回宿营地,山谷中渐渐沉寂下来,李越才看见他等的人出现在小路上。往路中间一站,挡住那个似乎想假装看不见的人:“你的手臂怎么了?”
卫清平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躬身行了一礼:“殿下安好。”
李越没好气:“安什么好!你的手臂怎么了?”他观察两天了,卫清平的左臂似乎不敢用力。他的体力本来不是很好,对于大量的体力训练一向完成得比较慢,现在左臂不敢发力,每天规定的五百个引体向上和俯卧撑就更吃力了。
卫清平若无其事地活动一下右臂:“属下的手臂没什么——”没等他说完,李越已经在他左肩上用力一拍一拉,立刻疼得他变了脸色,咬紧嘴唇才算没叫出声来。
李越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卫清平想挣脱出来,但是左肩着力便疼痛不堪,只好跟着走。军士们都是十人一组住在一起,只有铁骥这个教练有一间单独的小帐子。李越直把清平拉进小帐子,哧一声扯开他的衣裳,在他肩头上一捏,怒气冲冲地说:“拉伤这么严重,为什么不休息?”
卫清平痛得脸都白了,却强撑着微微一笑:“只是这几日弯弓急进了些,过几日熟习之后自然便会好了。”
李越更怒!这不是简单的肌肉疲劳,是肌肉拉伤好不好?再练下去,肌肉拉伤变成肌腱撕裂,这条手臂基本上就废了,恐怕这个时代没什么医生能手术修复吧。
“你不是乍一弯弓不能适应,而是练习太过伤了肌肉,要是不休息,肌肉和筋腱撕裂,你这条手臂就废了。”铁骥的要求是人人都得能开强弓,全体军士都配备了最硬的弓,每日至少射二百箭,这个活动量对肩肘关节来说可不算小。
清平低下了头,没有作声。从侧面看过去,他明显地黑了瘦了,轮廓更加鲜明而深刻。李越问过当初给他诊治的御医,御医说,化功散其实是种极霸道的损伤身体的药物,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要想恢复,一方面要用药物好好调理,另一方面还要慢慢打熬筋骨从头练起,既不可二者缺一,也不可操之过急。但是现在山谷之中的训练量是“非人”式的,更不会有什么药物调理,清平完全是凭着超人的毅力在坚持。可是他的意志虽然能坚持得住,身体却要支撑不下去了。肌肉严重拉伤就是身体已经要崩溃的前兆。他的身体,其实真的吃不消这样的训练。
“收拾东西跟我回去。你得好好休息调理。”
清平猛地抬头:“不!”
李越大怒:“你一条手臂不想要了是不是?”
清平倔强地昂着头,他的下巴瘦得像刀削的一般,眼睛却异常明亮:“听铁教习说,再过几日就要进行第一次淘汰了?”
李越无语。五百人在这个山谷里训练是太拥挤了,而且这五百人也不可能个个都合适,他的确是已经打算尽快进行第一轮淘汰,去掉二百人左右。这淘汰下来的二百人可以到各军中去做教习,把在山谷中学到的东西去教给其他士兵。而这剩下的三百人,才是李越真正要进行特种兵训练的对象。
清平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斗志:“我不想被淘汰掉!”
李越瞪他:“就拖着这条手臂?你用一只手去对付人家两只手?”
清平微一仰头:“如果只是淘汰一二百人,我用一只手也可以留下!”
李越对他这副自信的模样真是又爱又恨:“然后呢?然后你一只手就废了,我留个废人做什么?第二轮淘汰你还能过么?”
清平固执地看着他:“如果我此刻离开,就连参加第二轮的机会也没有了。我改换名字,托了思南推荐才能进来,不是为了半途离开的。”
李越叹口气:“你不就是要参军吗?那机会有的是!”
清平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我要做,就做最好的!”
李越再次叹了口气:“好,我把第一轮淘汰延后到冬猎场上进行。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吧?你有二十天的时间,赶紧把手臂养好,否则你就算能打败所有的人,我也可以把你一脚踢出去你信不信?”
