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上——小三儿

作者:小三儿  录入:07-24

“我问你在怕什么?”季良握紧他。
见仁眼里没有神采,只有两颗琉璃珠似的眸子,不带丝毫情绪。
季良回想之前种种。
“千古风流,周公瑾,什么关系,嗯?”
见仁轻轻扳季良手指。
“我做不到恢弘气度,最终比他还要狭小,我连做他也办不到。‘生子当如孙仲谋’,落得天大笑话。”他俯头深

呼吸,“对不起,我一定谨遵庄主意愿,明早就在碧云居等候,居室凌乱,请庄主先行离去,容在下收捡。”
“你……”季良放开手,见仁跪正朝他行礼,然后转身拾掇散乱一地的衣物。
没有可说,不知何可说。季良暗叹气。
“庄主,在下有个请求。”见仁停下动作,低眉顺眼,“我想多带一个人同去。”
“侍从都够了。”
见仁闻言也不坚持,若有若无喟叹。
季良挠挠脸:“不过,多一个两个也不碍事,如果他能安分的话。”
说罢,出了门去。
在门口,冷不防差点撞上显然等了很久的书影,旁边还站着碎花裙的丫头,见了他慌忙低首行礼。
季良粗略打量一眼,只觉有两道目光含威带怒,心道,这个小厮真得寻个机会找人好好教导一番。
待季良消失在大门外,书影赶进屋,跪在忙碌的见仁身边担忧的说:“公子。”

第二十一章

“啊?”见仁偏头看他,“哦,思月来了,正好,帮我收拾收拾,算了,你快回去整理自己的东西。”
“什么?”思月一头雾水。
“刚才庄主答应让你跟着去,待会儿我去找杨主事说。”见仁弯眉向她展颜道,“怎样,可以亲眼见着太湖,高兴

不?”
思月实在不敢相信,愿望成真如此简单,上午她才念叨了一句别人提过的美丽景致。
“喂,别太兴奋晕倒,明天就去不了了。”
“怎、怎么会?!”思月磕磕巴巴地揪着腰上带子。
“公子,带她去?”书影指着思月横眉竖眼,“还不如带上王婶。”
“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王婶适时擦着手进来,“趁年轻,该四处走走,不要等老了,只记得眼前一块小

地方。”
她一扫看见更加乱糟糟的局面,“哎、哎”了半天。
“公子,不是我说,你还是一边歇着吧。知道的是你要出门收拾行李,不知道以为遭贼了。真是的。”
见仁手搅在一堆宫绦丝带里,嘿嘿干笑。
夜里无星无月,暗处有不知名的昆虫鸣叫,细细碎碎的,悠悠扬扬的,像是一场合奏。
书影推门进屋,换了支新蜡。
火焰摇曳几下,烛心升腾过黑的薄烟,渐渐稳定下来。
“公子,早点睡吧,明天上路辛苦着哩。”
见仁坐在窗户旁边,凝目望着外面混沌,面容含糊在微弱夜色里。
“你听过三国故事吗?”他突然问。
书影想了想:“做孔明灯的时候你说过一些。”
“唔。”见仁斜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很少的一点点,不及九牛之一毛。”又回过去把肘支在窗台上,手托着下颌

,“离今天已经一千多年了,在那个烽火连天的乱世,众多英雄豪杰,帐中运筹帷幄,军前策马扬鞭,创造了一个

辉煌时代。”
他不同往日的低沉嗓音,带着说不出意味的幽缓。
“我跟你提过的诸葛孔明是蜀国丞相,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的对手都不简单。其中一位,吴国将领周公瑾,翩翩

