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识之时,此人便是如此。只要义理之所在,法理之所安,展昭便似擎天柱石般,其志其心,风雨难动。
至今,未变。
林荫透下斑驳点光,散落在柔和的五官,以及洁净的蓝衣上。
展昭话意轻柔,淡如清风拂柳:“莫愁湖上本无愁。白兄,可是你心中有忧?”
若问白玉堂最讨厌猫儿的什么,始为那“御猫”名号,今为这清澈如水的招子。
这样的一双眼睛,偏能在他身上找出百般隐瞒的伤口,甚至能从心中看出不愿承认的情感……
舟身一沉,湖面白影掠过,已见白玉堂与展昭错身而立。
“你怎知道我在此?”
展昭轻笑:“酒香诱鼻,看来婆婆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
白玉堂回头看了看船上所剩无几的酒壶,拍拍展昭肩膀,“快走吧!既然连猫儿都能嗅着味儿找来,娘也快到了。”
说罢,身形轻起,施展轻功飞跃而去。
展昭却未随其后,仍旧站在岸上,凝视湖上那叶飘荡无定的小舟。
玉堂,你可有事瞒了我?
耳边飞速穿梭的风声,静下时,人已落在蔡府东南院内。
愁思困人,予事无助。
拖沓有何用?
与其坐困愁城,不若问个明白。
白玉堂正要进屋,忽闻房内响起一声清脆巴掌。
“江婉秋!!你知不知耻?!”蔡老夫人喝骂声随即扬出。
屋内传出断续抽泣,无人回答其问。
蔡老夫人火气更盛:“恒钧才过世几天?!你竟敢与男子私会!!”
“不、不是的!”江婉秋声音沙哑,拼命辩解着,“他是秋娘的儿时朋友……秋娘与他清清白白,并不是……”
“闭嘴!!丫鬟明白看到你二人独处一屋!!菊花,说!你看到什么?!”
“奴……奴婢……”一个小女孩细声回道,“奴婢看见少夫人跟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子在房里说话,他……他还拉了少夫人的手……”
老夫人勃然大怒:“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辨?!”
“不……他只是、只是……”
“闭嘴!!”
“啪!!”又是一声巴掌脆响。
“贱妇!!若非当初恒钧百般哀求要娶你过门,江家商贾小户岂能高攀蔡府?!如今你不守妇道,蔡家岂能容你?!来人!请出家法!将这贱妇乱棍打死!!”
白玉堂再也听不下去,立下冲入房去。
只见江婉秋被几名强壮妇人摁倒在地,一名家丁持了家法,正要往她身上打去。白玉堂不发半言,左手探出,揪住那家丁后领往后使力一丢,整个人瞬像风筝一般被摔出屋外。
屋内众人大愕当场。
蔡老夫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蔡府宅院?!”
“哼,莫说小小蔡府,皇城御苑亦不过白五爷随心散步之所!”
言罢,白玉堂看亦不看那蔡老夫人一眼,径直向江婉秋走去。
那群恶妇见他脸色不善,且有能将人随意摔去,吓得纷纷松手退开。
白玉堂扶起江婉秋。那一双杏眼珠泪涟涟泡知红肿,两片凝脂雪脸颊被打出五条赤痕,嘴角也裂出血丝来。 可知适才蔡老夫人下手何其重,白玉堂心下登怒。
江婉秋见来人是他,眼神带诧却又禁不住泛上欣喜之情。
那蔡老夫人看他一身白衣,且对江婉秋神情关切,立时会意,指了白玉堂厉声质问:“莫非你就是这贱妇私会之人?!”
话音刚落,骤见掌影一扬——
“嘣!!!”
桌面一个紫砂茶壶登时被掌劲震至四分五裂!
白玉堂语意冰冷:“白某怜你是个垂暮老人,不愿施一指于你身上。如今以壶为替,警告你莫要再出言不逊!”
锐眸如刃刺得在场众人心中发寒。
蔡老夫人不愧掌控蔡府之主,当即冷静下来,认出白玉堂便是那日随江宁知府一同前来的衙门捕头,自然更加镇定了。
龙头拐杖一摆,淡漠叱道:“白捕头持武逞凶,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说得好。”白玉堂冷冷一笑,“私设公堂,动以酷刑意图至人于死。白某倒想听听,这是遵了哪一条王法?”
“她是我蔡府的人,老身便要打要骂,也是自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错了。”
这等迂腐道理,对常人来说多是有用,可惜今日站在她面前的这人,生性洒脱,偏就不吃这一套。
“莫说婉秋乃白某故友,便是个陌生人,只要无辜受冤,乃至遭人迫害,白某自当竭尽全力,替他讨回公道!”
“你!!——蔡府的事,便是韩知府亦不敢过问,更况你一小小捕头!!老身劝你一句,今日白捕头敢在蔡府撒野,韩知府面前,老身倒要看你如何担待!?”
“哈哈哈……”
白玉堂突然纵声狂笑,仿似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官服在身,果然麻烦透顶!臭猫儿,白某今日算是亲身体会了!!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笑为何。
笑声骤止!
白玉堂一拍画影,宝剑似感其唤,发出啸啸龙吟。
“三尺青锋在腰间,削尽天下佞官帽。一颗人头随可落,妄可低下半寸腰!老太婆!你若真有本事,就到金銮殿前告上一状!!我白玉堂奉陪到底!!”
那蔡老夫人一生享尽荣华,向来持势凌人,便连地方官员也要畏她三分,从未遇过一个权势压不下的人。
如今面前所立之人,白衣胜雪,凛然生威。
所言每字皆掷地有声,屹然是侠骨铮铮,傲世英雄。
这回便连她,亦感到一刻手足无措。
“那你要如何?”
