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嗯了一声,道:“太平侯好走,本王就不送了。”清平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都被王皙阳耽搁的。
果然一到清平住的地方,正碰上御医出来,一见李越急忙请安。李越挥挥手叫他起来,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御医满面喜色,道:“回殿下,卫公子伤势已然痊愈,比下官想的还好一些。下官的意思,已经可以开始服用调养的方子,只是这打熬筋骨之事,却是循序渐进,急不得的。”
李越点了点头。这御医开的方子莫愁已经去准备了,果然是贵重得很,而且有几味药还很稀罕,到现在还没完全弄齐,李越已经把这事托给康梁了。他现在已是初具规模的商会会长,本来生意做的就大,现在更是途径无数,已经答应了十几日内便可将药配齐。算起来从北山回来之后,大概也就可以开始服用了。
清平的屋子里安静无声。李越一进去,他正坐在窗下看书,屋子里好一股虎骨散的味道。李越一眼就瞥见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不由得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殿下散朝了?”
李越点点那包袱:“我问你话呢。”
清平看一眼:“明日冬猎队出发,清平理当前去报到。”这个冬猎队指的是李越那五百军士,名字也是这五百军士自己私下里取的。
李越看看他:“你这是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是吧?”
清平微笑:“清平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御医开的那张方子,若无殿下相助,清平怎么可能用得起?若说要跟殿下划清界限,岂不可笑?”
李越眉头这才松开点:“那为何还要去冬猎队?”
清平笑容温柔清澈:“清平愿意领殿下的恩典,但军队里的律令却是要遵守的。”
李越看他微笑的模样,心里的火气烟消云散:“好,那就叫人送你回去。北山冬猎,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清平笑容更深:“是。清平自当尽力,不会给殿下丢脸。”
64.北山狩猎
一天半的路程之后,北山近在眼前了。
李越从马车里眺望,忍不住就要赞叹一声:“多棒的一片原始森林啊!”连绵起伏的山脉覆盖着大片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一眼望不到边际。低海拔处的阔叶林已经落尽了叶子,厚厚的一层,在白雪下面偶尔露出一点黄色。高海拔处全是针叶林,虽然隆冬仍是青绿色的,衬着皑皑白雪,在陡峭的山坡上笔直地生长。这里是南祁国内最大的森林,因为在两国边境上,所以有一半是属于中元的。就是这连绵不断根本望不到头的山脉和森林把南祁与中元隔开,两国虽然接壤,却不能交通,从而使南祁不必如其他三国一般,时时忌惮中元的攻击。
山脚下是看守猎苑的猎兵住处,还有修好的猎宫,专供皇帝前来冬猎时居住。猎宫很小,也就是皇帝和几名亲贵可以入住,其他士兵官员当然只能在周围支起大帐。李越以摄政王之尊,本来可以入住猎宫,但因为太后和几位秀女也随行,房子当然只好让给了他们。不过他的帐子是最大最华丽的,双层的皮帐,帐子里点上大铜火炉,地上又铺了皮毡,也并不觉得冷。
柳子丹生长南祁,江河湖泊见过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连绵壮丽的山脉和大片的积雪,简直连眼睛都不够用了。李越难得看见他露出这样兴奋的神情,心里也很高兴:“我们骑马去山上跑跑怎么样?”真正的猎场还要往深山里走,近处的山坡上应该没有什么野兽,跑跑马让他开开心也好。说起来,每天就憋在王府里门也不出,李越觉得要是自己也早受不了了。
柳子丹果然眼眸发亮,眉眼带笑,只差跳起来。李越交待莫愁一声,牵了匹马,跟他一马双骑就跑了出去。
山间的落叶厚如地毯,马蹄踏在上面如踏棉花,连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柳子丹虽然会骑马,但很少这样急驰过,掠面而过的风是冷的,身体里奔流的血却更热起来,身后的人稳如磐石,是可以一直信赖和依靠的。这些天的抑郁和悲凉似乎都被风带走了,一只雉鸡被马蹄惊起,从树丛中扑腾出来,拍拍翅膀往天空飞去,那五色的羽毛让他兴奋地叫出来:“雉鸡!雉鸡!快射!”
