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侍一见我与清潋,立马跪下,众声言:"拜见神上,幻领。"
我不能开口,不明白清潋在玩什么把戏。清潋点了个头,越过他们带着我往里走。
神冕宫两侧全部站满了人,各个斗气昂扬,兵器辉煌。
幻浊台上的幻浊平静地燃烧着,倒映出的幻幽芙蕖一耸入天,拖着长长的朦光。
幻浊旁放置了金漆凤位。清潋推着我过去坐下,在我耳边轻轻咬道:"惊喜来了。"
说完便转过身,立于我身侧,双手合击,两个手拿大棒的侍卫推着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进来了。
来人身着白衣,与乌黑的缎发形成鲜明对比。
他立不稳跌在地上。抬起脸,无暇似玉的面,黯淡无光的桃花眼,发白的嘴唇。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心脏一阵紧缩。
沂憬。
陡然间,他望见了我。眼底像升起了火苗,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疾步向我走来。
刚迈了一步,身后手拿膀粗人高红杖的侍从支起棒子冲着他腿挥下去。
巨响在偌大的神冕宫内环绕,沂憬闷哼一声倒下。我几乎听见腿骨断裂的声音。
清潋慢慢走下台阶,站在沂憬身边。周围两侧的人都没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清潋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宫里的人都能听见。
"神域之主大驾光临,怎的如此心急。难不成求神位若渴,等不及神降,竟亲自闯入幻境。"他一把扯起沂憬的头发
,沂憬被迫头朝后仰。清潋道:"对幻境地形了若指掌,不愧是无机的徒弟。"
沂憬头发被拽,露出姣好的面庞。一双盈目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我。我回视他,对周遭万物置若罔闻,仿佛一切
都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彼此。
沂憬的眼神碎的令人心绞。我实在忍不住闭上了眼。再睁开,沂憬用手抓着地板拼命地往前爬,他的腿沁出血,染
红了皎白的罩衫。
大片大片的血迹如同盛开的血莲,从裤脚漏出,衣裳渗出,遗落在光洁的大理石上。
我心疼的发抖。
沂憬的眼神碎裂却固执,一心往前攀匍。
他与我之间,不过十步之遥。却像天隔两岸,我在此岸,他在彼岸。
轻扬的声音响起:"藐视神威是死罪,擅入幻境同样是死罪。沂憬,神上要你死!"
沂憬顿住,整个身体僵直。漆目无光,直桶桶地望着我。
清潋轻松走在他身前蹲下,摊开手心,一粒莹采小珠焕放珠华。清潋贴耳道:"可神上不想让你死的太轻易,所以
就把这个给了我,让你服下。"
我全身的血液都退去了。
分魂断魄丹。
沂憬的眼睛定格在分魂断魄丹上,我内心在呐喊,在狂捣: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沂憬却笑了。眼睛弯弯的,流连着异彩。手指捏住丹丸,声线流淌着情人间的溺爱和绝痴:"泠儿总算送了我一件
像样的东西。" 口气一如既往的执佞嘲调,脱口却令人忧伤。
他快速地将分魂断魄丹送入口中,好像生怕送晚了会被人抢走一般。
咽下去不过数秒,他的脸色突然转青,冷汗连连,瞳孔放大,面庞惊狞无比。
分魂断魄,药如其名。
持续七天,脑海浮现你生平最渴望,最恐惧,最憎恶,最痴爱。
