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拦截在半途,咬牙切齿:“劳庄主亲自出手,小人愧不敢当。”
“你该说,‘荣幸之至’。”
季良换了只手攥起拳头虎虎生风。
见仁低头拧腰闪躲。
太湖石间,矮木丛中,毫无章法,只凭意气纠缠。
闻声而动的仆从越聚越多,起先三五成群低低议论,事态愈加不可收拾,机灵的拔腿跑去找主事,老成的连忙冲进
战圈劝解,剩下六神无主满不在乎的挤成一团作壁上观。
季良体格健壮,左右掼倒来拉他的两个人,誓要挽回尊严。
见仁柔韧敏捷,鱼一样从来人臂间溜走,反正脸已肿了半边,也不在乎多添两三青紫。
都是豁出脾气,如此缠斗,竟没谁占了便宜。
过片刻,老花匠在石栏上敲打烟杆抖去残渣,咂巴嘴皮子说:“跟咱老家里俩小孙子斗架似的。”
声音不高不低,充满真切的想念。
血红眼睛的两个当事人默契的陡然停手。
俩小孙子斗架,不就是孩子斗气。
事情的起端,回头想想,无聊透顶。
杨主事满头大汗,拨开借机偷懒的仆从,看见僵持在青卵石铺地上的两个人,各看一边,梗着脖子尴尬。他觉得额
头有几道筋突突直冒。
跟了季良五六年,乍一听庄主和人斗殴,差点儿背过气去。
杨主事擦擦汗,朝季良拱手道:“庄主,麻烦您去看一下,刚才搬出去的绸缎,有一匹似乎败了色。”
季良揉着扭疼的手腕,借机下台。
临迈脚,瞥眼对手。
见仁半边面颊红肿,散下的额发贴在上面扭曲凌乱,嘴角似也破了,好端端一张俊秀的脸染上破败。
季良有些后悔极没风度的冲动,依照身份该说点冠冕堂皇的话,然而眨眼思忖的功夫,变故就发生。
那个嘻笑着道歉昂然着争斗的人,俯下身子跪在地上,抓住前襟的手指节泛出青白,大口大口喘气,嘴唇血色褪尽
。
一朝被蛇咬,季良余悸未散,他撇眉抱着“同样的花样你还玩”的态度踱过去。
“喂。”他用膝盖顶见仁的肩,见仁晃了晃,闷声堵不住呻吟。
季良心神一荡,什么警惕防范转瞬烟消云散,他蹲下揽着见仁,摸他额上一手冷汗。
“哎,哪里不舒服?”
季良一边回想自己有没有错手击中要害,一边冲发愣的看客们喊:“快去找大夫!”
见仁提起一口气,摸索着攀着季良胳膊,呼吸里挤出字:“药,书影,那里。”
“起来。”季良拉他不动,看眼茫然的杨主事,“咳。”他别过身把见仁带上背,急忙忙一溜儿小跑。
温热虚浮的气息喷在他耳边,被压得细碎的痛苦断断续续,两只手扣紧了他的领缘拉扯。
“喂,松开点,勒得我喘不上气。”
于是,颈间就松了,贴在背上的颤抖仿佛也轻了,季良便又担心。
“告诉你,我讨厌棺材,讨厌扫墓,尤其是冰冷的牌位。”
书影在院子里修枝,抱怨工资又把自己撇下一个人出去大半天,忽然听见外面响动,抬头就见庄主背个人跑进来,
他错愕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待季良气势汹汹地喊道:“快拿药,你公子不好了。”
他“啊”一声才反应过来。
屋里红木盒子白瓷瓶,黑色药丸塞进见仁嘴,再送些水,解开前襟抚他胸口,书影连声唤:“公子,公子。”
王婶明叔聚集在杨主事身边,听他讲述含糊不清的经过。
忙活半晌,见仁逐渐恢复正常呼吸,血色一点点回来,疲倦地躺在床上不再像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季良顺床沿坐了,擦把汗,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书影看着公子鲜鲜活活出去衣衫不整回来,直觉猜测如此境地和同是衣冠凌乱的庄主脱不了干系,不自觉口气怨愤
:“公子向来心脉弱,情绪过分激烈就会胸口憋疼,我们都万分小心着。”
言下之意,是责怪季良不懂分寸。
又没有人告诉我。季良不满的想,提醒自己别和半大小子计较。
书影取了温水,轻柔的给见仁清理。
消肿药膏抹到半天前还无暇的面庞上,书影禁不住飞快瞪一眼季良。
“是失手。”季良握拳咳嗽。
再给嘴角裂伤上药,书影又抿唇短促狠决的哼一声。
“我手背也被他抓破了。”季良晃着破皮的手声辩,“竟然像个女人用指甲——”
“庄主。”书影不客气地打断,尽量平缓的或,“请让公子安静的休息。”
季良扁嘴望眼入睡的人,又望眼脸上能拧出水来的书影,默然离开碧云居。
见仁醒来已经是傍晚,残日余晖恋恋不舍地爬过窗棂。
他朦胧的盯着缀满红的白的芙蓉的床幔,那些精致华丽的纹样随着暮色退去而渐渐暗淡。
脸上不怎么疼痛,微微发麻,身上动了动,没有其它不适。
季大庄主毕竟手下留情。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不甘心一再顶撞呢?