“你且听清楚了。白某与江婉秋只是朋友之谊,故友丧亲,自当问候,何错之有?若说我二人独处。敢问老夫人,何故堂堂蔡府少夫人,竟无一名丫鬟伺候在旁?其夫新丧,却独住一屋,形同弃妇,又是何道理?!”
“这……”
蔡老夫人心知肚明,她本就十分反对这门亲事。
能当蔡府少夫人的,应该是富家千金,又或是官家小姐。岂料那日蔡恒钧外出游玩,竟对江婉秋一见倾心,当下立誓非君不娶。老夫人对这唯一的孙子是百般顺从,无奈之下只好应了。
如今蔡恒钧一死,心中更是迁怒江婉秋。责她看不牢相公,否则孙子亦不会惨遭毒手。
故便对她百般刁难,非但不闻不问,更命人撤去所有丫鬟家仆。家奴看风驶舵,对这位少夫人更是冷漠,莫说打扫庭院,便连平日饭食亦时常忘记送去。
今日白玉堂当场揭穿,直言她势利刻薄,处事不公,蔡老夫人一时间亦无语以辩。
“玉堂,算了。”
江婉秋见蔡老夫人面色苍白,便出言相劝。
白玉堂冷哼一声,暂敛下言锋语箭。
她向蔡老夫人欠身施礼,言道:“秋娘命苦,无福消受蔡府深恩。如今恒钧既去,秋娘已无眷恋,还请太婆婆成全……”
蔡老夫人虽不想就此放过江婉秋,但事已至此,再作刁难只会降低身份,既然她一心求去,亦可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老身亦无福消受你这句‘太婆婆’。”
龙头拐杖栋地一响,便带了一众丫鬟家妇扬长而去。
江婉秋失神地看着她们背影消失的方向。
白玉堂迈前半步,轻道:“走吧。”
17
城南宅院林林而立,挤成条条小巷,正是那些顽皮孩童嬉戏打闹的好地方。这会正有一群孩子玩着官兵捉贼的游戏,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孩子骑了竹马,拿了柳条用力挥舞,追赶其他小孩,嘴里还学着骏马嘶鸣,倒是有模有样。
一个被追赶的孩子拼命逃跑,眼见就要被后面的人追上,刚一拐角,便撞着了人。
其他人见了,立下四散开去。
孩子抬头看见那人一身光洁白袍被自己那身泥巴弄脏了,已是害怕,偏又看见他腰间佩有长剑,更是吓得嗦嗦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被撞到的人非但未恼,反而呵呵笑了,道:“别怕。”
见他真是被吓怕了,那人蹲下身来,伸手摸了孩子的脑袋:“要玩便要玩得尽兴。记住了,当‘贼’的人不但要跑得快,还得够机灵!”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可我跑得很慢……”
那人狡诈一笑:“人多了,自然容易混乱。你跑得慢,就跟在‘官兵’后面跑。通常他们只看见前面跑的一群‘贼’,反而看不见身后的‘小贼’!”
“对哦!这样我便不会被抓到了!!”孩子撅了小嘴,“其实我好想当‘官兵’……可他们说我个子太小,只能当‘小贼’……”
“有何不好?”
白衣人展颜一笑,目露精光,“说不定今天你装的是小贼,明日便能当个入宫盗宝的大贼!”
娃儿尚小,哪懂他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当下高兴问道:“真的?”
“玉堂!莫要教坏这孩子!”
娇声啐骂,孩子方才看见男子身边还站了一位天仙般的姐姐。她拉过孩子,指了指远处那群探头探脑的顽童,温柔言道:“快去玩吧,他们都在等你哪!”
“哦!”
孩子心性喜闹,一下子便忘了适才的对话,转身朝那群又开始你追我逐的‘官兵’和‘贼’跑去。
江婉秋侧首,见白玉堂看着那群追逐打闹的孩子,微笑问道:“玉堂?可是惦起儿时情景了?”
“嗯。那韩面团儿个子虽矮却老爱当‘官兵’,而我比他高上许多,偏就不愿做‘官兵’,宁远选做‘贼’……呵呵,只怕是天性纵然。”
白玉堂眺视那群天真孩童,悠远眼神似透过他们缅怀那一去不返的儿时光阴,“那时无忧无虑,确比如今自在多了。”
“玉堂……”
白玉堂适时回神,转头一笑:“走吧,我们先回江家。”
江家的故居是座小四合院。
江老先生发妻早丧,遗下一女,之后亦无续弦。故婉秋出嫁,老先生过世后,故居一直无人照料。白玉堂推开院门,便见里面杂草丛生,一派凋零。
“玉堂,你在外面稍后,待婉秋先去收拾一下……”
“何必客气?”
白玉堂迈步入内,屋内家具仍整齐摆放,但因长期缺乏打理,已铺满灰尘蛛网。江婉秋找来擦布,将桌椅稍是擦净。复又去打水烧火,洗杯泡茶。
忙里忙外,虽说弄得满头是汗,但脸容却舒坦自在,比起在蔡府之时,实在好去许多。
白玉堂未有阻止,只将画影解了放在桌上,坐下身来。
看她越是欢喜,心中愁意却越是浓重。
江婉秋手脚倒也利索,很快便泡上热茶,拿了洗净的杯子替白玉堂斟上,笑道:“玉堂,渴了吧?家里没什么好茶叶,你先将就着喝好吗?”
“无妨。”
白玉堂拿起茶杯,才及唇边,却又放下。
见他不饮,江婉秋奇了:“怎不喝了?是不是茶叶生了霉?”
“婉秋,我记得,江老先生做的是南北杂货买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江婉秋不禁轻愕,随即答曰:“是的!玉堂你还记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