望眼欲穿,精神受尽一世磨难,你最想要得通通离你远去,你最害怕的时时围绕身边。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所属终极处刑。
沂憬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在地上拼命打滚。
清潋打了个响指,沂憬全身像被踬住一般。从宫外连续进入十二位术师,幻力皆处先列。先行跪拜礼。然后围着沂
憬绕成一个圈。
清潋道:"不要太快,收一会,停一会。"
十二人统一点头称是。手掌挽成莲花状,口中默念有词。
那手势惊人的熟悉。属废除他人异能所用。
昨夜,才在我身上用过。
夜深潋归。夜长梦慢,灰影摇晃甚久,终于潜进房间。
满目风霜,体态纤华。玉泉长老跪于床榻。"属下来迟,请神上恕罪。"
我嗯嗯啊啊发不出声,身体挪动。望着玉泉干着急。
玉泉一定不得去找清潋,否则必被他禁锢。
清潋心绪不稳定,此时此刻,谁的话都不能听进去。抽走我十分之一的幻力,已属世上无双。要想活,只得另谋出
路。
眼睛直望着梳妆台前的木匣,玉泉心思细密,比我更理解其中道理。
从容不迫走到台前,拨开木匣,取出一直淡黄色纸鹤。
我眼光移动,瞅准架台上的冰骨神杖。
玉泉继而拿过,我定定地望着他,紧张的满头是汗。
玉泉缓声道:"驱动幻力,放逐纸鹤,将此杖交与相约之人,营救。"
配合玉泉的窥心术,我已全身虚脱。玉泉功力虽深,探于我心,仍会力疲心竭。
他脸色蜡黄,喘着粗气。抿神踌躇甚久。
我知道他在犹豫,若搬来救兵,清潋性命难存。
玉泉怕也是全身的痴情。
他握紧了神杖,禀手退出。
外面痴狂的风,昏乱的雪。
其实就算到最后一刻,也不会有人胜出。
我们注定在打一场皆败的仗。
一道道红光从沂憬体内被抽出,顿一会,继续抽。
沂憬开始还在挣扎,到后来,就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待到他异能被全部抽取,我斜目看着旁边的沙漏。
整整两个时辰。
昨晚我那种撕心裂肺,痛感神伤的苦楚。沂憬整整体味了两个时辰。
沂憬的眼睛不再清明,分魂断魄丹会慢慢吞噬掉他的视力。
食得者仅存七日生命,这七天注定要在黑暗中度过。
受到惩罚的人不配获取光明。
沂憬的每一寸经骨都在颤抖,但他还在往前爬,顺着他的感觉继续往前爬。
一股热气拥心,我的手渐渐有了知觉。
我的眼泪翻江倒海地往外淌。但是我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
沂憬的嘴唇满是鲜血,衬得面颊愈发森白。
他的声音低哑晦涩,却连绵不绝的叫着。
那是我的名字。
一股凉意从已经凉透的双脚窜入全身。沂憬攀上了阶梯,一只手盖上我的脚。
深凹削尖的脸,居然荡漾出了一微笑意。
那么幸福光鲜的笑容,那么独立世中,那么不染尘埃。
他的语气如丝,却坚持着说话。
"泠儿,你太高了。"他轻轻吐气,慢慢呢喃。
"我是王,你是祭司;我是帝,你是神。每次我抱着你,都不敢眨眼。"
沂憬的口气越来越弱,眼皮渐渐闭合。唇边却一直漾笑。"生怕一不小心,你就不见了。"
沂憬的眼睛完全合拢,整个身体顺着台阶慢慢往下滑。
我的心全空了。
霎时,我全身恢复知觉。猛地站起身。
清潋大惊失色,反射性抛出一束光,光剑插入我的胸膛,我却一点都不痛。
只是静静地跪下,抱住沂憬,泪水流进他的脖子。
闭上眼,很安静。
他全身仿佛冻僵了一般,没有知觉,手臂放松的垂下。
我抱着他慢慢躺下。
头靠在他的胸前。很安心,很甜蜜。
其实幸福可以有很多种。
不在乎生生世世,但求永不分离!