俗话说一笑泯恩仇,退一步天高海阔。
被放纵太久都忘记了,忘记自己没有资格愤怒,忘记自己只能迎逢。
嘴角裂伤被牵扯,生疼。
脸呐,可是最重要的生存资本,居然被糟蹋了。
然后,恍惚记得那人手上也挂了彩,不由得心里平衡。
季良抓紧出发前最后一天的时间处理急务,再交代一遍人员调度,李微准暂代离开期间所有事务,每天整理一份当
日记录快马传递至季良手中。
造船场那边差了可靠的人监督,车马行李都准备妥当,看起来已经完备。
季良靠在椅背上翻看随行人员名单,排第一的是名叫曲达的主事。
这个老头子看着季柯长大亲自把她送嫁出去,听说她受伤生病心急不亚于季良。
除了这份疼惜劲儿,关键更在于他是个老油头。
尽管不参与韶华庄重要事务决策久矣,但奸猾程度丝毫未减,季良此番前去无锡正需要他。
整份名单览过,季良喝口茶,手背上的破皮结了痂,褐红的一条。
季良哎呀一声,接着捏着下巴苦思。
作为一庄之主,食言是万万不能,但昨天那事初想起来真够郁卒,又细想几回,没理的倒是自己。
犹豫再三,季良敲下桌子,震得茶具当当响。
“去叫碧云居的公子过来——等等。”
候在门口的小厮腰弓麻了,才看见季庄主一撩衣摆,刮起阵旋风,大步流星走出去。
第二十章
碧云居大门开了半扇,季良觉得这几天改不了老想咳嗽,大概是天气原因,他在颈子上捏一把,踏进门榄。
“公子,带上吧。”
“不,我又不是逃难。”
“万一用得着。”
“王婶,已经是仲春,只会越来越热,谁还穿夹衣。”
王婶叹口气,把絮薄棉夹衣放回箱子。
“公子,这三件衣服是一模一样的。”书影一手拎一件湖蓝缠莲衫眼睛盯着床上另一件。
“对啊,就是要一样的。”见仁斜眉挑眼,得意洋洋,答话干脆利落,“你想,我成天穿着同式样衫子在他们面前
走来走去,他们以为我只有这一身,其实呢,早替换七八回了,不是很有趣?!”
他裂嘴嘻嘻笑,乍然捂着唇角呻吟。
“开口子了还敢大张嘴。”王婶哼哼,转头,看见季良站在门外面色不定,下意识叫了声“庄主”。
“哟,有事差人来说就好了,庄主大人何必亲临呢。”见仁抖着一张包袱布,兴高采烈。
“你们在干什么?”
季良目光越过他,从摊在凳上桌上床上到处都是的衣物上扫过。
“收拾行李。”见仁把回字纹包袱布铺平,冷不丁抬眼直直盯向季良,那副神情在说,“难道你反悔”。
季良被他这一刺,背上冒几滴冷汗,他挥挥手示意王婶和书影离开。
书影梗着脖子装做看不懂,见仁推他,道:“思月那丫头说要过来,这半会儿也不见,去看看。”
“我不去。”
“那你就留着吧。”见仁挑张凳子坐下,翘脚,掸掸下襟。
书影闻言眼睛一亮。
“明天也留着,别跟去了。”
“——公子。”书影拉长音调哀唤。
“去不去?”
书影扁嘴垂头,从季良身边擦过的瞬间,狠狠翻了个白眼。
“庄主有何指教?”见仁支着下巴,闲散淡笑。
季良负手绕开那些缭乱衣物。
“看这架势,该不会是想把整间屋子都捎带上。”
“何至于。”见仁放下手,抚着袖缘缝纫的线条。
他颊上红肿消褪很多,还留一些淤痕。
“庄主出行,总不会单车只马,我等沾一小点光也够了。”
“你倒是笃定我不会变卦。”
见仁看一眼修剪整齐的指甲:“以前有个人,也是做买卖的,说买我一个月,果真第三十一天把我送了回去。商人
嘛,诚信最重要。”
“能带来利益的才讲诚信,其余,我大可随便应诺否决。”
“哦……”见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讨厌扫墓也是随便说说的咯。”
“唔?”
“我还当庄主重情重义多愁善感的人,看错了呐。”
见仁一拍膝站起来,桌上衣服配饰一股脑儿抱作团,想也不想丢进大敞箱子。
“你干什么?”季良奇怪的看着他。
“收了,庄主随便说说,在下却当作真,比十七八姑娘也不如。”
见仁又去抱床上那一堆,蓝绡的青缎的,混在一起花团锦簇,带淤痕半张脸从里面探出来,地问:“柳少爷想带我
去他府上盘桓几日,兴许再不会纠缠在那一成涨价上,庄主意下如何?”