李越的马鞍上是挂了弓箭,可是说到马上射箭,他还真没那份信心。可是柳子丹根本没想到似乎是无所不能的爱人居然不会射箭,一反手已经把弓箭摘下来了。于是李越只好勉为其难地弯弓搭箭。飕一声箭已离弦,果然……没射中。那支箭划出一道弧线,直飞到后面的树林里去,而雉鸡被惊了一下,一个俯冲,悠悠然滑翔过低矮的树丛,也消失在树林之后。李越低下头来,正对上柳子丹睁大的眼睛,耸耸肩:“没射中。”
两人大眼对小眼的看了一会,笑声蓦然同时冲口而出,高高低低的回响在山坡上。柳子丹笑得流出了眼泪,揉着眼睛道:“你,你居然,居然不会射箭?”
李越毫不脸红地抱住他:“谁是万能啊?本王虽然英明神武,技压群雄,但不是神仙,当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柳子丹笑道:“不知羞!什么英明神武?你——”话尚未完,李越突然一勒马缰,一手搂住他,一手已经抽出马鞍边上的佩刀,厉声喝道:“什么人!”
柳子丹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林中正有数骑人马现身出来。为首一人貂裘风帽,手里捧着李越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恭恭敬敬道:“给殿下请安。”一双眼睛却直往李越身后看。此人曾经来过李越的摄政王府,他也远远见过一面的,便是东平二王子,王皙云。
李越眼睛一扫,王皙云身后大约只有十骑左右,却是个个精悍。人人厚裘重衣,佩刀带箭,且马行无声,连鸾铃也不戴,分明是不想让人发觉。看来是自己刚才那误打误撞的一箭射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才把他们给惊了出来。王皙云眼睛不住打量自己身后,难保没有什么歹心,想趁自己身边无人时做点什么。心里想着,脸上却是神情自若:“我还当是这稀疏林子里也有什么大野兽,想不到竟是二王子。天寒地冻的,二王子不回东平,在这里做什么?”
王皙云目光闪烁,声音却是恭敬如一:“皙云闻听殿下今年至此冬猎,特来观礼。”
李越嘿嘿一笑:“当日京城之中,本王力邀二王子留下观春祭之礼,二王子可是推辞了。怎么这冬猎之事,二王子倒特别感兴趣了?”他跟柳子丹在一起久了,柳子丹常常指点他的言辞,现在说起话来也有不少文词儿,表情达意是流利得多了。
王皙云给他问得窘迫,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眼光四处逡巡。李越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暗自警惕。要是他自己,再多十个人也没什么好怕了,问题是还有个柳子丹在。正在僵持之时,忽然来路上鸾铃声响起,却是莫愁放心不下,叫周醒带了十来个侍卫赶了上来。
这一下形势顿转,王皙云眼中精光一敛,垂头道:“殿下明鉴。皙云在京中不曾见过皇兄,甚是想念。闻听殿下冬猎,因此赶来,希冀殿下或允皇兄同来,庶几可得相见,一慰兄弟之思。”
李越心想王家果然出狐狸,这个王皙云年纪还没有王皙阳大,可是这满嘴谎话,可不在乃兄之下。这番说辞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未必全是真的。当下道:“如此说来,二王子只怕又要失望了。太平侯身体不适,不宜长途跋涉,留在京中休养了。”
王皙云立刻露出失望之色,垂头道:“是。皙云擅闯猎苑,还请殿下责罚。”
李越暗想此人真会避重就轻。他来北山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却先给自己定了一个擅闯猎苑的罪名。因为北山山深林密野兽众多,并不必费人力饲养,所以当地有猎户进山,只要事先禀告当地官府,朝廷也是允许的。擅闯猎苑在平民也不过是徒流之罪,王皙云身为属国皇子,自然更没有什么大罪,至多是杖责。但堂堂一个王子,也不好就把他按在地上打屁股,所以虽然是“请罪”,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罚的。而李越要是认定了他是为见兄长私闯猎苑,自然也就不会再追究别的。
李越想了想,觉得现在点破也没有意思,何况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说明王皙云到北山来是别有企图,当下淡淡一笑,道:“二王子既是爱兄心切,本王也不好再做责罚。明日冬猎,二王子也随同观礼便是。周醒,为二王子安排宿处,不可怠慢。”这个不可怠慢的意思就是不可放松,随时随地都要监视好了。周醒自然明白,策马上前道:“二王子请。”十几名侍卫将王皙云一行围在中间,往宿营地去了。
这么一闹,李越也没心情了,柳子丹静静靠在他怀里,道:“回去吧。”
李越满怀歉意地亲他一下:“真扫兴。改日有机会,我单独带你来。”
柳子丹微微一笑:“明日冬猎,你是摄政王,总领全军,今天应该好好休息,到时才能大展神威不是?”
