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等我!’
‘婉秋一定会在这里等白玉堂回来!’
灿烂如花的微笑,他至今未忘。
但他的承诺,却因为时间冲刷,而模糊了。
“婉秋,是我负了你……”
江婉秋摇摇头,笑道:“怎说这般胡话?你是天上的苍鹰,翱翔苍穹,秋娘便是身在江宁,亦时常听到玉堂的事迹。连韩拓说起你时,经常咋舌,说是怎也料不到你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进皇宫盗宝。那时我便说,没准是玉堂闹着玩儿!他还不信……”
“呵呵……不错,我确是有意捉弄那只臭猫的!”
“猫?便是那位展大人?”
“对,就是那只猫儿!”
江婉秋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笑道:“你与那位展大人想必交谊非浅吧?”
“谁说?”白玉堂啐了一句,“那只臭猫成天围着包大人、开封府没日没夜地转啊转,没事尽往自己身上揽麻烦,揽不过了,也不懂放放!这敢情好,最后不是累个半死便是闹个重伤……你说,有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吗?”
“确实别扭。”江婉秋掩嘴轻笑,“可玉堂你嘴上抱怨,其实心里啊,却担心得紧!”
“乱说!担心那只臭猫,还不如找个地方纳凉!”
“可瞒不过我!玉堂你啊,向来是刀子嘴巴豆腐的心!谁要待你好了,便什么都应承,谁要得罪了你,必不会有一天好过。你是盗,他是官,依我看哪,那位展大人可没少找你麻烦!可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婉秋你——”
江婉秋见他脸颊发红,知白玉堂在外一直安好,又有好友在旁,应是十分快乐,方觉多少宽慰了些。
她利用了玉堂,可他却未有半分责难,不仅如此,还维护自己,替她实现最不可能的请求……
“谢谢你,玉堂……”
白玉堂轻轻摇头,温言道:“是我负你在先。”
“玉堂,你可知道爹爹他……常说你是个好男儿,可托付女儿终身……便是那时蔡家派人前来说媒,三牲酒礼都送过来了,爹爹也不曾应下……”她轻轻推开白玉堂,红霞映在玉白脸上,那沫微笑是如此苦涩虚幻。
“只可惜,秋娘没有这样的福气……”
“蔡恒钧他……”白玉堂只觉喉咙生涩,“我看得出,他对你确是真心实意。”
“不错,恒钧他待我极好……”江婉秋眼神缥缈,“错便错在,他不该在庙会上遇见我,更不该在老夫人面前许下非君不娶的誓言……其实,也不该是他的错……那日……那日若非我心起一念到庙里祈福,亦不会遇到恒钧……”她摸着墓前石碑,“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是他的劫,他……也是我的劫。”
“他既然待你好,为何你……”
江婉秋惨然一笑:“玉堂,你定认为我手段残忍,冷酷无情,对吗?”
“不,我——”
“你不必安慰我。我俩相识多年,你的性子秋娘还是记得的……”
白玉堂一时语塞。
“谋杀亲夫,十恶不赦。在秋娘决定如此做时,已知死罪难逃……秋娘亦不敢奢望你谅解。玉堂,我只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
白玉堂应得干脆,竟未有半分犹豫,便连问亦不问所托为何,就答应下来。江婉秋微愣,随即了然笑道:“玉堂,你还是没有变。”
她指了指坟前石碑:“碑下埋了一个木盒子,请玉堂代为转交韩拓。”
白玉堂定定看着她,问道:“那便是你杀人的缘由?”
江婉秋但笑不语。
“为何你不亲手交给韩拓?”
“因为……恐怕来不及了……”她话刚说完,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侧身倒下。
白玉堂连忙探身将她扶住,只见她脸色发黑,乃是毒发攻心之像。
“婉秋!!你——你什么时候——”危急间白玉堂伸手点她身上大穴,意图制止毒液蔓延。无奈那江婉秋一心求死,服下的又岂会是寻常毒药?!
穴道虽止,但黑血不断从口鼻渗出,怕已是无药可救。
“玉堂……玉堂……”
江婉秋费力叫唤,勉强伸出右手,白玉堂连忙握住,却觉她五指冰凉如同死人。
眼见江婉秋服毒,他是心如刀割!
“婉秋,婉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荒野之间,那悲恫嘶唤扬声远去,更是凄凉。
“玉堂……你是……我的劫……可惜,我却……不是你的劫……”
她的眼睛已呈灰白,声音断续几不可闻。
白玉堂回过神来:“我带你回去找大夫!你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言罢将她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往江宁城奔去。
耳边是掠过的风声,身体似腾云驾雾一般……
她躺在白玉堂怀里,听着那因为着急与狂奔而加速的心跳声,竟是无比的安稳……
一直以来沉重的背负与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江婉秋脸色忽转红润,眼眸亮光像将熄的蜡烛最后一刹的灿烂,闪烁着幸福神彩。她努力抬头,凝视着那张夜夜梦,刻骨铭心的俊容。
“玉堂……你要带我……远走……高飞……是吗?……”
她的问,如锥子一般扎在白玉堂心头。
“是的!所以你不能死!!”
白玉堂脚步未歇,施展出平生绝学,如流星一般飞速奔跑,只求能赶得及……
女儿啊,这便是你要的幸福吗?
是的,如此,便足够了……
当夜幕完全降临,衙门前两盏大灯笼也同时亮起。
一名身穿红衣官袍的男子屹站在牌匾之下,目视前方,不动如松。
换班的守门力隶看了看在大门口站了近三个时辰的红袍官爷,不禁微是叹息。看来这位展大人是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毕竟天下哪有放走了却会自己跑回来受死的犯人?