***
执手(终)
蔽处浓着酒香,迂薄飘扬紫纱。
缠缠徊徊的林间小道,早起晨出的浣衣少女。
松韵到,枝头闹。
百林之间,一缕沉香,一方棋盘。黑白二色,子子分明。
素手轻拾,时起时落。纤瘦的背影叹着悠悠之口。
我慢慢走近,平安缓缓转过头,笑靥盎然,青泽色润。眉儿微颦,指着棋盘道:"小非,你看棋局都乱了。"
我看着散漫参差的棋面,点点头,咽了口苦水,勉强回笑:"是挺乱。"
平安一身清简,素衣缟服,轻轻捡起一颗颗棋子收入棋盘。黑的归黑,白的归白。回目善解一笑:"既然乱了,为
何不重新再来。"
金缕的阳光照进树林,本是千丛万株的林子却突然飞起了宣花。
万瓣的杨花如浴春光细雨,搂着轻灵降世的仙气一同飞越朱缘沧海、落世彼岸。
平安的身影与璀璨叠合,迸出金石一样的碎粉。
优柔绵道:"小非,你看那边。"
我转过身,林丛尽头,有人携抹轻烟,桃眼夷光。凝皙的手臂向我伸来,白风荡舞,风华千古。嘴角上扬,眉头且
皱,解下腰带:"这回非把你绑住不可。免得又飞了。"
我咧开嘴畅快大笑,笑着笑着,嘴里就抿进了咸涩的滋味。
沂憬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柔情似水,抬起手,轻轻帮我擦泪。
再仔细看,却是一双深瞳蓝眼。先是一怔,再化为满眼的欣喜。
脸上冰凉湿润爬满了眼泪,眼皮酸涨的睁不开。
璧玉重花,瑶池胜景。
这里分明是我的寝居--水云间。
刚才的美景无双,刚才的心中所向。
抬起头,窗外嫩发初芽。
张开嘴,声音破的像锈铁杵。
岚汐递上一杯温水让我含在口中。不匆不忙,珠圆玉润的声色一一述来。
原来那天我倒下不到一刻,玉泉就带着岚汐赶来。
当时清潋对我出手已让所有人怔惊。
岚汐有冰骨神杖在手,又有红鸳寻雷护法。清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数十招便败下阵来。幻境众人毕竟心向于
我,见纷纷被他愚弄,唾弃鄙夷,再不承认这个幻境统领。
我咽下水,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岚汐帮我掖了掖被角:"逃了,和玉泉一起逃了。"然后抬眼,询问的姿态望着我。
我笑了笑,转去看室外盛开的春花。不作答复,岚汐渐渐释然,用手关节敲了敲我的额头。"小泠儿这性子一点都
没变。"
我扳弄着自己的手指,感受到身上的伤痕全部愈合,力量也恢复如常。
一觉醒来,寒冬转暖,柳抽花开。
我突然开始害怕,指头攥住被角微微沁汗。
岚汐细腻的手掌罩住我的手,渡来暖暖体温。"沂憬...我喂了药送回去了。替他把过脉,脉象太虚,包了些你平时
炼的药送与太医。"将我的手不松不紧握了握。"吉人自有天相,放宽心。"
岚汐一直是温柔的,但是他的话语丝毫不能减少我内心的惊触。
若是沂憬死了,若他真死了。
那为何......我还会活着?!
蹬地便起了身,顾不上蓬头散发就往外冲。
回过头,岚汐将我拽住。胸前的玉佩摇摇晃晃,我不自禁移目至自己的晶镯。
岚汐道:"我知你心焦,但起码把衣裳穿好。"
我扯起旁边的衣服就往身上套,结果怎么也套不进去,不耐烦之下手指一点,衣服自动上身,岚汐再次按住我的手
。
话讲的格外认真:"泠儿,从你昏迷至今已是第七天。"
第七天。分魂断魄丹只能让人活七天。
就是沂憬活着,也活不过今晚。我已经开始念咒,手指围着自己画了个圈。
"泠儿。"岚汐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张开眼,穿梭界已然形成,最后看他一眼,岚汐眼神灰暗,唇齿有些颤抖,却依
然柔目笑姿:"记住,要幸福。"
晃眼一过,再抬头,巍峨尊耀--息元殿。
息元殿内很空旷,冰帘被斜风吹起,飘飘荡荡。
我掀开帘子走到床边,白玉龙床上被褥平平展展,没有半点被人躺过的痕迹。
沂憬呢?