李越看他眼中笑意捉狭,不禁也笑道:“不错。别看本王不会射箭,明日照样给你打来猎物!”
柳子丹笑道:“若打不来呢?”
李越大笑道:“要是打不来,任安定侯处置,如何?”
柳子丹看他爽朗大笑的模样,自己也不禁微笑,心里暗暗奇怪,同样是这张脸,为什么从前只觉恐惧厌恶,现在却是情不自禁地要去亲近,简直一时一刻也不愿离开,难道这就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李越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出神,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柳子丹回过神来,温柔一笑:“我在想,若是没有那些朝廷上的争斗,天天如此,可该多好。”
李越叹了口气,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喜欢这种日子。要是倒回三个月以前,我真可以什么都不管,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是现在,莫愁、田七、周醒、陆韬、甚至周凤城,一个个都是我要挂心的人。其实走很容易,可是我一走,南祁马上就要血流成河……如果是刚到这个地方,谁都是陌生人,我当然可以不管,但是现在……”
柳子丹仰头看着他脸上凝重的神情,既是刚硬,又是慈悲,情不自禁伸手轻抚他紧锁的眉头,微笑道:“你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他毕竟还不习惯如此直率地表达爱意,说了一半,脸上微红,下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不过李越已经明白,紧紧抱他一下,挥鞭策马,大声道:“好,我们回去。将来等我计划成功,一定带你到这来玩上三天三夜!”
皇家围猎,果然声势不同凡响。
李越骑在马上,看着一千五百军士分为四队,人人佩刀带箭,个个精神抖擞,只等一声号令。那牛角号数十柄同时呜呜吹响,声音在林间山谷回荡,连绵不绝,即使不爱打猎的人听了,也不由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杨一幸是红队的首领,他们这一队人马要由北边进入山谷深处,将野兽赶出来,所以要最先出发。可是李越直到此刻还没说此次冬猎的比试题目是什么。眼看人马即将出发,急得他团团乱转。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齐帜率蓝队要在东面打围,此时也忍不住道:“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还不下令?”
正说着,只听一名军士道:“来了,周侍卫来了!”大家回头一看,果然是周醒策马而来,杨一幸迎着便道:“殿下意思如何?”
周醒道:“殿下有令,凡冬猎队中人,不许用任何武器狩猎。见旗花彩箭起开始狩猎,听铜龙响即得住手。围猎结束后殿下来看各位的成绩。”说完掉转马头就走。
杨一幸瞪眼道:“不用武器?难道叫咱们用牙去咬?”