风,忽然吹熄了一盏灯笼。
展昭终于动了。
因为,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白玉堂横抱着江婉秋,自远朝他走来。
月明星稀,展昭看到他胸前白衣,染了一片黑红颜色,而那江婉秋,依靠在他怀中如同沉睡一般。
错身而过,听到他一句说话。
“我回来了。”
19
江宁城再起骚动。
原来蔡府少主蔡恒钧并非死于青楼女子之手,乃遭其妻杀害,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蔡少夫人被识破之后,竟畏罪服毒,自尽身亡。
想不到像蔡府这样的名门望族,居然也会引狼入室。蔡家仅有一孙,蔡恒钧一死,便至绝后……
江家宅前挂上了白色灯笼,屋正中停放一副棺木。白玉堂坐在屋内,静静看着灵牌前摆放的素酒果食,以及渐渐燃烧殆尽的三拄佛香。
这三拄香,是他亲手点上,除他之外,便再无人来为她送行。
江家本就无甚远亲,蔡府亦拒绝承认婉秋存在,附近邻居更因她谋杀亲夫,有歪伦常,非但不愿进来上一拄香,便连经过门前亦要啐上一口。
如今,仅余白玉堂这唯一故友扶灵。
一缕香魂消,孤身上路去。
婉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外面传来脚步声,白玉堂未曾抬头去看。
来的人,乃是韩拓、展昭二人。
展昭入门时,已看见堂内所坐白衣人,心中自是一紧。
待看了仔细,便瞧得那张净白的脸此刻略带憔悴,前夜染血的白衣已然换去,只是那抹神伤之色,始终未离。
二人步前,鞠首上香。
韩拓看着令牌上所篆名字,亦不禁有半刻失神。
他与玉堂、婉秋三人自幼相识,儿时追逐玩闹早是无分彼此。见不着那二人时,韩拓也曾想过,若他三人老态龙钟,玉堂拄了拐杖,婉秋皱纹满脸,该是何等有趣。
岂料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眼紧眯,教外人窥不得眼里哀愁。
但鼻头酸楚,已难锁眶内濡湿……
“找到了么?”
耳边传来白玉堂的询问。
韩拓回过神来,稍稍点头,答曰:“我已挖出婉秋的遗物……那木盒里藏了几封书信,以及一纸血书。”
“……”
“那血书,诉的是蔡老夫人设局陷害江云青,欠下巨额债项,迫不得已唯将婉秋嫁入蔡府以做抵偿。至令江云青郁郁终日,愧对女儿,服毒自尽……而那几封书信,应是婉秋在蔡府窃得。乃由蔡府晋州分铺的掌柜写与蔡老夫人,里面几次提到已应老夫人吩咐,将江云青骗入局中……”
“据乡邻所言,江云青曾多次拒绝蔡家说媒,全数退回送来的彩礼。看来,蔡老夫人为了让婉秋嫁给蔡恒钧,已是不择手段。此事必是瞒了婉秋,但现下看来,她……是早已知晓……”
白玉堂面无表情,似听不见,更似不想听见。
韩拓知他与婉秋之间情谊更深,江老伯不肯将婉秋嫁入蔡府,便是早知她心许玉堂,方有拒婚之举,不想却惹来一场灾劫……婉秋杀死蔡恒钧虽可说为报仇,但那蔡恒钧待她确是真心,时日一久,婉秋亦不可能未被所动……或许,她本无意杀之,但玉堂的归来,带起诱因……
既然连他这团面儿也想得到,以玉堂聪慧,岂会猜不透?
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婉秋啊婉秋,仇或能报,你却要玉堂他如何自处……
“玉堂……”韩拓轻叹一声,“逝者已已,这是婉秋她选的路,她不曾悔,你亦不必过份自责。”
“放心。”悠远眼神,多少回过神来,“韩拓,你打算如何做?”
“我……”
韩拓收回手,转头看向那灵前牌位,往日腼腆,此刻骤敛无踪,一双小眼精光刹露。
“自会替婉秋讨个公道。”
言罢,在牌位前三鞠躬,随即转身,头亦不回迈步离去。
展昭却未随他一同离开。
自进门来,他便不曾自白玉堂身上移开视线。
忽然,门外吹进一股烈风,扬起白色帐幔。心神稍晃,那抹雪白身影,仿佛要溶入挂满雪色帐幔的灵堂……
展昭猛然一惊,前迈两步伸手搭了白玉堂肩膀。
终唤得白玉堂回首一眼,看到展昭那副担忧神色,亦其意,嘴角扯出半分笑容,摇了摇头。
前事种种,皆因他一诺而起。
若说罪魁,既非蔡老夫人,亦非江婉秋,而是他恣意江湖,潇洒人生,偏偏淡忘了与一痴情女子许下的承诺。
婉秋……
你可曾怪我?
白玉堂的伤,他看得到。
却无法伸手去触,更无法以言语抚平。
这一刻,展昭无奈。
他只能,伴着他……
等待,他的伤缓慢地愈合,直至回复那个飞扬洒脱的锦毛鼠白玉堂。
心,莫名刺痛。
灵堂内,依旧是悲伤的寂静。
一影素蓝,一剪雪白,伴坐堂前。
瓦盆里的纸灰被风卷出屋外,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散去……阴云靡靡……尘灰随雨飘降,落地……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