沂憬到哪去了。
我转过身,长袖一带,床边古色古香的木匣滚落在地。一只用异能封住的纸鸢跌落出来。
我走上前轻轻捡起。
纸鸢有些蜡黄,年代很久远。若不用异能防护,怕已化为尘埃。
一书黄纸从纸鸢背后落下,摇摇曳曳,如同一片轻叶。
我再次弯身捡纸。
纸上歪歪扭扭的小楷笔迹。
--憬八岁,艳明早春,南洄额皖,郊野樱林,遇相龄幼女,名曰非若。
右下角补了一排更小更稚嫩的字:泠儿,小憬第一个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捏着宣纸,死咬着嘴唇,手越抖越厉害。
遥想当年再见昊郴,却是两年之后一次偶然相遇。
他面容有所改观,我对初次相见印象也不深,照样大咧咧上前与他玩耍。昊郴面有惊色,不过很快坦然处之。因为
我表露身份,说明自己是幻境祭司。
我当他是长大了,所以性格变了。
原来,竟不是同一个人。
啪啦音脆,我转过身,一名贴身侍从捧着茶壶茶杯进来,见着有人,品壶洒落遗满地。再看清我真颜,大惊失色,
说话断断续续:"幻...幻...神。"
我上前拽住他袖子,急促问道:"沂憬呢?"
他伸出指头向外指,说话依然吭吭巴巴:"神...神上...在飞雪瀑。"
我立刻甩下他,朝着飞雪瀑飞驰而去。
惜花园?飞雪瀑
永远不会凋零的苍梨雪园。
刚进入飞雪瀑,我就顿住了。
一人半高的水晶雕塑映入眼帘,从发丝到鞋袜,每一分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它的衣角会随着清风扬起,它的面颊带着一抹甜美的微笑,它晶莹的额前印着幻幽芙蕖,它的眼眸朝着太阳射出万
丈光芒。
沂憬是真的,我说过的,他都做到了。
雕塑下斜靠着一人。
他的脸被乌发遮去了一半,白色的缎衣遮盖不住细腻的锁骨,腿上还缠着伤带,两块木板夹住他修长的小腿。他的
眼睛紧闭,睫毛随着风微微颤动,尖瘦的脸颊很平静,仿佛不属于人世的平静。
我跪在他面前,静静地描绘他的脸。
有多久没有这么近看过他,有多久没有看过如此平静的他。
他的眉头颤动了一下。
我惊得收回手。
浓密的睫毛慢慢张开,瞳孔却是空洞的,完全没有焦距。
我屏住呼吸,胸膛却强烈地起伏。
他没死。
他真的没死。
沂憬的双目无光,紧锁蛾眉。抬起手慢慢向上摸。
冷得像冰一般的手指轻触到我的脸。
我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的眼睛依然涣散,不知道看向何处。
"泠儿?!"他的声音很嘶哑,有些微微发颤。
我扶住他的手,慢慢拿下。他的面色顿时煞白,眼睛睁大。反握住我的手腕扣紧。"别走,不要走。就陪我一天,
一个时辰。不,就一会。"
说完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倏然脱开身,抱着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分魂断魄丹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
我过去抱他,却被他推开。沂憬嘴唇越来越白,哆哆嗦嗦。最后蜷着身子靠在雕塑脚边,闭上眼,呼吸微薄,眉间
抹不去的绝望。
众神以前群议:无规矩不成方圆,定下的规定就算日后是自己也不得打破。
若要救人,只有两种方法。一为转移罪行嫁接他人身;二是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为一只能救些犯下小错的人,为二就仅有一次机会。
都都转转,经过万物沧桑。我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轻轻拉过沂憬的手,身子前倾,咬破自己的嘴唇对着他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