嘴没在柔软繁厚料子里,声音就不复清朗。
“他没有那喜好。”季良不为所动,看着见仁因为瞅不清路,磕磕绊绊,垂坠的宫绦丝带衣衫边角萦回在他腿上,
令人捏把汗。
“作朋友也能得利的,有时更甚过肉体——”
季良松开拳头,“小心”两个字卡在喉咙口,没来得及被舌尖顶破,袖袂半空里飘荡。
只听地板钝响,见仁就伏首在锦绣花团里。
“真是的。”季良蹲下来拉他,“没事吧?”
“唔——”见仁偏头露出脸,吹开挡在眼前一片薄绸,“我一定是被下咒了,皮肉伤不断,庄主,可否请位道士来
看看?”
他的头发本来只挽束在脑后,没有戴网巾,这下冲击扑了一半在颊上,还有一半散在那些衣物上,弯曲的蜿蜒的,
浮着虚幻的光。
季良伸手拨开覆住他眉毛的发丝,嘟囔:“昨天,是我不对。”
“咦?”见仁诧异地看他。
季良别开眼。
“庄主大人刚才是在道歉么?”
小半晌,季良哼一声,好像说“是”。
“道什么歉呢?在下记性一向不大好。”见仁眨眼闪着疑惑。
“——躺在地上很好玩吗?快起来。”季良没好气的低嚷。
“我是想起来,可庄主一直抓着——”见仁斜眼指点那只把他定住的手,季良*似的忙忙甩开。
见仁撑地慢慢坐起来,背对季良捋顺散乱的头发,揪掉害他摔交的罪魁祸首们,撩起衣摆揉揉撞疼的膝盖。
“庄主回来的时候,可以带对泥人么?穿喜服的新郎倌和新娘子。”
季良看着他的背影,猜他脸上表情。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他说,“大刀横马的关老爷和仗剑傲视的周公瑾还勉强。”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见仁痴了一般喃喃,“千古风流
,都付江月与秋水。”他蜷缩腿,双臂环绕着搂在胸前,下颌搁膝上,没有真心的祝福,“在下愿庄主一帆风顺。
”
季良起身,抖抖衣袖,说:“你实在喜欢姑娘家的玩意儿,就自己带回来。”
见仁没有回应,季良以为自己太含蓄,于是挑明了再道:“明天上午吃过早饭便走,你快点收拾,到时候有人领你
去坐车。书影那小子可以跟着,但是,你太纵容他了,瞧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全不当我是庄主,再这么下去,还
不爬上天了——哎,你在发什么愣呢?”
“我不走。”见仁含混的说。
“又怎么了你?”
“我是可以随着庄主游历的人么?”见仁摇头,乌黑的发擦在背上扭曲,“庄主请放心,见仁就呆在碧云居,哪儿
也不会去。”
“你的性子,也转的太没道理!”季良绕到他面前,看他的嘴唇因为下巴抵着膝的缘故微微嘟起来,睫毛底下半掩
的眸子水一样清冷。
“我本来就是阴晴不定,更不好坏了庄主兴致。”见仁索性闭上眼,头渐渐伏下去,埋在臂弯里。
“你当是戏猴!” 季良踢他的脚,“季庄主已经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明天早上要是看不见你,我就把你
栓在马尾巴上一路拖到无锡。”
“我不走。”见仁闷声闷气重复道,“像我这种人,庄主用不着收殓,明年也不用祭奠。”
季良凝神盯着他,突然的抓住他胳膊拉开,一只手从环抱里捏着他下颌硬掰出来。
“想什么?”
“庄主在想什么。”见仁像透过迷雾般看着季良,“带我去,不带我去,您一时一句话,一时一个主意,被戏耍的
猴,究竟是谁?”
季良注视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眉目摇摆。
“见仁该死,怎么能对庄主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风流婉转,唇边随即挽出曼丽的柔情万种
,“见仁唯一该做的,是取悦庄主。如何,庄主需要什么?柳兴风不过是个烂好心的小子,见仁可以几句话让他服
服帖帖,庄主姐姐伤了脚,见仁知道极好的一套方子——还有什么?应天杜府又来寻麻烦了?见仁再去一两月也无
妨——”
季良的拇指掐在他裂伤的嘴角上每他感觉不到般,抬脸只有顺从。
“庄主不会做错任何事,见仁咎由自取,只要庄主高兴,即便让见仁立时错骨分筋,绝不蹙眉。”
他靡魅的笑,声音冰凉,他眼底泛滥漫山遍野的桃花瓣,温软的手指延着季良袖袂滑上去,覆盖他紧绷的手背,藤
蔓一样缠绵攀绕。
季良往回抽手,他借势更靠近,跪付在地板上,昂头望着季良,白皙的颈项露出领缘,纠两缕发,勾勒得润致美好
。
“你别这样。”季良甩手。
见仁只是望着他笑,目不转睛。
季良矮身抓他肩膀摇晃:“不要笑了,不要笑。”
“庄主不喜欢,见仁自当听从。”他果然敛了容,一点一点收得风平浪静。
“你表演给谁看?!庄里没有养戏子。”季良倏得眯眼,“你在怕什么?”
“惹得庄主不快,是见仁过错。”