儿郎,长壮有姿貌,才能绝伦,少年得志,多少怀春少女柔情相与。想那时雄姿英发,真是风流人物,只可叹传闻

中气量狭小,最后竟是被诸葛用计,呕血气死。当年说这故事的人告诫我,‘为君胸当怀天地,任鸟翔,凭鱼跃,

莫要学那小肚鸡肠,落得凄败下场’。我正是懵懂,听了故事只想困觉,那知道再睁眼,物是人非,我便是如何悔

过,也是从此没有他。天地茫茫两不见,惘然,蝶梦一场别。”
书影站在一侧,见他朦胧半张脸上,沉静如水,平淡得没有丝毫情绪,恍惚间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出自他的口。
以前有时迷糊有时狡黠有时孩子气的公子,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书影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伸手抓住他衣衫。
“公子!”
见仁听见他语气里的惶恐不安,扭头看向他,琉璃般的眸子,波澜不兴。
俄顷,他笑起来,从唇角,渐渐展开的温文,蔓延到眉眼,遍布整张面容。
“不要一副哭丧的脸,要远行了,真不吉利。”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
“睡吧。”
天刚亮一会儿,杨主事就过来交代出发的时间,书影赶急去叫公子起床。
见仁挤眉嘟囔:“再一小会儿。”
“半个时辰后就要走了。”
“……一会儿……”
“公子,起来吧。”
“红枣莲子粥,鲜热的,糯滑的,一会儿可就凉了。”王婶端着托盘,粥香在屋里弥散。
“唔……”见仁艰难的在被子上蹭脸,不甘不愿睁开半只眼。
“这些包袱都是要带走的?”明叔手指桌上问。
王婶把粥放在床边小几上,瞅了一眼点头。
见仁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倚靠雕花床栏,打着呵欠,水雾氤氲在眼里,映出温和晨光。
书影拿来衣衫帮他换上,又梳了头发。
“书影,过来,我跟你点点这些东西。”王婶叫了书影,围在外间清点。
她一样一样的指给书影看,然后交代几句。
“就这样。唔,药带了没有?”
“带了。”
“盯着他,别由着他乱吃。”
“嗯。”
“要是冒出什么古怪念头,别让他去做。”
“哎,我要是能劝得住——”
王婶拍一掌书影脑袋:“劝不住你跟着干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尽量。”
“哼。还有,如果发热了,多用凉水擦,熬些菜粥,千万不要有油花,会反胃。”
“哦。”
“天热了,也别让他敞着睡——亏得思月在,姑娘总比男人细心。”
“才不要她插手,我能照顾好公子。”书影特别不乐意的抗议。
王婶瞥他一眼。
“得了,你晚上睡觉还要踢被子。”
书影耳根红了一下,不敢哼哼,只有装作忙收拾。
见仁几次想开口,都随着莲子粥一同咽下去。
他看着他们检视行李,看着他们忙碌进出,看着他们一举一动,怕会错过细节似的静静地看,静静地听,然后放下

空碗,暗叹一口气。
这么香甜的粥,只有碧云居里才会有的味道,果然该把王婶也捎带上的。
莫不是真的要把整个屋子都拖在身后?
留恋不是他应该有的情绪,早就应该习惯离开,在任何地方,他只会是过客,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属于他的天地。
季良给他专留了一辆车,枣红马拉着的灰布帘子车。
见仁上车的时候,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很低,刚好让他听见个大概,有人睨眼嗤鼻,轻微地只让他瞥见些微痕迹。
他望着最前头,和李微准告别的季良,身姿挺拔,神情持重。
“公子,上车吧。”
书影小声催促,他讨厌那些人的眼神,浑身像被钉上刺,他宁愿躲进车里眼不见心净。
季良登上锦棚缎帘的马车,车夫挥鞭吆喝,乌马打着响鼻喷着粗气,哼哧哼哧拉动车轮,队伍缓缓驶出韶华庄。

第二十二章

车队出东门,往东南三十多里先到新丰,然后改登船延京杭运河而下,顺风顺水的话,三天左右抵达无锡。锦阳米

行复老爷收到口信,早早吩咐了管家到时候遣人去码头等候。
第一天是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少出门的见仁身上骨头跟散架了一样,见着床就趴在上面动也不动。
作为名扬两江的韶华庄庄主,季良穿的是好衣,坐的是好车,住的当然也是好店。
新丰最高级的客栈,最上等的客房,床褥被枕簇新,精致整洁,散发着淡淡防虫樟脑的味道。看得出在满足客人视

觉触觉感觉各方面,老板下了大功夫。
见仁每一处筋骨都松懈了,脸半埋在松软染花褥子里,劫后余生般叹息。
书影叫了他几次去吃晚饭,他嘴上哼哼,却当耳旁吹过一阵风。
天色逐渐暗淡,暮色四合,见仁只是翻个身,换成仰面,继续躺在床上。
书影有点急,刚才一直在揣测让店小二将饭菜送进房间的成功几率有多大,尤其当庄主和主事都坐在楼下雅间用餐

的情况下。他可不希望公子再落下个好耍大脾气的坏名声。
“公子,下去吃点东西吧,中午只进了两口,明天该没有气力。”
见仁“唔”了一声,仍旧闭眼不动。
“王婶可是叮嘱我要看好你,这才出来一天。”
“唔。”
“起来吧,听说店里好几道招牌菜,香酥鸭,醋酱肉,嫌油了还有百合羹,多少吃一点。”
“唔。”
“公子,你听见我说没有?”
“唔。”
书影长长哀叹,无计可施,心里不免迁怒下午出现的那个老头子。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让公子越发疲怠。
为了赶到新丰,午餐是在路上随便解决的,从庄里带出来的简单食物,见仁被颠得没有胃口,趁休息,踩着塌实土