卫清平再进王府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动。莫愁很明显地是不太高兴,板着脸去安排房间,再派人去请御医,走出门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殿下,奏折都在书房里,等着殿下批阅呢。”
李越一阵头疼。柳子丹已经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五天冷战。本来每晚在书房批奏折的时间过得十分轻松愉快,现在柳子丹人影全无,李越又得自己去连猜连蒙的念奏折。说去哄吧,他把门一关,只说头疼,半步也不出来。李越还拉不下脸去粘在门外边死皮赖脸,再说他又不是闲得没事情做,多少事等着他去办啊!于是这冷战就这么一天天的拖下来,越拖,情况就越僵,也就越不好解决了。
御医匆匆忙忙赶来,一见又是给卫清平诊治,脸上不由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越眼看着,知道流言又要满天飞,不由得有些无奈。就算你是摄政王,就算你手握生杀大权,要想禁止蜚短流长,那也是白日做梦。其实他是无所谓,毕竟谁也不敢到他面前来说,但是清平就未必了。
“怎么样?他肩上的伤,二十日之内能否痊愈?”李越一边尽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一边偷眼看着清平的脸色。还好,清平面色如常,对御医的古怪神情似乎并不在意。
御医赶紧按下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立身起来答道:“回殿下,伤势初起,只消好好调养,二十日内痊愈应无大碍。只是公子的脉象外强中干,显然是劳累太过。公子的身体虽然底子极好,但如今伤损甚重,须得从头补起。至于打熬筋骨之事则切勿操之过急,若积劳成疾,只怕将来无药可医。”他在宫中做御医几十年了,治病的功夫固然高明,那察颜观色的功夫更胜医术一筹。这已是他第二次来为卫清平专门诊治,自是明白此人在摄政王心目中的份量,虽不知为何第一次治疗半途中止,但此次既是再次开始诊治,则这位卫公子可是身价非凡,因此不等李越问,就把情况和盘托出。
“这是下官家传秘制的虎骨散,专治跌打损伤。下官再开一张方子,配着虎骨散熬膏敷用,二十日内不要用力太过,包管到时痊愈。这一纸方子是用来调理身子的,这个可是慢工出细活的事,千万心急不得。公子身体底子极好,只要细细调理,用上一年,足可恢复五成以上,若能花上三五年的功夫,虽不敢说恢复如初,但要调养到当初的八九成,绝无问题。”这方子里用的都是绝好的药材,疗效自然也是绝好的,所以他才敢下这样的保证。反正摄政王有的是办法和钱财,他只要管疗效就好了。
李越接过方子,随便看了一眼,就交给了莫愁。说实在的他还真不知道这些药得花多少钱,反正他自打来了这地方,还从来没见过什么钱,就连上次给柳子丹买条腰带也是拿了就走,由周醒在后面付钱,究竟花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不过,就算这些药再贵,书房密室里那些珠宝也该够了吧?
“御医的话听到了?按他的话好好调养,这几天不许再练功!”
清平拉上衣襟,轻轻道:“殿下可知道这一纸方子价值多少?”
李越皱皱眉:“什么意思?”
“这方子里的药都是贵重之物,普通人家,可能连一服都吃不起。”
“你怕把本王吃穷了?”
“这方子若是长年累月的吃下去……清平不知如何才能回报殿下。”
李越哼一声:“本王指望你回报了吗?就是指望,你用什么回报?本王看,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清平微微震动了一下,稍稍抬起头来瞟了李越一眼。他黑瘦得几乎变了模样,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眼波轻轻掠过,李越心里就微微动了一下,本能地干咳一声,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吧,缺什么东西都可以问莫愁要。本王还有事,就不陪你了。”还有一堆小山一样的折子在书房里等着他呢。
书房里亮着灯烛。李越推门进去,心里已经想得出书房里的样子,必定是小山一样的折子分做三堆,只要盖上印章表示知道的放在左边,可以直接驳回的放在右边,那些需要特别审核的放在中间,这就是这几天里柳子丹唯一替他做的了。
门一推开,书案后面居然已经坐着人了,李越一眼看过去,笑容不由就浮了上来:“不生气了?”
柳子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批着折子,只觉一颗心酸涨欲裂,说不出的凄凉。看见李越进来,他站起身,并没有看李越,淡淡道:“能批的折子我都批过了,这些你再看一看就行了。”说完就往门外走。李越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伸手把他的手一拉,笑道:“干什么,还生我的气?”
柳子丹凄然一笑:“我怎么敢?如今我若是出了这王府,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李越一怔:“怎么了?这是什么话?怎么又要出王府?谁惹你了?”
柳子丹摇摇头,心里苦笑:一听到李越又带了卫清平回府,立刻就跑到书房来批折子,这算是做什么?自己如今,真的是离不开李越了。可究竟是离不开他这个人,还是只是离不开他的庇护?一边往书房走着,他就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样的行径,跟那些以色事人、邀宠求生的娈童男宠又有什么两样?可是尽管这么骂着,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走。他真的想见李越,可是究竟为什么想见他?他能理直气壮地给自己一个说法吗?李越又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