齐帜斜他一眼,嗤笑道:“不用武器就不能狩猎了么?杨将军若觉得难,认输就是了。”他们两人算是这五百人中最优秀的,自然竞争也激烈,谁也不肯服谁,早就憋着劲在这场冬猎中较个高下了。
杨一幸只不过是突然听了这古怪命令,随口说说。他沙场征战,没了武器照样与敌人拼命,哪会在乎这个。立刻冷笑道:“齐侍卫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可惜现在是冬天,能有什么大野兽?说不得杨某只好交头狼敷衍一下了。”这话说得轻巧,但狼在冬天多半是成群活动,又是饥饿之时,要想赤手空拳从狼群里逮出一头来,谈何容易?
齐帜哼了一声,道:“杨将军既如此说,齐某自然舍命陪君子,倒也得弄一领狼皮向殿下交差了。”
两人正在唇枪舌剑,只听牛角号呜呜急吹,催促军士们出发,当下顾不得再说,领了自己的人马各自去了。
四队人马各入山林,只听人喊马嘶,山林之中旗帜来往,热闹非凡。小皇帝初学弓箭,见了这般热闹场面,不由也是跃跃欲试。太后虽想阻拦,但百官之前,皇帝又将亲政,不好似后宫一般斥责,只好叫侍卫们跟紧了,自己坐着车辇跟在后面。几名秀女也都坐了车辇,只有韩子凤骑着匹小马,紧紧跟在小皇帝身边。她是军人世家出身,也会骑马,也会射箭,以前跟着伯父在边关也曾射猎过,所以此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她从前习惯在边关时随着伯父的自由生活,自入京待选,步步都要遵什么贤淑礼仪,早闷得要长出毛来,好容易能出来松散一下,又是这般的大场面,兴奋得无可无不可,骑在马上也是跃跃欲试,看那样子,恨不得抢在小皇帝前面冲了出去。两人都是半大孩子,凑在一起更是难以管束,太后坐的车辇在山路上毕竟行驶不便,随行百官中文职者也不善骑马,渐渐队伍便拉开成两段,成了皇帝和韩子凤带着一群侍卫冲在前面,太后和百官倒落在了后面。太后虽然着急,但现在距离拉开,更是鞭长莫及,好在还有二十几名侍卫跟着,才稍稍放下点心。
李越带着周醒田七铁骥和柳子丹,不远不近跟在小皇帝身后,眼看着跑了大半个山头,才对周醒道:“放旗花彩箭。”
周醒应声,自囊中抽出一支彩箭,射上半天。只听箭声尖锐如哨,上到半空,陡然炸开,化作一团彩色烟雾,浮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李越眼看彩箭射出,笑道:“杨一幸他们肯定已经等急了。”
柳子丹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跟上,气喘吁吁地道:“殿下答应我的猎物呢?”
李越笑道:“嗯,倒忘了。好,你歇一歇,看我的。”一提马缰,疾驰出去,转眼间便超过了前面小皇帝一群人。
小皇帝跑了这半天也没见到什么野兽,本来这里还不是深山,就是有些雉鸡兔子,也被他身边那一大群侍卫惊跑了。韩子凤也觉得没趣,猛然间见李越赶了过去,好胜之心顿起,大声叫道:“皇上,快赶上去,快赶上去!”居然大力鞭马追了上去。
小皇帝岂能让一个女孩子跑在自己前面?当然也是用力鞭马。山道狭窄,侍卫们排不开,只好一个缀一个跟在后面,大声呼喊:“皇上,不要着急!”
李越听见后面侍卫喊叫,又见小皇帝和韩子凤赶了上来,倒怕两个孩子摔到,便将马速降了下来,让他们两人跑在前面。小皇帝见赶过了李越,正在得意,突然间一只漏网的兔子从路边草丛里猛蹿出来,自马儿四蹄之间穿了过去。小皇帝骑的马本是宫中所养,虽然卖相极俊伟,跑得也不慢,却没见过大阵仗,本来耳边呜呜怪声无数就有些烦乱,突然间又被一只从未见过的东西自足下穿过,登时受惊,长嘶一声便冲了出去。小皇帝根本勒都勒不住,连韩子凤的马都惊得乱跳,没几下便把韩子凤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