地舒活身体。
有个老头倚靠在车轮旁边抽旱烟,嘴啪嗒啪嗒的咂响,浓重呛人的气味冲得见仁连打几个喷嚏。
“小伙子,受不了吧。”他哈哈笑着,很自傲地叼着铜嘴儿烟袋。
“有段时间没闻到,真让人怀念。”见仁揉着鼻子走过去,“是建川的烟叶吗?”
老头惊奇地打量他:“哟,你挺识货。”
“全亏以前家里有位非常喜欢这口的大伯,没有一次看见他时手里空空。”
“哦?原来是自小熏染。”
“虽然我没学会抽这个,但卷烟叶的手艺极好,常常被夸奖。”
老头将信将疑,深深吸一口,从鼻孔呼出一股青烟。
“等着。”他探身进车里摸索,抓了两张褐色大叶子递给见仁,“卷来看看。”
“现在?”见仁微诧,低头看看皱巴巴的叶子,“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老头没有收手的意思,见仁顿了顿,接过烟叶。
大概理了理,折上几道,捏结实,再一点一点卷曲。
老头半悠闲半凝神的看着他动作,喷出来的烟飘散在半空。
“好了。果然生疏不少。”
见仁把成品摆在老头手心里,老头仔细捏了捏,再端详他几眼,露出抓到宝的欣悦。
“不错嘛。别看庄子那么大,真正能卷得紧致的凤毛麟角,自从小万那小子走了以后,再没人帮我卷了。”老头把

烟卷小心收进墨灰袋子里,然后抬眼眯眼盯着见仁,“我正对着刚买回来的烟叶发愁,不知道一个人要卷到什么时

候。怎么样,愿不愿意可怜我这老头子,搭手帮个忙?”
见仁转动眼珠子没有答话。
老头又靠近他,悄声说:“整上午我都一个人被闷在车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你就当行善积德,陪老人家消遣,

如何?”
见仁听他一番抱怨,后来竟是低下身姿带着乞求了,脸上挂几分微笑。
“老人家不是喜欢安静,最看不惯年轻人的聒噪吗?”
“唉。”老头摸一把下颌胡须,一卷烟燃尽,他握着烟杆敲在车轮边缘上“咚咚”响,“我年轻的时候尤其爱热闹

,现在即便被人叫做‘为老不尊’,仍是老爱往人堆里凑,你说,漫漫长途,孤身一人,还不憋死我啊。”
他脸上不合年纪的怨愤更甚,哪里有半分稳重沉着阅尽红尘的长者模样。
不远地方,有人招呼着准备上路,书影站在他们的马车边向见仁这里张望,见仁一边朝他挥手,一边说:“我在车

里也只想睡觉,偏偏被颠得内脏都要跳出来,不如像您说的,日行一善。”
书影跑过来,听见仁说要和别人同车,拉着他的袖子,满脸不高兴。
“公子,你们又不熟。”
“聊啊聊的就熟了啊。”见仁勾起唇角,“不要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子,只一会儿工夫。”
“小伙子们,道完别没有?又不是生离死弃。”老头在车上撩开半挂帘子打趣。
书影还想劝说,见仁止住他,抬脚上了车。
老头错身补充一句:“我就借他半天,傍晚到前面歇脚处就还你。”
书影悻悻一跺脚:“我就跟在外面,公子有事就叫我。”
老头放下帘子感喟:“真是个体贴到心尖儿上的随从。”
见仁进了车,就愣在入口,眨眨眼说:“您和我那大伯,太像了。”
两座的位子,有一半堆了尺高的烟叶,老头快手快脚把它们重新摞在一块儿。
“怎么像了?”
见仁瞅着摇摇晃晃立在座位正中央的叶子们,暗自捏把汗。
“要不是大伯母的关系,恐怕他会搂着烟叶同床共枕。”
“以前我家老婆子一回娘家,我就特别高兴,终于没人管着了,也干过抱着烟袋睡觉的事,结果她回来后把我臭骂

了一顿,说满床呛人烟味,我是故意要她不安生。”
“我大伯有次坐床边儿抽烟,不小心火星溅出来,新换的被子烧了一个大洞,大伯母气得转身回了娘家,我大伯啊

,又懊恼又偷喜。”
老头拍拍堆起来的烟叶,满怀向往的说:“看来,我应该会会你大伯。”
见仁坐在临时挪出来的空位上,小心翼翼,气都不敢大出。
“很遗憾,他没荣幸见您了。”
“为什么?”老头和见仁之间隔着小山一样的烟叶,咫尺天涯,他不得不弓背前倾探出头才能让见仁看见他的询问

表情。
见仁轻手抽下最上层叶子,摊在腿上捋平整,不在乎的口气回答:“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大概现在极其幸福的被大

堆烟叶子围绕着,连投生都不愿意。”
气氛陡然陷入深谷。
小半晌,老头握紧烟袋,张口欲言,冷不防车轮碾过一块大且硬的石头,冲击力使得整间车厢强烈震动,尽管见仁

很努力伸手拦截,那山似的烟叶不出意外的坍塌了,见仁自己也因为护卫的动作跌下座位。
老头想拉他,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他外衫,防止他再前进滚出车去。
“没事吧?”
见仁吸口凉气,揉揉磕在结实车厢立柱上的手肘。
“您是问我呢,还是宝贝的烟叶呢?”
老头拨开盖在他肩头上的叶子,忍不住呵呵笑。
“瞧你,跟从烟叶里长出来的一样。”
见仁低头审视片刻,大半个身子上铺满烟叶,不禁也笑起来:“果然很像。”
“公子,公子!”书影听见不寻常的动静,急噪地在外面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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